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美国外交官的婚姻(1/2)

    媒是我的一位幼年时期女友作的。半夜,她打来长电话、语气热烈地介绍道:“他是外交官!中文讲得跟我一样好!——认识一下有何关系?成就成、不成就拿他练习英文嘛!”

    我想,女人千般百种,但在爱逛商店和爱作媒这两件事上,大多相似。此女友是我自幼儿园起的好友,从第一次婚姻中走出来的我即便对全人类都没有了信赖,对这女友,我还是有一句听一句的。当然,对於一个年轻的美国外交官我也难按捺油然而生的好奇。

    六点半左右,我在女友的公寓准备晚餐。听叩门,我迎去,一个大个子美国青年立在门口,颈上的细炼吊着一块牌子,上面书着“美国国务院lawrence.a.   walker”。我们握手的一瞬,谁也不会料到这块进入美国国务院的牌照将会是在我和lawrence的生命中埋伏了那样戏剧性的一笔。

    lawerence的确操着一口标准国语,不时还带北方人的卷舌音,说“一会”,他是“一会儿”;说“花”,他必说“花儿”。一问,原来他在美国驻中国沈阳的领事馆任了两年的领事。他的随和,健谈,立即冲淡了这类会面的窘迫。我挂好他的外衣後对他说:“抱歉,我还得接着做晚饭,你先在客厅座一会!”

    他笑着说:“我可以在厨房里陪你聊天!”

    他於是一条臂斜支在厨房餐卓上,跟我东拉西扯起来,三句话必有两句会逗我大笑。幽默至此的人,我还是头回遇见。谈了近一小时,我发现不是我拿他练英文,而是他拿我练了中文了。晚餐备好,女友回来,看着已谈得极熟的lawrence和我,打趣道:“我感觉自己是个陌生人,错闯到别人家里去了!”

    不久,lawerence和我真成了好朋友。他常领我去参观各种博物馆,从艺术到科技,从天文到历史。他进每个博物馆都免费,因为他每年收入的一部分都捐到各个馆中去了。一天,我跟他走过国务院台楼附近的一条街,他神色有些不对劲,那种天生的嬉闹逗趣,匆然不见了,眼睛里有的只是警觉。他对我说:“你最好装着不认识我。”

    “为什麽?”我纳闷地问。

    “我不想让熟人碰见。”他有些尴尬地说。

    “为什麽?”我自认为自己还不至於使一个并肩走路的男人尴尬。

    他支吾。

    等我们在一个饭馆落了座,我仍是耿耿於怀,半打趣问他:“怎麽了,踉一个中国姑娘走一道有伤体面?”

    他忙解释,绝对不是因为我。他微邹眉头,“你知道,美国外交官是不允许跟**国家的人结婚的。”

    我头一个反应是:他在胡扯,要不就是逗逗我。

    “有那麽严重?”

    “我希望没有那麽严重。不过在我们关系没确定之前,我还是应该保护自己,也保护你。不然他们会麻烦你的。”

    我想,保护他自己该是最真实的顾虑,美国人嘛,保护自己,是顶正当,顶正义的的一件事。我还是认为他在故弄玄虚,在他们美国人太过温饱平和的生活里制造刺激。

    我笑了,对他说:“你是猜?”

    “不是,是也不会告诉你。”他睁着诚实的蓝眼睛。

    “那你肯定是!”我靠回椅背,感觉面上的笑容已狡黠起来。

    “真不是!”他又急又委屈。“是的话,我决不会答应去见你!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外交官!美国在五十年代初制定了外交官纪律,跟任何**国家的公民建立密切关系,都要马上向安全部门汇报。”

    我又对着他看了一眼,才认定他不在开玩笑。“那就不要和我建立密切关系。”我说,带一点挖苦。

    “我想辞职。”他说。

    我吃一惊:“值得吗?”

    “我宁愿牺牲我的职业。”他说到此沈默了,似乎在品味这场牺牲的意味。对於精通八国语言的三十二岁的lawerence,做外交官的职业,应该是种最合理的选择,甚至是仅有选择。他天**游走,着迷於全世界的各种人文,地理,辞去外交官的职业,无疑是一种不得已的放弃。

    “就没有其他通融方法了吗?”我问,焦虑起来。

    他笑笑:“我辞职,比他们把我踢出来好。”

    几天中,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这个问题:难道我和他的结合必须以他失业做代偿吗?难道他在我和他的事业之间必须做一场哈姆雷特式的“to be or not   to be”的决择吗?好在和我们并不在一个城市,我的学校在中部,距离可容我将这事冷静地思量。我俩都想安安稳稳相处一个阶段,一方面加深相互间的了解;一方面,他必须暗中联系工作,一旦外交部向他发难,他不至於加入失业大军。

    一年後的一个下午,我如常来到学校,一进教室,几个同学眼神异样地看着我。我是系里唯一的东方人,所以习惯了。然而这回却不同。课间,一个年纪小的男同学跑到我身傍来:“你干了什麽?”

