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少尉之死(2/2)

,它们不多,但足够馍馍想要的那一点了。他不仅有贼的灵巧手指,还有贼的直觉。那直觉掐断了他撬第二只抽屉的**,他得马上离开,屏幕上无声长号的女人与男孩不久就会将王司务长叫喊回来。

    少尉听说过指纹之类的事。根本没时间去发现一双手套,他是用块毛巾垫着手指干完一切的。至于用来撬锁的螺丝刀,他将从火车的窗口扔出去。他估计他没在任何东西上留下指纹。

    当少尉结束了事情,偶然抬头时,被屏幕上的女人吓了一大跳。女人的一脸绝望占满二十四寸的画面。她大张的嘴使他似乎看见了它的深处,那暗红的深渊。他记不清自己是否就在那一刻迟缓了,被王司务长叮叮响响的皮鞋铁掌连人带赃地堵截在屋里。跑是来不及了。这时出去只好与他照面。我在这里等你啊,看能不能多支一点探亲旅费。他可以这样借口。顶多是看王司务长更阴的脸,听他更刻薄的话。你倒是不请自入啊。他可以厚厚颜往下混:见你门没锁,就想进来看一眼电视,司务长你的电视比营部的还大、还高级。王司务长听了这话就会舒服下来。

    可怎样解释那个抽屉和他胡乱塞满的一口袋钞票?一分钟之内,王司务长就会大叫:“好哇,你!”然后什么舌头都不必绕了。得堵回他的“好哇,你!”就在叮叮的铁掌跺上门阶时,少尉以军校优等生的一个侧跃,闪到了门后,又以训练有素的军事指挥员的判断力,确定了出去方向和方式。门后几只训练手榴弹是王司务长活动筋骨,美化肌肉用的。它们重得恰到好处,少尉估摸着,不至于要他命,但至少让他不出声,老老实实躺一会儿。他将趁他不省人事把钱全数搁回,再把锁修复。只要钱数不差,没人去留神锁的细微变化。凭什么怀疑一个一向纯厚诚实的少尉?那案子至多是个私人报复性质。也没准上面从此开始注意王司务长那不合情理的阔绰——那个大彩色电视机据说就是拿过期的军用罐头换的。然后,兵之间会窃声欢呼:“王司务长不知挨了哪条汉子一闷棍,这下他知道兵血不那么好喝了!”

    门被推开时,昏暗中,少尉见王司务长一只白手伸向门边的电灯开关。绝对不能让他在倒下时看明白什么,少尉占着自己身高的优势,一舒臂,见训练手榴弹完成了一个极短的,却极美的抛掷。

    (3)

    少尉修复了锁,搁回全部钱,看一眼王司务长颇好的卧姿,出了门。他没回营房,在营区附近一座半竣工的楼里坐下来。他就那么抵着墙,痴坐到屁股疼,脊背木,才站起。他想赶末班车进城,搭第二天清早的车回家。郊区公路上,一辆嘶鸣的急救车擦他身子而过。它是奔王司务长去的。王司务长显然被那一记敲出三长两短来了。没人会怀疑我。王有泉若死了,压根就没人知道我误了火车,回来过。人人都可能被怀疑,惟有我可以被除外。但他最好别死,死了人事总要闹大。

    他探亲回来,立刻有不少人挑眉、歪嘴、挤一只眼,吭吭鼻孔,对他说:“司务长王有泉光荣牺牲啦。每个人都在被盘问。你小子走运,他正好是你离队探亲那天晚上被谁揍死的。”

    “没有丢钱?”少尉问。一问就意识到多少有点失态。

    “没。保卫干事打开抽屉,说是没少一个蹦子儿。看这小子还舔不舔营长沟子!”

    少尉当天晚上被传唤到营部。营长背剪两手,面朝窗外站着。两个保卫干事各占据营长和教导员的办公桌。少尉想,那柄作凶器的手榴弹和那把螺丝刀被我带上火车,包在一卷报纸里从窗口扔掉了,你们休想得到指纹之类的证据。

    “你最后一次见王有泉是什么时候?”

    “探家前一天。我在他那儿领的探家旅费。还有他给订的火车票。”

    “有别人在吗?”

    “没。”

    “那是几点?”

