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3、毒药(1/2)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片浩淼无际的大水中央,有个小岛。小岛的地理位置极佳,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终年雨量分布均匀,时有和风携来细雨轻飘漫洒一阵,倏而云开天青。正如通常神话中所说,此处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岛民务农、打鱼、放牧、做工,各得其所,乐业安居。因四周大水环绕,渔业便兴旺,打的鱼吃不完,喂猫喂狗,喂野地里一切招人喜欢的牲口。以后便懂得把鱼运往大水之外的某些地域去,可以换来各类生活用物及奢侈品。制作精美的金银首饰只为其一;这样,渐渐开通几条航道,商业从而发展。

    一天,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有人偶然捕得一尾怪鱼,示与众人,都说见也没见过;又请了岛上年岁最长的人和阅历最深的人来看,都说闻所未闻。至于该鱼怪到何等程度,史料未留记载,于今传说纷坛,是万难考证了。有的说那条鱼赤若炭火,巨首肥身,长可盈尺;有的说那鱼色同蓝靛,身薄如纸,短不足寸;甚至有说那鱼有头无尾的,或说有尾无头的。从万千民间传说中可以归纳出一条:那鱼体态不俗,色泽非常。仅此而已。

    先不过是出于好奇,那人将怪鱼放在盆中喂养,又怜其孤单,捉一尾俗鱼与之为伴。不料就有若干小鱼问世。盆已嫌小,便放之于池中,小鱼或“怡然不动”,或“俶而远逝,往来翕忽”,确是好看。小鱼稍大,那人仍是出于好奇,选其体态色泽均呈怪异者留下,所余俗辈放回大水中去。怪鱼便不止一尾一性,自然繁衍,又一代怪鱼降生;中间竟有怪相远过父母者。那人再把更怪者留下,其余仍放回大水中任其游去。如是选择淘汰,数代之后怪鱼愈怪且种类亦趋繁多,有巨眼膨出者,有大腹便便者,有长尾飘然似带者,有鳞片浑圆如珠者,有的全身斑斓璀璨,有的通体白璧无暇,或如朱如墨的,或披金挂翠的,仪态万种,百怪千奇。此事传开,不胫而走,便引得外域游客闻名而来。用今天的话说,旅游业也便兴起。沿水一带建起了旅馆、客栈,又把怪鱼分门别类养在玻璃容器里,置于厅前厅后、客房中、走廊旁,供游客观赏。从此小岛上经济倍加繁荣,人丁兴旺,昌盛空前。岛民们的生活也更丰富多彩。其时那人已近晚年,将先前之事说与后人,大家沉思良久,颇多感慨,未忘怪鱼给小岛之民带来了幸福,忽然觉悟:那鱼实非怪鱼,确乎神鱼也!这样,每逢年节岛上始有祭祀神鱼的活动。随之家家都喂起神鱼,供奉如待神袛。继而又兴神鱼大赛,各人将自己培养的神鱼捧出展示,互比高低。神鱼的体态色泽愈新奇,主人的声名愈好,在岛上的威望和地位也愈高。此赛事有些像西班牙的斗牛,南美洲的斗鸡,或中国的斗蟋蟀了。赛时,倘鱼种平庸,主人便极损名誉,长久难在人前拍胸昂首。为此妻离子散的也有。于是人们呕心沥血挖空心思以求鱼儿异变,育出畸形,演成怪种。多少年多少代过去了,比赛长盛不衰,遂成风俗。岛民不论男女老少,皆赛鱼成癖。大赛之时,旗幡蔽日,鼓乐齐鸣,万头跃踊,甚嚣尘上。各式造型华丽的鱼缸迷宫般摆开,无可数计的神鱼在其中时沉时浮,虽再难“俶而远逝,往来翕忽”,却独能翩翩而舞弄姿作态。奇异的品类层出不穷,煌煌然各显神通。小岛神鱼名传遐迩,来岛上观鱼的游客更是络绎不绝了。

    以上所述全是过去的事了,远的一两千年了,近的距今也有五六十载。倘无旁的办法,我们的故事还是以不久前的一天算为确凿的开始吧,这样讲起来省事些。

    不久前的一天,夜里,星光灿烂皓月当空,小岛四周微风细浪万顷波光。一叶小舟,自远而近,悄然靠了岸边。不待船身停稳,便从舱中跳下一位老人,踉踉跄跄急奔几步,五体投地扑倒在沙滩上。许久再无动静。月渐朦胧,风渐停歇,水拍船帮发出轻响,老人仍是无声无息。月又辉辉,风又飒飒,老人这才慢慢爬起来,仰俯天地,又叹息一回,然后谢过船家,拎起一只小箱,踏着月光向岛上走去。老人穿着极普通,相貌也极平常,只是虽满头白发动作却敏捷,步履轻盈。他随便找了家旅馆住下。客房中陈设不俗,照例都有一只鱼缸,缸中几条神鱼,有头的摇头有尾的摇尾,一律呆然若盼,憨态可掬。老人看了一会,熄了灯,解带宽衣倒头去睡,须臾鼾声大作。