    我反问:“我干了什麽?”

    “上课前有个fbi的来找系主任和几个同学谈话,调查你的情况!我估计他是反间谍部门的……”

    那麽就说,我正被怀疑为间谍?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肯定自己什麽也没干过?”他又问我,故意压低声,还机警地四处看看。虽然他们常在法律边缘挑衅,但真正让fbi操心的时候还不算多。

    “fbi怎麽会知道我?”

    “听说是因为你的男朋友,是他将你的资料提供给他们的!”

    回到公寓,我马上给lawerence电话长途。的确是他供出了我。在不久前的一次外交官安全测试中;他在表格中填了我的名字和我的背景材料。在他对我俩关系中;他老实巴交写上了“趋向结婚”。

    “你没必要现在就说实话!你不是在征取被派往罗马”我急问。

    “我们宣誓过:对国家要百分之百的诚实!”他答到。

    电话中他还告诉我,刚填完“安全测试”表格,他便收到去罗马的委任书。我早了解到他对罗马和意大利的向往。他兴奋地开始计画,他将带我去看那些建筑,那些博物馆;他还告诉我,他的意大利语已通过了考试,但他仍找了位私人教师,个别辅导他的口语。我的心似乎松下来,也许美国在冷战时期立的规章已名存实亡,我和lawerence的关系或许不会给他的事业带来太大的害处。我告诉他,只要能保他保住外交官的饭碗,我不介意fbi的打扰。

    “fbi?”他吃惊道:“他们找你干什麽嘛?”

    “他们不是根据你提供的资料调查我吗?”

    “不可能!我的安全测试表格是国务院安全发的,fbi绝对没有可能拿到它!”他疑惑到:你是不是听错了,把别的安全部门当成fbi?即便是fbi,也不会这麽快——我刚在表格上填了你的名字,他们已经找到你学校里去了……”

    我说当愿我听错了,还希望这是那些男同学跟我开玩笑。

    然而,就在当晚,我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是个十分和气的男声:“……别紧张,我是fbi的调查员。”他说:“请你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好吗?”

    我答应了,心突突直跳。这个约会辞令已很不美国化了;男人约见女人,首先该问女人何时最方便,由人决定时间,地点。挂上电话不久,铃又响了,拿起听筒,竟然还是那位调查员!这次他一字不提我和lawerence,天南海北跟我聊起来。他的中文带浓重的山东口音,我很费些劲才听懂。他的话题渐渐转向他的小女儿——一个从南韩过继来的小女孩。整整一小时,他在与我探讨这个三岁的小姑娘的心理与行为。我只得捧着电话认真应付他,心里明白他的“闲话”不闲。

    第二天上午,我准时来到fbi的办公地点,却不见任何人在会客室等我。十分钟过去,从侧门走出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以标准的中文对我说,约见我的那位调查员生了病,只得由他来代替来与我谈话。我跟他走进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的陈设一看便知是审问与被审问的席位,四壁无窗,气氛单调得吓人。审问者倒是很客气,不断提问,我回答是他就一一往纸上写。不一会我发现他的提问兜了个圈子回来了,我原本流利的回答,变得越来越吞吐。我发现他在摧毁我的逻辑,而逻辑是我的防卫。我看着他带有白种人特有的冷漠而礼貌的脸,突然弄不清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几天后,几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他们都受到了FBI的盘查,中心内容是核实我的证词。

    我开始抗议,拒绝跟这个调查员再谈一个字。马上,lawerence那边感到了压力。他打电话给我,口气很急:“为了调查能尽快结束,请你配合一下!”

    “我是个中国人,你们美国要做得太过分,我可以马上离开这个国家!早就看透了这种事——我父亲在**那边一次次被审查,审讯;我从小到大的生活中,最多的是这种审问的记忆!我以为美国是最自由的国度……”

    “请你忍一忍,好吗?等我们结了婚……”

    我严声打断他“我宁可不结婚!”

    lawerence在那边顿时沈默了。他意识到我生活中的宁静是被这婚约毁掉的;我的因为他而失去了跻身于无名之中的安全和自由。我不敢接我的每个电话,每次外出先察看是否处于监视之下。最大的讽刺在于:我是在美国明白了“人权”这字眼,而明白之后,又必须对这种神的权利一再割让。或许,他们的人权是有种族条件的,对一个象我这样的外国人,他们以为只要有一层虚伪的礼貌就可以全无顾忌的践踏过来。

    lawerence在电话上流露出恳求的语气:“你一定要忍耐,就算为了我,好吗?”

    我答应了,我已意识到在这里做外国人是次等人种;次等人的人权,自然分量质量都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