历史

二十八(1/2)

    其实哪儿也用不着再去了,还想再看到什么呢?

    让人瞠目结舌的罪恶下产生的让人瞠目结舌的贫穷,比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更骇人听闻的敛财方式下所出现的骇人听闻的两极分化,眼前这一幕一幕的情景还没让你看够么?

    我们改革的前景原本是那样的美好和诱人,但在眼前这个国有大型企业里,究竟是什么正在一步一步地摧毁、颠覆、衍变着改革的实质和初衷?

    李高成默默地在寒风里沉思着。

    本想回去了,但也许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所产生出的一种特有的感情,让他觉得一定得去看看另外一个此时此刻让他分外思念的人。

    也同样是十多年没见过了。

    曾给他的两个孩子作了将近五六年奶妈的一个纺织女工夏玉莲。

    夏玉莲同李高成的年龄差不多,想想也应该是五十四五的人了,很可能已经退休许多年了。何况公司里现在是这样的情况,退了离了,时不时的每个月还可以领到一些退休金和生活费,若还在岗位上,只要停工停产,可就什么也没了。如果身体可以,还想再干,办了手续也一样可以再去干点;临时工,等于是领双份工资,这样反倒更保险。

    夏玉莲和妻子吴爱珍几乎是同时生的孩子,所不同的是,夏玉莲的是第四胎,吴爱珍则是第一胎。

    那时候李高成和夏玉莲同在新华纺织厂,而且同在一个车间,所不同的是,夏玉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纺织女工,而李高成当时则已是车间主任。

    妻子生这个孩子,检察院前前后后给了她五个多月的假期,而夏玉莲产后还没半个月,就又出现在车间里。她本来用不着这么早来上班,那时候纺织女工的产假可以延长到三个月。

    其实也没别的,她这么早来上班,就因为中午车间自管一顿饭,还有那每天八毛钱的岗位津贴。

    刚生了孩子,她却整整一天都不回去一趟,好几天过去了,李高成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这一个孩子给了人。

    那时厂里刚刚恢复生产,人手奇缺。夏玉莲一个人管着18台织机,这在当时属于中上水平。

    那是个夏天的下午,她一下子昏倒在了车间里。

    整整三个小时没醒过来。极度的劳累、虚弱和营养不良,四个孩子的母亲和一个多病的丈夫,一家人的重担全落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肩上,她真的顶不住了。

    当时夏玉莲住在厂里的职工医院里,李高成跟车间的其他领导一块儿去看她。

    至今仍然让李高成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瘦瘦的、虚弱的、营养不良的已经生了四个孩子的母亲,两个硕大的**里的奶水竟是那样的充盈和鼓胀,孩子已经离开她快十天了,丰足的奶水依然没有一点儿能断了的迹象。即便是昏倒在车间里的时候,胸前的衣服上也是湿漉漉的一片。就在他们几个看望她的那一两个小时里,她居然用毛巾在胸前擦了好几遍。

    同夏玉莲完全相反,李高成的妻子吴爱珍在月子里被养得又白又胖,日见丰腴的脸上都有了双下巴,但胸前始终都是瘪瘪的,没有一点儿能胀起来的样子。鸡、鸭、鱼、肉,各种各样的中药、西药、偏方吃了不知道有多少,那奶水仍是越来越少,甚至几乎没有。

    那时候并不比现在,没了人奶有牛奶,没了牛奶有奶粉,各色各样的婴儿食品在大大小小的地方和商店里都琳琅满目、任你挑选。在连粮食、连棉花、连糖、连肥皂、连火柴都得发证供应的岁月里,想买回来一袋奶粉得有多难。而新华纺织厂是在一个地级市的郊区,离城里仍有几十里地的路程,即使是在城里,凭票供应的牛奶每天也得在清晨四五点钟就去排队购买,否则轮不到你就会全部卖完而无货再供,若还需要就只能等到第二天再来排队。

    李高成没有这个时间,主要的也根本就没有这个可能,他不可能每天在凌晨三四点钟就起来,然后再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去给孩子排队购买牛奶。因为在这个时间里根本没有班车,若要骑自行车去几乎就等于是天方夜谭,一来回差不多就是一个班的时间。别说人顶不下来,就是顶得下来也无法办得到。

    所以李高成一见到夏玉莲鼓胀的乳汁不断外溢的模样,心里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动了心。

    当天晚上,他同妻子吴爱珍便提着满满的一兜子营养品一块儿来到了夏玉莲家。

    条件很简单,也很容易。夏玉莲在产假期间不用再去上班,每天到李高成家里给孩子喂喂奶,帮着做点家务活,最好还能在家里一块儿吃饭。说白了,其实也就是当一个能喂奶的保姆,报酬当然相当可观,不算吃喝,一个月45元。

    这几乎等于是夏玉莲每月出全勤才能得到的工资,在当时几乎是等于请三个保姆的工资!好在李高成那时候工资不算低,也有一定的积蓄。吴爱珍娘家也不错,当时还健在的岳母在女儿还没生孩子前就悄悄塞给了李高成300元。何况孩子没奶,这是个燃眉之急的大事情,为了孩子,他什么也舍得。

    夏玉莲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两个月以后,不只孩子让夏玉莲喂得白白胖胖、活蹦乱跳,就是李高成夫妻两人在这两个月里也像被解放了一样,即便是在星期天,也根本找不到什么活儿可干。就这么一个夏玉莲,每天除了喂孩子、抱孩子、刷洗尿布屎布以外,还包揽了家里几乎所有的家务。做饭、洗衣、买菜、买米、买面、买煤……该妻子干的,夏玉莲干了,该李高成干的,夏玉莲也一样干了。即使这样,夏玉莲每天还要回自己家去干活。有时候常常会干到半夜三更才回来……

    然而让李高成感到惊奇和不可思议的是,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夏玉莲竟变得满面红光、身宽体壮,胖了几乎二十斤!