    一宿无话。

    天光大亮时,这老人出现在岛中心的街道上,时而匆匆疾行,时而停步环望,时而在路边的货摊前买些岛上极常见的食品边走边吃,又不断地停下来,向路人打听些什么。近午时分,老人登上了小岛南端的荒山。这山险峻,近乎拔地而起,是全岛的最高点。山上树木葱茏,怪石嶙峋,禽啼兽吼不绝于耳,茂草繁花不绝于目。只是不见人家。接近山顶时,老人边走边喊起来,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泉声叮咚,云缭雾绕,山道崎岖,路转峰回。不久,密林深处有人回话了,“是——谁——呀——?”远远的,银铃般清朗。老人循声走去,见一男一女两个儿童在林间游戏。男孩攀在一棵树上轻声歌唱,女孩坐在草丛中专心编着一只花环。男孩摘了野果掷那女孩。女孩毫不理会,只顾自己手中的花环,一边也轻轻哼唱。一只小狗见有生人来,就大喊大叫。女孩赶忙把狗搂在怀里,男孩在树上问:是你喊我太爷爷吗?老人就又说了一遍那个名字。两个孩子齐声说,那就是他们的太爷爷。老人惟恐弄错,又问一句:你们的太爷爷可是大夫?孩子回答说不是,又说:我们的太爷爷是专门给人治病的。老人笑笑,便知道他的老朋友还活着。两个孩子就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还有那只狗。老人在后面跟着。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小院前,石头围成的院墙高不过人,茅屋三间,柴门虚掩。两个孩子推门跑进去,喊着:太爷爷,有人找你!老人也走进门,身上发一些颤抖,见院里依然晾满了草药。

    一会儿,男孩子从屋里跑出来,对那老人说:我太爷爷说,你们要是想搜查就随便搜查。说完,男孩子又跑回屋里,屋里有嚓嚓的铡草药的声音。

    还认得我么,兄弟?老人说。

    老大夫也是须发全白了。他停下手中的铡刀,掸掸身上的草末子,让那两个孩子仍到林子里去玩。

    兄弟,你认不出我了吧?

    你们的人常来,我记不住谁是谁。老大夫说话时,目光追随着那两个手挽手跑出院去的孩子。

    老人莫名其妙地站着。

    孩子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屋里屋外你都可以随意搜查,看看是不是都是挺好的药。

    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昨天夜里才到这岛上。

    老大夫笑笑。你装得就算不错了,不过还是能听出这岛上的口音。

    我干吗要装呢?我是这岛上的人,不过离开这岛已经好十几年了。我昨天夜里才回来。

    老大夫这才正眼打量那老人。老人凑近些,让他仔细端详,同时激动地看着他的眼睛。老大夫的眼睛浑浊一片了。

    像是有些面熟,老大夫说。

    老人就说出自己的名字。

    老大夫又开始铡草药,刀起刀落草末横飞。

    老人提醒他:六十年前,这岛上有个和你同岁的年轻人,因为在神鱼大赛上屡屡名落孙山,苦闷之极就想去死。这事你还记得吗?

    我在这岛上活了九十年了,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我说的这个人住在岛东。岛东住的都是养不出好鱼的人,都是些几代几十代也没人在神鱼大赛上露过脸的人家。他们都住在岛东,是些让人看不起的人。

    你说的这些不算是新闻。

    我没想说什么新闻。

    现在岛东和岛西可是倒了个儿了。

    是吗?那可是怎么闹的?六十年前岛上有四户养鱼养得最好的人家,都住在岛西,人称鱼仙、鱼圣、鱼帝、鱼王的四家。能养出好鱼的人都住在岛西,让人敬仰的人都住在岛西。

    你提这些干什么?这不是什么秘密。

    我知道这不是秘密,我对秘密不感兴趣。

    老大夫不紧不慢地铡着草药。老人看看这三间屋子,一张桌子和几张凳子,一张大床和两张小床,之外就全是草药。老人捡了一块甘草放在嘴里嚼。

    这事与我无关。老大夫说,那四户人家不能生养,断了后,家业就完了,这事与我无关。

    你干吗总认为我是来调查什么的呢?

