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少尉之死(1/2)

    (1)

    最初一个溜尖的、带戏腔的嗓门唤“被告”时,少尉不知被唤的是自己。自己不再是那个有着土得让他难为情的名字,四年军校才褪去浑身泥腥,肩上扛的两块硬牌能让三十来条年轻汉子噎住嗝、夹住屁、定住眼珠叫他“排长”的少尉了。

    那嗓门再次顺四壁环游,拖着些似乎与他有关的人和事,他才猛一家伙收拢精神,认清了这个称呼。“被告”是我。这称呼一圈圈环游上升,顿时地,他感觉这天花板在升高上去,高了许多,像小时见的大庙殿,那高压出他的矮来。

    “被告”是我。他慢慢抬起眼,温顺地认领了它。“被告”就是这么个东西:有着一颗满是深浅不一发茬的脑瓜,两个酸臭的胳肢窝。一张白脸白得像沤在胶皮雨靴里太久的大足趾。所有人都坐着,仅有他站着。还有他身后两个全身披挂的军人也站着。他们不是站着,是被威风、庄严、正义架着,架在他身后。刑车上,他们并没有对他唬脸,他们平和、淡漠,脸上表情去得干净之极。而这平和淡漠使他连喘重气都不敢,生怕一丝毫动作都会弄破它。

    随他视线的升起,他先看到的是块白牌,上面是黑字“审判席”。黑字均匀地、一下下地锤着他的眼睛。很快他发现,被锤着的实际是他脑子。

    少尉还发觉自己的嘴半开着,像村里乡亲看戏,看陌生人,看天空偶然爬过的飞机那样敞着两片嘴唇。我不能这样。他使劲将下唇往上收拢,使的劲使他牙关也抖起来。不一会儿它却又无力地与上唇脱开,拖垂着,像他浑身所有部位一样,若没这层地面托住,它们统统会无限地垂下去、坠下去。就这样,在接受“被告”这个陌生称呼时,少尉还原了他小村人的本色、原形。

    “被告”就是他。是我。半年前那个快活地骂人,吹着口哨撒尿,馍馍一来信就乐得浑身痒痒的少尉没了,现在像人一样站着、活着、喘气儿的是“被告”。谁告的我?那个一声没吭死了的王有泉?那个活着时要么满嘴废话,要么嘴抿得像条愈合的伤口的司务长?不是的,他倒下时仅仅喉咙里发出微小的“咕咕”声,那大概是他的肺在排出一串啤酒泡儿。

    “被告刘粮库,男,现年二十五岁,原××部队独立营少尉排长,山西省定县刘庄人。……”正对他脸,审判席的白牌子后面竖起一个人来。那人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擎着几页纸。少尉所有的故事都在他的几页纸里。所有的,除却属于馍馍的。一个人的故事竟可以如此简单地被讲述:“男,山西定县刘庄人……”足够了。那就足够引发其余的全部。不必去讲述那里的原怎样陡起陡落,劈出屁股大一片地,不论它长出什么都得供人去填嘴、填腹。父亲前头刨出脚丫大的红薯,母亲拾着拳头大的,孩子们则捉出指头大的。薯秧也不扔一根,锅空时,秧子便是惟一内容。秧子被有梗有叶地吞下去,又被有梗有叶地屙出来。少尉仍记着那东西狠狠顺着他薄透的胃肠扫下去,一路扒净他仅存的、有关“吃”的美好记忆与向往。

    馍馍是她家第四个姑娘。生下她,她爹拽长本来就长的脸,对惭愧不堪的她妈说:“你还不如给我生下个麦面馍馍!”后来馍馍到军营看他,脸皱着说:“你天天有馍吃了还叫人馍馍干啥?看你那些兵没笑死!”

    “那你想要个啥名儿?”

    “问我呀!我俩谁上县城读高中,谁上了军校?”

    兵们再笑,他就说:“你丫挺的笑!”他那时能用半口北京话骂人了,意思是丫头养的:“她叫墨墨!墨墨,怎么啦,象征求知欲!”这几年报纸上铺天盖地是“求知”、“自学成材”之类的时代词儿。

    “刘犯粮库,于一九八七年五月八日,僭越军需仓库

    僭越。军需仓库。他突然举目环视一下面前的所有面孔,似乎想找个人讨论“僭越”与“贸然进入”之间的区别,它俩是否具有同等严重的定义。我只是趁没人时不声不响进去的,对吧?况且那不是什么军需仓库,不过是紧挨库房的一间小屋,对吧?……