    她天生好像就是来这个世界上受苦的,饭菜总是挑最次的吃,活儿总是挑最重的干。平时不管他们夫妻俩在家不在家,放在家里的好吃的东西,从来没动过一分一毫。有一次他们夫妇俩一块儿出差,将近一个星期回来时,发现放在家里的20个鸡蛋居然一个也没动!一件衣服可以从买下一直穿到破得不能再补,烂得不能再穿的时候才脱下来。不知道什么是时髦,也从来没用过什么化妆品……

    也许正因为如此,一家人好像再也离不开这个夏玉莲了,即使是在夏玉莲上了班以后,夏玉莲也仍然是家里的半个当家人,夏玉莲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整整喂了一年零九个月的奶!紧接着,夏玉莲又给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整整喂了将近两年的奶……

    也正是由于这种关系,以至于李高成从新华纺织厂调到省纺织厂时,李高成千方百计,想尽一切办法把夏玉莲一家也调了过来。

    把一个跟自己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家庭从地方调至省城,在那时以李高成当时的身分和能力实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为了妻子,为了孩子,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的良心,为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好女人。

    就在夏玉莲调到省城的第二年,她那多病的丈夫终于一病不起,离开了人世,当时四十多岁的夏玉莲这之后再未成家。

    此后的岁月里,李高成的位置一升再升,而夏玉莲依旧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李高成曾试着让她干过一些班组长之类的工作,但她干不了几天就坚决不干了,她说她就不是当头头的料,也一样不是当模范先进的料。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她干活谁也没说的,但每一次评模范谁也不会投她的票。

    她真的是太朴实、太平凡了,以致所有的人都常常会忘记了她的存在。

    1980年,李高成以副厂长、党委副书记的身分调至中阳纺织厂。由于中纺成立了一个新型纺织品车间,急需一批熟练女工,于是夏玉莲再次同李高成调到了一个厂。

    再后来,孩子的年龄渐渐大了,李高成夫妇的地位也越来越高,一家人同夏玉莲的关系也渐渐地淡了下来。逢年过节偶尔想起来时,才会打发孩子们过去送一些东西。

    在李高成将要离开中纺的那一年,曾记得夏玉莲找过他一次,具体是什么内容也记不大清了,好像是说什么分房子的事情。孩子大了,要结婚了,一家人挤在一起,实在不成个体统,让他想办法能不能帮着解决解决。

    他记得好像给当时她那个车间的分管主任谈过一次,至于解决了没有,解决得怎么样,他就不知道了。

    他太忙了。

    再后来的这么多年也一直很忙很忙。

    一直到了今天,好像是眼前这么多让人创巨痛深、惨不忍睹的景象勾起了他的记忆和思念,才让他突然感到是这样的想见见这个自己孩子的奶娘,也同样是他这个家庭的奶娘。

    在公司这样的一种情况下,她和她的一家人会活得怎么样?

    她撑得住吗?活得下去吗?

    李高成有些茫然地瞅着眼前的景象,觉得自己就像迷失了方向一样。他觉得自己真的无法找到夏玉莲的家了。

    可能是因为夏玉莲从省纺织厂搬过来后,自己来得太少的缘故,他实在有点记不清了,好像只来过一次,或许根本就没有来过,当时只隐隐约约从孩子们的嘴里知道夏玉莲似乎是在这一带住着。

    也可能是眼前的这一片住房变化太大了,才让他真的想不起来了。并不是因为房子变好了,变新了,而是因为变多了,变小了。仍然都还是几十年一贯制的小平房,正因为它的多年不变,所以才变成了眼前的这一副模样:在一个个原有的平房四周,就像土蜂窝一样衍生出一个个更矮、更小、更窄的“小平房”来。于是原有的过道越变越细,甚至变得都看不到了;原有的房屋也分不出主次,甚至连原有的院落也看不出来了,以至于你面对着这样的群落,都不知道应该怎样走进去,又应该怎样走出来。

    李高成不禁又想起了夏玉莲当时找他解决房子的情景,他突然感到说不出的惭愧,这么多年了,夏玉莲从没向他提过一个要求。

    夏玉莲的孩子们是不是就在这一片蜂窝似的格子里住着?

    连着问了好几户人家,才算问清了夏玉莲的住址。

    他的担心和猜测同时都证实了:夏玉莲一家人确确实实都还在这儿住着。

    其实并不远。从一个小缝隙似的过道里侧身走过去,再拐两个弯就到了。

    一来到这儿,所有的记忆好像一下子就恢复了过来。

    没错,就在这儿。而且一切都没变,还是原有的样子,还是原来的大小。当然同别的地方一样,这儿也同样已经衍生出一个个不同形状的小格子来。

    唯一让他拿不定主意的是,面对着一个个差不多大小的房门,他不知道究竟应该去敲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