    “下午两点半。”

    “他当时在干什么?”

    “他在打电话。叫我等一会。”

    “你等了多久?”

    “我……哪知道”

    “等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看电视。”

    “下午两点半,上班时间,王有泉开着电视?”

    “他一天到晚开着电视。”

    “什么节目?”

    “不知道。他关了电视的声儿,只剩画儿。是个小男孩儿哭,一个女人也哭。”

    “好了,没你事了。”一个年老些的保卫干事说。

    少尉“喀”一声立正的同时,心“怦”一下落回它该蹲的地方。

    营长始终没动。始终给他个脊梁。等少尉走出屋,绕到操场,回头去看营部的大窗,见营长的脸木雕一样板,眼略向上翻,像死马。他显然为司务长的不幸沉痛着,只是不知他在悼念司务长本人还是司务长曾给予他的实惠。就在当夜,少尉被人从沉极了的睡梦中唤醒。营部雪亮的灯下,他再次见两个保卫干事坐着,营长反剪手站着,但这回是面朝他;眼仍像死马,但这回是瞪着他。被什么死东西这样瞪着,少尉感到毛骨惊然起来。

    “再给你一次机会,照实说:你最后一次见王有泉究竟是什么时候?”

    “……探亲的前一天。

    “要不要我把同样问题重复一遍?”

    少尉一下把目光转向营长,立刻发现他是头一个求助不得的。

    “请回答问题!”

    “啊?!……”少尉感到自己的意识“哗”地四下失散了。

    审判席前的少尉向上提了提越站越矮的自己。快要完了,他对自己说。快要完了,他从那女子慢慢升起的、再次升到他脸上的目光得知。她看着他,更是在看跟在他身后的未来。所以她根本没看见他。就像馍馍从她家探身,倚门站着,手腕上一根亮东西细碎地刺痛他的眼。她看着他,却又没看着他,是在看他拖在身后的债务、贫穷、一个永远需要去饲喂的家。他把自己榨个干,仍是不济事的。晚了。他揣着一百元一身罪赶回,还是晚了。她手腕上的金链说明她已被人抢先拴走了。他们就那么面对面站着,她撑不出一个笑;他连问一句究竟的力气也攒不起。

    “……对上述犯罪事实,被告供认不讳,经本军事法庭审理核实,宣布判决如下——判处盗窃杀人犯刘粮库死刑,立即执行!”

    少尉急张一下嘴,却没喊出声。“死刑!立即执行!”……死刑!立即执行!这是什么意思?少尉怎么会突然不懂了这些字,这种语言。这语言自己绕着四壁,一圈圈循环,多次擦过墙上红得腥气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语言呼应着自己,重叠着自己,像梦中一个不间断的,回声四起的呼唤,直唤到他醒。

    少尉醒了,发觉自己满脸是泪,发觉自己在猛烈地哽咽。

    全场都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听他的哽咽。

    那女子站起身,受了惊吓似地看着。

    “你……你们,”少尉听着自己嗡嗡的声音:“你们不是说,只要我全都坦白,说实话,你们就不判我死刑吗?”

    “杀人偿命,无论你坦白也好不坦白也好!”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行了!”少尉被喝断:“刘犯粮库,现在本法庭宣布,你有七天的上诉期,如果你不服判决,可以向高一级军事法庭上诉!”

    少尉以他未被伤害的左臂抹了把泪,问:“什么叫上诉?”

    “上诉就是:你可以找法律代言人代你向更有权威的法律机构表达你不服原判的理由。一个星期后,如果上诉被驳回,你仍然由本法庭执行原判。听明白了吗?”

    少尉点点头。“谁是法律代言人?”

    “我们可以为你指定一位律师。”

    “你们?……”

    “对。”

    “你们……”少尉缓慢环顾着厅内所有面孔,举目无助的他感到又一批泪冲上来,但他使全力噙住了它们。

    “这就是说,你放弃上诉?”

    少尉用力点一下头。

    “那么现在你可以在死刑执行之前向本法庭提一个要求。刘犯粮库,你有什么要求吗?”