    不是一直在调查吗,你们?

    我们?我就一个人,昨天夜里才来。

    来干什么?

    老人半晌无言。然后才又说:我没想到你已经不记得六十年前那件事了。我以为你不可能忘了他。他那时还年轻,立志要养出不同寻常的好鱼来,住到岛西去……

    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

    他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年轻时一心想养出好鱼来,没工夫生孩子,四十几岁时相信自己不是能养出好鱼的人,这才有了他。父母又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让他从小跟鱼打得火热。

    老大夫再度停了铡刀,注意听那老人说。

    想起他来了?老人问。

    没有,老大夫说。老大夫心里想着别的事。

    他就从小跟那些鱼打得火热。十几岁上,他确实弄成过几条不坏的鱼,但毕竟还都是俗种。不过,由此他相信了自己前途无限。父母和邻居们也都这么说,说他没错儿肯定是那种能养出好鱼的人。以后他果真又弄出了几条不错的鱼。自负加上年轻气盛,他发誓十年之内至少先要超过鱼帝和鱼王那两家,否则就不算是他,也不娶亲。

    后来呢?

    后来?你还记不记得有天夜里他去找你?人已经是虚弱得不行,失眠、贫血,心脏也不好又没有食欲,就算当时还没疯再那么活下去也早晚是个疯。幸亏他还知道死是种解脱,比疯了好受。

    别人都劝他好歹活下去,说不定还有养出好鱼来的日子。只有你理解他,现在看来,你是摸准了他的症结。

    老大夫说:这岛上所有的病,都是因为又想养出好鱼来,又都怕死。

    我那时可是不怕。

    你是个走运的。

    我恨不能立刻死了去。我弄了十年,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十年!再没弄成一条好鱼。我还是住在岛东,甚至在岛东也让人看不起了,说我没错儿肯定是再弄不成好鱼的人了。死是什么?是一切都不存在,一切一切都不存在,都没有。

    我不记得你,老大夫说。

    你不记得那夜我去求你?我想死,可我害怕上吊、跳崖、抹脖子、躺到车轮子底下去或者淹死,我知道你有一种药,河豚毒制成的药,比氰化物还毒几十倍,吃了没有丝毫痛苦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我从来没有那玩艺儿!我的药都是好药!

    你懂得我,你就把那药给了我两粒。

    胡说!我没有那种药,我也没给过你什么!

    你不愿意看着我发疯,不是吗?你不忍心看着我疯够了再一点一点地死去,这事你忘了?

    你随便疯吧,爱怎么疯就怎么疯吧,我从来就不认识你。

    你干吗不愿意认我?

    老大夫不再理睬他,又开始埋头铡草药。

    你不必担心,实际上那两粒药可以说不是你给我的,事实上也是我自己偷着拿走的。你当初那么理解我,你把放那药的保险柜打开,装作一时疏忽忘了锁上,然后我们就喝酒,后来你喝醉了就睡着了,是我自己在没得到你允许的情况下,把那药偷偷拿走不辞而别的。

    老大夫头也不抬:我没有喝醉过。

    我是说六十年前那一回。

    我九十年中没喝过一滴酒。你们愿意搜查,就屋里屋外都搜查搜查吧。

    岛上出了什么事?你干吗总认定我是来搜查的?

    岛上出了什么事你比我清楚。你们不是认定,是因为我给岛上的人都吃了坏药吗?

    我说过了,我一个人昨天夜里才回来。

    这时候那两个孩子回来了,男孩提着满满一篮野果,女孩头戴一只鲜花编成的花环,打打闹闹蹦跳着进屋,扑到他们太爷爷的怀里。

    你不打算搜查了?

