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二十七(1/2)

    一家一家的都是这么小,都是这么窄,都是这么贫困,都是这么室如悬罄、一贫如洗。

    这些本应是国家中流砥柱的工人们,他们本身的抗灾能力竟会是如此的微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就算工人们愿意接受救济,但这一切仅仅是靠救济就能解决得了的吗?如果一个国家国有企业的工人都得靠救济才能生存的话,那么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如果这一切是因为改革带来的,那么这样的改革又有什么意义!

    改革的最终结果,莫非就是使得国有资产大量流失和国有企业中的蛀虫成批出现?

    而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这种境况和局面又是怎样形成的?

    那些同样本来应该是国家中流砥柱的领导干部们,他们本身对金钱对财富诱惑的承受能力何以也竟会是这样的微弱、这样的不堪一击?

    这又是为什么?

    ……

    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贫民窟啊,连厕所也仍然是十几年前的样子,露天的粪坑,矮矮的护墙,破旧的连水泥也没了的便池,黄黄的厚厚的一层尿水结成的冰,爬满了厕所的每一个地方。即便是在大冬天,一股浓烈的气味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样的一个厕所旁边,竟然还摆着一个钉鞋的小摊。在呼呼的寒风里和让人透不过气来的臭味中,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像泥塑一般地坐在那里。

    李高成突然觉得这个人是这样的面熟,从厕所里出来走出去好远了,不禁又回头望了一望,这一望,让他立刻认出了这个男子。

    胡辉中!中纺最优秀的高级技工之一,参加全国技工比赛,曾连续两次夺冠!

    没错,就是他,胡辉中,一个同某港台著名女影星谐音相近的名字。其实在李高成的记忆里,胡辉中的性格也像个女性一样,是个很腼腆的小伙子。

    胡辉中跟李高成几乎是同时调进中阳纺织厂的。

    他之所以对胡辉中印象深刻,就是他当时是一个考上了中专,同时又是一个被中纺招了工的插队生。在这两者之间,胡辉中选择了招工而没有去上学。这在当时曾是一个老大不小的新闻,也给了中纺许许多多工人和干部很强的一种自豪感,当然这种举止也曾给李高成自己带来过荣耀和压力。

    他至今还记得同胡辉中当时的那次谈话。

    “你为什么不愿意升学而愿意当工人呢?”李高成一手拿着胡辉中的招生通知书,一手拿着胡辉中的招工表问道。

    “……因为中纺是个好厂子,国家的企业,铁饭碗,待遇高,好多人走后门都进不来的……”胡辉中一边默默地想着,一边慢慢地说着。

    “升学也一样呀,好多人走后门也一样进不去的。再说,中专毕业后,你的身分就变了,不再是工人而成了干部。那饭碗更铁,待遇更高,是好多人盼了一辈子都盼不来的事情呀。”李高成当时真的想让他升学。

    “我家祖辈三代都是工人,现在的待遇都很好。爷爷、爸爸,从来也没人小看过他们,就连在文化大革命中也没有受到过任何冲击。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工人是主人,当干部,当工人其实都一样。”

    “小伙子,好好想一想吧,我怕你到时候会后悔的。”

    “不会,我不会后悔。我这人我清楚,根本就不是当干部的料。至于那些书本知识,在业余时间也一样能学到。再说,早上班,早受益,年龄这么大了,也不该再让父母老这么养着了。将来凭技术吃饭,我不会后悔。”小伙子当时说得斩钉截铁,显出一副非常自信的样子。

    老实说,胡辉中的这番话确实深深地打动了李高成。他说得实实在在、毫不做作。他真是这么想的,所以最终就这么做了。

    随后,李高成发展他入了党。

    1985年,他亲自给胡辉中争取了一个名额,让他在纺织部举办的高级技工培训班培训了一年零三个月,成为中纺高级技工中的骨干。

    1986年,胡辉中在全国纺织系统技工大赛中,获得第一名。

    1987年,胡辉中在全国纺织系统技工大赛中,再次获得第一名。

    也就是在这一年,胡辉中同一名纺织女工结了婚,是中纺女工中非常漂亮的一个女工。李高成当时应邀参加了胡辉中的婚礼,他甚至还在小伙子的婚礼上讲了几句话,认为胡辉中选择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他在这条路上走得非常实在和成功。

    李高成记得清清楚楚,在千娇百媚、楚楚动人的爱妻身旁,胡辉中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满足和幸福。