    少尉垂下眼睑:“我想最后见一回我的父母。”

    “来不及了。”

    听到这里,少尉感到呼吸痉挛了。他没料到这痛苦和恐怖竟如此地大。他也没料到自己会对充满饥馑、穷困的这段生命如此贪恋。他更没料到他对自己生命的难舍程度竟超过了对于馍馍。一段嘈杂的默想之后,少尉又提出其他一些请求,但都被一一拒绝了。少尉惟一被应允的是几张纸和一支笔,他要把死亡的除夕用来写信,给父母。

    少尉在天黑时分被押进死刑犯的单间。脚被锁定在铺位的末端。他一直无思绪地坐着,隔一会,他抬腕看看铺。晚上十点,他习惯地去上表弦,刚捻两下,他停住了。没必要了。它反正要停。我的生命停止后它还将走动十余小时才会停。它还会被发动,被校准一切误差,再次循环。它的一个轮回是多么轻易,不像人。

    这时门外的锁响了,然后是铁栅栏的响。再然后是全副武装的警卫与那个女子走进来。她眼睛睁得那么大。少尉知道自己的眼也睁得空洞洞的大。他一点都不知道她是谁,来干什么。从现在起谁都不再对他有意义或有害。女子往前走几步,同时多次调整脸上的表情。她对警卫说:“请你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就一小会儿。”

    警卫用力瞅她一眼,似乎想看看她神经有无差错。少尉感觉自己在警卫眼里是头兽,即或被缚着,对这样一个单薄女子仍有威胁性。警卫的神情中还有担心:仿佛死亡已开始在少尉身上履行程序;对一个已进入死、已部分地死去的东西,女性往往是半恐惧半恶心的。警卫就这样担着心把女子独个留在这死囚牢里。

    少尉瞪着正前方的墙壁,感觉一个干净的东西带着一股干净的气味在他眼的余光中渐渐大起来。

    “我,想和你谈谈。”她说。“我是个搞写作的。写小说的。”

    随便你是什么吧。

    “你为什么放弃上诉呢?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不定会扳回局面!”她急促地说。

    他开始一下一下地摇头,视野被摇得浑沌了,她的声音、话语也被摇得浑沌了。她问他此刻在想什么?委屈吗?追悔吗?留恋吗?他用这连续的、呆木的、疲倦的摇头回答了一切。假如可能的话,他多想摇掉最后的这点知觉。他一直摇头摇到这间死囚牢间死死地静下来,摇到这个以为别人的伤心、痛苦为职的年轻女人死心了,不再多拿一句话来烦他。

    他一直看着墙壁,等待她的离去。在这烦躁的宁静中,他想,人的一生原来是这样长得叫人不耐烦。

    最后她说她走了。好好给你父母写封信吧。再见。

    再见?他险些没笑出来。听见门响,他转过脸。“你……”少尉对自己的突然启口意外极了。

    女作家从门边一个快速转身,一身一脸的紧张和激动。“你想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别再错过这个机会!也许我还能在最后这几个小时里为你做点什么!”

    他看着她。准确说是看着她讲话时朝他一动一动的手。少尉怔一会,知道她短促地喘息着在等他。他仍是摇摇头。不啦,不麻烦啦。

    “你是担心你的母亲,她弱,有病,禁不起这个消息,是吗?”

    她真的能读他的心思。最后的一次探亲,母亲慢慢拄着棍送他。他不断说,娘回去吧。母亲也不断说,再送送,再送送。那天是个大早,青色的天上还有薄薄一片月亮。他本想不惊动任何人地离开,等他偷着摸到院子里,母亲已穿了件整齐衣裳等在门口。快上公路时,他说:娘,等我攒下点钱,接你和爹到北京看看。母亲像没听见。闷走了近半个钟头,当他再次求母亲别再送下去,母亲住了步。然后,等稍喘匀了气,她眼缓慢地东张西望着对他说:“别再回来了。这回回军队,就奔你自己的日子去吧。反正馍馍也不是你的了。别让我和这个穷家愁死你,拖死你。看看这穷地方,你还奔它个啥往回跑呢!活出一个算一个吧。听娘的,再别回来了。这趟走了,永生永世别再回来……”说完,母亲没有再送他,也没看他走远,而是自己掉头往回走了,很慢却很坚决。母亲若知道他真的永远不再回去,知道他不回去的原因,会活不了多久的。

    (4)

    “他们……不该拒绝你的请求。”女作家说。她是指他在法庭上最难启齿的那个请求——请求执法人将他被枪决的实情瞒住他的父母;请求执法人仅通知老人他们的儿子死了,凶死也好,暴死也好,就是别告诉他们:他以身试法了。

    “法律,有时也像罪恶一样残酷。”女作家说。他回过脸,看见那条背对铅色铁门的干净的身影,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浓烈的羡慕:她离罪恶多么远!