    少尉的目光最后停在一张女性脸上。那脸小于所有的脸,小得像孩子。只有孩子的脸才会这样干净,这样不掩饰惊讶,不回避他无赖般祈求理解的目光。“我不是有意干下那一切的。我没想到王司务长回来得那样快,我也没料到我手那么重。我活这么大没动真格打过谁,不是那号狠人。连军校最狠的柴教员罚我负重长跑五千米,我也只在心里拿枪瞄瞄他。我什么也没对他干。他虐待所有农村子弟,骂我们笨得像屙牛屎。毕业典礼上,他还笑着杵我肚子,说:“他妈的,小伙子!那年准是粮食欠收,你爹送你入军校的。军校伙食好,你上这儿长个儿来了。看看,长了不少不是?”他当时凑我那么近,我一拳准砸崩他的脸,像砸崩个脆西瓜,让它红的白的一下淌散开。可末了我也没动他根毛儿。我真不知道王司务长那条命会一下就敲没了。看看我,我是生就一副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吗?……”

    那孩子样的女人一直看着他。等少尉被看得心毛躁了,垂下眼,隔会儿再抬起,她仍那么看他;双手捏了拳挤住脸,轻微吊起两颊的皮肤和眼睛,两肘支在桌上,面前有一摊纸,看不清空白着还是被写上了什么。她就那么把他看着,人人都这样把我看着。他正被人的视线网住,不得动弹。而她是不同的。他认为她的不同,并不完全因为她是这场合中惟一的女人,又是惟一不穿军服的。好吧,你看吧。她那样的看让少尉觉得她不在看他,而是在读他,读他脑子,读他心思。似乎对于她,他的邪恶和凶残就得这么费力地、两眼不错神地读。难道他不觉自己的某一部分隐晦难懂吗?他至此也不懂自己怎会在回营房的路上突然停住,野猫一样无声地向右一窜。右边一条小路通司务长王有泉的独立王国,里面有冰箱、电视,营长夫妇常在出那门时打着啤酒嗝儿,司务长的卧房兼办公室紧挨一排给养仓库,里面堆着六十年代的压缩干粮,七十年代的野营罐头,八十年代的大米、面粉、风干腊肉。

    少尉见记载着他劣迹的纸终于被翻过一页。至多再翻两次,就能到达有着红色圆印的那页。他看得见最后一页纸背上透出一滩红晕,人在按下它时过饱地蘸了印泥,或过分用了力。少尉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被按定在那块红色里。那是一个红的、熟透的结局。

    会是什么呢?会是几十年的苦役?会是个永远见不着馍馍的后半辈子?馍馍曾寻着访着去看他吗?不会的。馍馍会嫁别人,用她毛茸茸的前额去蹭别人的脖梗;对别人指着柜台里一条麻线粗的金项链,懂装不懂地偏着眼问:“那是个啥?”

    “是啥咱也买不起。”当时的少尉说。

    “你买起我也不要!”

    “真不要?”

    “嗯!”

    “那咱走啊,还盯着它看什么?”

    馍馍呼一下甩过脸:“谁和你‘咱’啊?!你走你的呗,我买不起还看不起吗?”

    当时的少尉突然发觉馍馍的脸很生,比他认得的那个扁,宽大,有个黄鼻尖,那是因为它沁出的汗冲掉了上面的粉。馍馍什么时候学会了涂粉,是她来北京之后?是她跟营长那个在剃头店工作的老婆友惠学的?友惠脖子上手指上都沾金,尽管她也只算上半个城里人。但少尉和营长哪儿比得起。营长没有个围着一锅黑色的煮红薯叶的家庭;没有个从生完最后一个孩子就没止禁流血的母亲;没有个想娶媳妇想傻了的哥哥。

    馍馍还是懂事的。送她回去时,她在火车里,他在站台上,她说她什么也不会向他要。有钱你让你家少吃两顿红薯叶吧。她又笑回一个原本的馍馍。但那笑像一动就要碎。

    “馍馍,等我有了钱……我给你买点儿别的什么。那个金锭子,太贵。”

    “谁要它呀。那么粗,用它拴牛去呀!”馍馍皱鼻子瘪嘴,笑于是碎掉了。

    少尉的罪孽仍被藏在几页纸后面的嘴一字字地吐露着。“……刘犯在自己偷窃罪行被发现后,顿起杀心,以一枚加重训练手榴弹击中司务长王有泉头部……”

    少尉猛一怔,似乎下力气辨认出这么个狰狞、险恶的东西竟是自己。他不敢、不愿、也不无委屈地认清,这一切确确不是别人,是无法抵赖的自己。像他的赖不掉的贫穷的家,贫穷的祖祖辈辈,贫穷的生养他的土地。

    (2)