    也就是在那一年,李高成离开了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当上了市里的副市长。

    从那以后,李高成就再也没见过这个胡辉中,而胡辉中也从来没有来找过他。

    而如今,却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让他见到了胡辉中。

    他转身走过去轻轻地问道:

    “……小胡,真是你呀,你还认得我么?”李高成明知道这话问得很蠢,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咋不认得。”胡辉中低着头,憋了好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你刚进厕所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李市长。”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厕所过道里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你怎么干了这个了?”良久,李高成才又这么问了一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实在不知道该给眼前的这个高级技工说点什么。

    “……没合适的活儿干,就干了这个了。”胡辉中始终低着头,始终不朝他看一眼。

    “那也再没个合适的地方了,干嘛把摊子摆在这儿?”

    “别的地方都让人占了,没地方了。”

    “中纺的宿舍区这么大,就都让人占了?”

    “……人家都比我干得早,我要再占过去,人家要……李市长,这里头的事情有些你并不知道……”

    李高成一下子就明白了,即便是像钉鞋这样的行当,也不是你想干就能干,想往哪儿摆就能往哪儿摆的。

    “凭你的技术,又是这么年轻,干什么不行,为什么非得干这个?”李高成不无惋惜地问道。

    “都试过了,都干不成。我不能离家太远,我得照顾孩子。孩子刚7岁,刚刚上了一年级。孩子一放学回来,我就什么也不能干了。”

    “那你妻子呢?你们可以轮换着管家呀。”

    “……我们离了都快两年了。”胡辉中淡淡地说道。

    “离了!”李高成一惊,“为什么?”

    “……厂里停工停产,发不了工资,没有积蓄,没有住房,又没有别的收入,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米面夫妻,酒肉朋友……没吃没喝的,那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可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家里刚有点困难,就能忍心撂下丈夫和孩子不管了?”

    “……离婚是我提出来的,跟她没关系。”

    “哦?”李高成不禁又是一惊。

    “没法子的事,后来我也看出来了,有些女人,是不会跟着你受苦的。刚没了工作,也是到处找活干,干营业员嫌累,干推销员嫌苦,摆个摊嫌丢人,闹个饭店小卖部什么的又没本钱……其实也怨不得人家,哪个女人愿意找个一辈子受苦的男人?男人没本事没出息了,女人还能去做啥……后来就去泡歌厅,干三陪,再后来实在太不像话了,我才提出了离婚。在我们公司,像我这样的多啦……实在没法子,要有一分奈何,我不会跟她离的,是自己没能耐,何况还有孩子,你有什么资格跟人家提离婚……”

    胡辉中木无表情地坐在寒风里,就好像说别人一样说着自己。

    沉默了一阵子,李高成好像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你有这么好的技术,你跟别人不一样,像你这样的高级技工,不会没地方要你,钉鞋可真是太可惜了。”

    “……李市长,这些年你只在上面,下面的事你大概已经不了解了。如今的人,都只认钱了,谁还认技术?就像咱们这儿,如今那些当领导的,究竟哪个真正关心过厂里的事?前些日子工人们闹事,你也到厂里来了,李市长,你别嫌我说话难听,这里的情况你真的不了解,如今跟你那会儿可真的不一样了,人变了,心也变了,没希望了,真的没希望了,国家再扶持也没用,再给钱也是往没底的黑窟窿里扔。就像一个筛子,哪儿也漏,你捂得住吗。过去只要说是公家的钱,就谁也不敢乱花;如今颠倒过来了,一说是公家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如今的干部,谁还把公家当一回事呀。吃香的,喝辣的,小汽车什么牌子的好就坐什么牌子的,饭店里什么菜好就吃什么菜。公司里的领导在外边跟妓女鬼混让公安局当场逮住,回到公司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公司里的学校老师好几个月也发不了工资,工人们的孩子连书也念不起了,公司干部的子女却能一次花17万到太平洋国际高级私立学校去念书。一个人当了领导,哥哥弟弟儿子女婿就全都成了老板。当领导当干部的成了这样了,我们当工人的还能有了好日子?厂里像我这样的工人有的是,一对一对离婚的多了,有什么办法呀,其实不如我的人多着呢。上吊的,喝安眠药的,看不起病买不起药活活疼死、病死的,抢的、偷的、闹事的……李市长,真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