    不。我也不是干搜查的。

    那好,时间不早了。

    老大夫说完便与两个孩子去玩了。只有那只小狗警惕地盯着老人。

    老人回到旅馆,闷闷不乐,便早早躺下,又不由得回味白天的事,愈发觉出那老友的谈吐蹊跷,辗转反侧,一宿未能睡得踏实。翌日,晨光熹微时,老人起身,到岛上去逛。洒水车响着铃声开过,薄雾中,有清洁工人打扫街道。四周大水上渔帆点点,时而有汽笛声顺着水面悠悠扬扬传到岛上。不久,晨雾散尽,所有的商店就都开了门,有些老年店员立于门前迎候顾客,橱窗里货架上满目琳琅。又有小摊贩在路旁挑起招牌,或卖衣物,或售吃食,鼓其如簧之舌招揽买主。街上男人女人熙来攘往,车流人流如涌如潮。一切都很正常。到处可见新建成的和正在建的高楼大厦耸入云端,吊车的长臂举在朝阳里。老人从岛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寻找他当年的住所,然而不见,那片民房早已拆除改为露天广场了。广场宽阔无比且装修得极其讲究,大理石铺成的地面,玉砌雕栏万转千回,条条甬道纵横交错把广场分割得如同迷宫,中间一根旗杆独竖,周围无数华灯林立。正是为赛鱼用的场所。老人又寻找他曾经在那儿读过书的小学校,那小学校也已改为赛鱼场了,无论规模和气派都不亚于前者。这样的赛鱼场岛上很多。

    下午,老人又来到岛南的荒山上,找那老大夫。这回他换了一种谈话方式。

    老人说:上回大概是我弄错了。

    老大夫说:肯定是你弄错了。

    弄错什么了呀?两个孩子问。

    老大夫就又让孩子到林子里去玩了。

    看来那个人不是你。你不是那个人。

    当然不是。我从来没有过那种药,更别说给过谁了。

    我在这岛上再不认识别人。既然咱们认识了,我想不妨交个朋友吧?咱们又都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

    那可真是件挺难得的事,老大夫说。老大夫也比上一回随和,且不时露出笑容,依然铡那些草药。

    你还是老跟这些药打交道。

    完全是出于习惯,其实一点用都没有了。不知道这为什么。就像那些养鱼的人一样,完全是因为习惯。

    岛上又快要赛鱼了吧?

    现在是半月一小赛,每月一大赛,没完没了啦!

    鱼呢?鱼都怎么样?

    无奇不有,肯定超过你的想象去。有一种连眼珠也是白色的鱼,其实那不过是白化病。弄成这鱼的人一下子就成了名。

    现在的鱼仙、鱼圣、鱼帝、鱼王都是谁?

    说不准,今天是他,明天就是别人。有回大赛上,一个老太太弄出一条一动都不会动的鱼来,那鱼的样子倒不稀奇,却能发出一种声音,叮叮噹噹咿咿呀呀的,像一只八音盒那样唱一首赞美歌。那老太太弄了一辈子才弄出这么一条好鱼来。

    六十年前我就知道能弄出这样的好鱼来。可是我拼死拼活没弄出来,那时我真想死。你知道一生一世让人看不起的滋味有多难受。后来你给了我那两粒毒药……

    不是我。嗯?给你那药的人不是我。

    对对,不是你。

    也不见得是在这个岛上吧?

    啊?哦,对对,不是。不是在这个岛上。也不是六十年前,是更早的时候。对了,也不是我,是我听说过的一个人。这个人想死,有天夜里他得到了两粒毒药,是那种一沾舌头立刻就能舒舒服服死去的药。他喝得醉醺醺的,来到岛边的沙滩上,心想,只要这么把药往嘴里一扔,就势往大水里一滚,一切烦心的事就都结束。落潮时,大水将把他的尸体也带走。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他,就像他也不曾有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有权否决他,他呢?也握住对这个世界的否决权了。这样一想,他立刻觉出通体轻松。再看看手里的药丸,知道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碰上什么倒运的局面,都可以轻易就把它们否决掉,只消把那两粒否决权往嘴里这么一扔。他长呼一口气,放心了,心静得如同那无边无际的大水和天空。既然如此又何必这么急着去死呢?他躺在岸边想了大半宿,天快亮时便偷了一只小船向大水彼岸划去。他边划边对自己说,就当是我已经死了,那么到别处去逛逛看看又有什么不好?

    再说他也必须得离开这个岛,再在这岛上呆下去他还是得疯,天一亮就会有无数轻蔑的目光向他投来,提醒或者暗示:你是一个折腾了十年也养不出好鱼的人,你是一个三四十岁也没养出好鱼来的人。他必须离开这个岛的原因还有两个。一是怕给了他否决权的那个大夫再把那两粒药收回去,那可真就糟透了。再有就是,他不能连累那个大夫,死是自己的事,可别人会认为是那个大夫把他害了;当然不能恩将仇报。所以我没死,你给我的那两粒药我把它装在贴身的衣兜里,上了一只小船,然后就使劲划……

    这样的事我头回听说。给了你药的那个人不是我。嗯?

    老人呆愣片刻。是的,不是你。也不是在这个岛上,是另外一个岛。也不是我,是我听说过的一个人。我是在一个小车站上等车的时候听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说的,我也没地方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