    “站老实了!”身后,一只手伸上来扳他的肩。除了少尉自己,谁也不会明白这一掌扳得有多阴毒。

    那女子却似乎明白。她正拿笔梢轻敲着嘴唇,突然便不敲了。笔梢一直定在她下唇上,待她眼睛捕捉了他所有痛苦的显示。她眼里有了渐渐扩张的恐怖,因为她看清他被扳的那一侧肩起眼地塌下一截:它与整个身体的关系实际上已被秘密地离开了。

    少尉一直半张的嘴这回合拢了。他不得不屏住每一口呼吸去抵御这剧痛。我今夜只好朝左边侧着睡了。他不知从今后的多久,这条伤臂才能恢复使筷子,系裤带,扣衣钮的功能。少尉感觉一颗汗珠慢慢在他的鼻尖变大、变大。似乎他的痛得稀掉的**都会随着如此稠浊的汗流淌干净。

    “王有泉头部负重伤,当场昏迷。两小时后被发现……经抢救无效,死亡。”

    少尉听着“死亡”两字被念得如此平淡,心里几乎为王司务长不平起来。尽管王有泉健在时从公家伙食里克斤扣两,去取宠营长夫妇和他那个穿高跟鞋、撅屁股走路的女朋友,却也不该死罪啊。假如那天少尉没碰见他跟在高跟鞋后面,一副十里长亭相送的镜头,少尉不会起心往他房里溜的。当然,若是少尉那天没误掉回家探亲的火车,那一切也就没机会发生了。少尉本不该误火车的,那天一大早他就出了门,而火车班次却在下午。他在王府井、东单、西单大大小小的商店里冲锋、撤退,想买点什么给馍馍。从丝袜到发夹,从裙子到大衣,他都以手指去捏过捻过。但一旦他去捻衣袋里一叠钞票时,他便忽地炸出一身汗。最后在一家私营小商店里,他看到一对耳坠。他并不懂得这两颗贼眼珠似的小亮东西美不美,只知道一马路女人都戴它们,包括营长老婆友惠。

    “四十八块。”

    “是……金子的?”

    “四十八块你想买金子?这是人工水钻!”

    “你先别往回收,让我再看看!”

    “看看行,别上手。像你这么捻,我怕你把它们捻化了。”

    少尉顾不上女售货员带笑带刺的话。那么小的玩意儿,掉地上就没了,也要半个百数啊。半个百数的棒子面够全家撑圆肚子十来天。有回探亲回家,他带了两口袋早点铺买的油饼,把馍馍全家也叫到一块来吃。口袋吃完后,人人腹上都像扣了只大碗。那才花掉他十多元钱。饭后他与馍馍走进棒子地。他扭头见馍馍胃部有形有状凸了只碗,便冒出笑来。馍馍也笑。人不吃饱决不会那样笑。突然,他土匪一样将馍馍捺倒。馍馍不示弱,倒的同时将他也拖下去。但他没敢再匪下去,因为他刚当个小少尉,还养不活馍馍。馍馍的脸却孩子拱奶一样在他颈子下,腋窝里使劲揉着。他那时体温起码一百度。

    “馍馍,这可了不得,了不得!……”

    馍馍两条粗圆的腿锁住他,同时将他手按在她胸上。突然一个念头跑上来:城里女人若去掉了裙子、高跟鞋,里面大概什么也没有。哪像馍馍。无论手抚到哪里,都会捧个满把。不止满把,她的青春,她的圆熟,她的真切的女性含义,似乎会从你手缝往外溢。馍馍将他的怀抱撑得满满,他费了许多力气才抑制了她活蹦蹦的激情。疯劲过去后,她对天上星星长长叹口气,说:“我不想那些金的银的,我也不想好衣裳,花头巾,透明长袜子。我就想你。要个你就比好还好,比够还够。”

    “那高跟皮鞋呢?”

    “也不想。那尖细尖细的跟儿戳进这棒子地,还不连我一块插在土里呀!”

    但少尉知道她其实想要他,也想要好衣裳、花头巾、透明长袜子,还有高跟鞋。少尉清楚馍馍对王司务长女朋友的高跟鞋是眼馋的。不然她不会去县城学养兔,并让那个太原的兔毛采购员对她动邪。采购员跟她扯起情呀爱来,说他身上的钱足够娶十个馍馍,足够为馍馍买下十个城市户籍卡。馍馍写信对少尉说她恨那采购员,也恨自己。恨自己从未延伸到穷山恶水之外的血缘,恨那个长进她肉里、血里、骨里的穷。