    门响着闭上了。再响着打开时,他停下笔。整整一夜,他以无伤痛的左臂写满他仅得到的四页纸。他还有话,却没有时间,也没有空余的纸了。

    少尉见两名警卫走近,他本能地往后躲一下,同时意识到这一躲是多么蠢。他没说什么“别架我,让我自己走”之类的话,因为他对自己能否站立行走全无把握。他的腿抖得厉害,只好随它们抖去了。他还知道自己又是那样让人嫌恶地半张着嘴,并有根冰冷的口涎挂在两齿之间,但他控制不了它了。

    刑车前,八名全副武装的警卫等候在那里。女作家居然也等在那里。她紧抿嘴,一眼也不朝他看。警卫们七手八脚将他塞上车,然后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坐在车两侧的长椅上。他面向车尾跪在两排脚之间。一个兵伸手去拉女作家,女作家纵几次身子,却没上来。然后她说:“我不去现场了,你们走吧。”

    少尉这时抬起头。她也在看他,眼被两泡泪胀大了。少尉不敢肯定自己看清了她眼里有泪;为怜惜他或为他不平而生的泪。那泪也许只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平等地说声:“别了。”

    少尉被不成形状地搁置在一块土坪上。他弄不清自己是跪还是坐,或仅仅是往那儿一堆。送他来的刑车和警卫在将他卸下后很快离去,随即到达的是一辆被厚帆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军用卡车,从里面跳出一大窝披军雨衣、戴雨帽,脸被大口罩捂得只剩一对黑眼的人。他明白,每件军雨衣里,都藏有一枝枪。

    在他背后,他们窃窃私语地传达着口令。

    “还差五分钟到四点。”一个声音说。

    少尉睁开眼,以自己五分钟的生命再看一眼天和地。地与天之间有一点粉红。再上面一点是颗黄色的启明星;再往上,是很薄一片月亮,就像母亲说着“再别回来”时他看见的那片。

    这时一声巨响。少尉觉得这响并非来自外部,而是轰鸣于他体内。在这响的同时,他感到自己被放大了一下。再一声响的同时,他看见天和地一下子被溅满巨大的血滴。

    少尉看见了自己的死,就像看天、地、星和月,他自己血光四溅的死原来是可以被他自己看见的。

    许久后,他还看见一个女性身影慢慢向埋着他骨灰的土坪走来。是馍馍。再近些,他却发现他看错了:她更像那个女作家。然而还不是。最后他确定,她是他的母亲。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母亲,那时她年轻,刚生下他,把他作为一捧希望生到这个世界上。

    他以草叶吹了悠长、暗哑的一声,像他童年那样地吹。他想她是听见了,因为她忽然开始远近地顾盼。然后她说:“再别回来,再别回来。”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因为那只是说给他听,只需他一人听见就够了。

    女作家把自己关了多日,出来对人说她什么也没写出来,因为她一点也搞不清那个被判死刑的少尉的心理活动。

    “他真年轻,太年轻了。我只记得他那哭的样子。当他听说自己被判处死刑时,他爆发性地哭起来,哭得完全像个孩子。”她吃力地忆着说着:“他从头到尾都很安静,是一种愚昧的,逆来顺受的安静。对了,他还没写完给他父母的信,执行时间就到了。他在信笺的最后一格点了三个点,点不下了,又在另起一行的头一格里点了三个点,完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省略号,像小学里,老师要求的那样。”

    关于她心里无法形容的不适以及她见车载他赴刑场时,她突然的落泪,她都未提及。

    女作家平平淡淡一摊手:“有什么可写呢?写出来无非是个顶通俗、顶简单的故事,连点惊险曲折都没有。”  (全文完。请欣赏下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