    少尉也有着一样的恨。当王司务长将工资袋拍在他面前时,那恨便在他身心里大动。“你这月薪水是十二块。没法子,我照规章扣掉了你的欠款。去年你打的一千元欠条还在我这儿,今年你又借了五百。我知道你家里困难,得修房,得治病,得买粮。不过我没法改规章。你也知道欠公款是有限期的,到期还不清就得这么狠扣。十二块是你的伙食费。什么看电影、抽烟,你就克服了吧。”王司务长手持电视遥控器,眼盯着屏幕对他说:“现在农村不是在改革吗?你家没革富一点儿?”少尉说那地方穷。那块土地种进去是穷,长出来还是穷。

    现在站在被告席上的少尉想,正是那个穷在一刹那间剥去了他的正派与清白。他从此失去了各种权利,其中包括挣脱那个穷的权利。

    “刘犯粮库,长期以来受社会上资产阶级思潮的影响,迷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少尉警觉地摇头,似乎想和这句评判性的话作番计较,又似乎想使自己站得更尊严些。但肩上的痛抑制了他也提醒了他:从此后他要活的是次于人的一种生活。那种次等生命对许多事是不能计较的。像他家那头骨茬子要戳到皮外的老牛,它活着就因为人允许它活。他爹从未停止过咒骂它:“杂种!狗日的!装孬拉不动套!欠鞭子抽你!挨刀的!”它只将眼躲开这些毒言恶语,缓缓闭一下,睁一下。少尉感到自己的目光也迟钝温顺了下来。从他被扣上手铐的一刻,至少有三十年的牲口生活在前头等他,在那最后一页纸的大红印里等他。也许是无期徒刑,那他将像牲口一样活完去死。会判他“死缓”吗?一个缓期到两年后执行的枪决——让恐怖充斥在两年的每一分钟里,在你**被消灭前,先让你的精神和知觉一分钟一分钟死下去。那残酷远超过他在王司务长脑瓜上的一敲。

    “罪犯手段残忍,情节恶劣……”平板的朗读在向大红印步步逼近。

    莫名地,他突然感到空间里的一阵绝对寂静。这静吓住了所有人,人都静止在一个不很自在的,有些尴尬的姿势上,包括那个女子。她似乎打算起身,离坐,却将动作停在半途中。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什么事即将发生,除了当事的少尉。女子看他一眼,目光恰撞上他的。她眼睛打个哆嗦;躲掉了,理屈似的。她一定知道那藏在大红印中的谜底!她一定与所有人合谋了对他的处置!她一定将事件了解得彻头彻尾,将他想成个生来就嗜血成性的种。她一定知道什么样的结局等在他眼前……

    像火车窗里的馍馍,与他谈笑告别时却睁着一双长叹的眼睛。馍馍的目光与他一碰就躲开,因为她知道她究竟将对不住他,将背叛他。从馍馍目光中他得到驱策和威逼,他得行动,他得干点什么,不然他终究将没了这个浑身是好的馍馍。他开始勒索自己。仅有的十二元,他每日用两毛钱买一斤馒头分三餐吃,再灌下几碗不要钱的骨头汤、肉皮汤、米汤,有时只是一盆浊色的水,那是厨房没汤可提供,便将炒菜的油锅刷了刷、刮了刮,对些酱油,扔把葱花便叫它“汤”。一年后,他揣着如此省下的一百元在探亲回家的清早,开始满城寻觅馍馍声称“不喜欢”的“好衣裳”、“花头巾”、“透明长袜子”。但他总是在掏钱的最后一瞬拔腿逃开了。他花掉了一整天时间而保障了那一百元未失分毫地待在他军服口袋里。他甚至花掉了搭车到火车站的时间。傍晚,他回到营区。在营门外的小路上,默在女朋友边上的王司务长碰见他,“咦”了一声:“你不是回家探亲了吗?”

    他疲惫地笑笑,告诉他,火车被误掉了,他签了下一天的票。

    当少尉走进王司务长那间紧挨军需仓库的卧室兼账房,他仍未意识到他正走进无出路无反顾的罪恶。他没有留意自己的手指已变得狠而灵巧,撬锁时,它们干得像天生的贼一样漂亮。司务长的电视仍开着,声音却被息掉了。屏幕上那个张大嘴嚎哭的**男孩显然是一场悲欢离合的焦点。男孩哭喊,被一只舢板渐渐载远,摇橹的是一个昏暗的庞大背影。岸上一个女人在流泪,扯脖子朝男孩叫喊。他们的嘴脸都动得十分激烈,却完全无声无息。而无声息正是那一刻钻心的凄厉。这静默的声嘶力竭在他撬开抽屉锁时显得荒诞而恐怖。只有些零散的,未及入账而存入保险柜的钞票。少尉满把抓了它们塞进衣袋,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