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馋丫头小婵(2/2)

我们讨论些书上偷读来的风月情节,她一点精神也打不起。

    板刷头是个建筑工,跟着马路对过那片新砖一块出现的。说是要起一大窝公寓楼。板刷头常是一身蓝,一动作身上各块腱子肉就你挤我撞的。他头次走过小婵家门口,就马上走回去,为了再走过来。两来一往,他都在看小婵。小婵也看他。他手攥着几串烤羊肉在啃。那时人还新鲜刚刚东进的新疆烤羊肉。他瞅小婉是瞅那被一层纱朦胧掉的身体,小婵瞅他,是想弄清他啃的是什么。

    小婵从小就会这样看人。明明懂得人手里拿的是个油饼或雪糕,她却一定问:“你喊什么呀?”后来常被人抢白,她不问了,就这样看,看得嘴唇越翅越远。她那两片聚精会神的嘴唇使她好看得蠢,也蠢得好看。板刷头顺手给了她一串羊肉。那大概就是他们的开头。

    后来板刷头被捕时,官方的证词把故事讲得很明了:板刷头以食物为诱饵,将小婵带进建筑地基的壕沟。我们问,你怎么肯跟他下壕沟呢?怎么肯让他在一团漆黑中往你身上暴虐?他绑你去的?

    她一把一把吃槐花,像听不见。

    我们把沙土往她衣领里灌,她只得脱光身子。我们觉得她脱起衣服来一点不扭捏,还觉得那身子上到处看得见板刷头的秽迹,她答应招供细节,我们才把衣服还她。

    听上去那事很苦痛的。

    “就给你一包砂糖?”

    她瞪着我们,想我们在愤怒什么。“打胎的时候,他给我家好大一块成肉!”

    我们愤怒不下去了。都朝她恶心地龇牙咧嘴。她那胖胖大大的身子反正是不一样了,有什么原则性的东西被消灭了。这时她嗡出一句:“我姥姥夜里起来喝水。”

    我们问为什么。

    “她饿呀。”

    姥姥一直在饿,某天小婵发现是自己让姥姥饿的,就用了这个简单法子,让姥姥好好饱了一度。都想起来了,小婵家门外墙上,有阵吊了一块渐渐小下去的腊肉。

    打槐花回家,路走黑了。我们暗商量妥当,全走进一个大公共厕所。等小婵往茅坑上一蹲,所有人听了口令一样拥出去,顺手拉熄了灯。我们撒腿跑出去老远,还听她在那瘟臭的黑暗中哭嚎。

    那桩事出之后的第三年,小婵的真姥姥回来了。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华侨,大花衣服大花裤子,走路都不熄掉香烟。她看看只有四十岁,听听只有三十。她的脆嗓子嫩模样把小婵的假姥姥比得格外老、干,简直扫帚疙瘩一柄。

    真姥姥对人说小婵父母在国外忙个餐馆,回不来,她是替他们来接小婵的。街坊们也不讳口,祝福一样揶揄小婵:“馋丫头啊,这回你姥姥不用把腊肉吊屋檐上,掐着算着量着地吃了。外国呀,你想用粮盖个房,用猪油洗澡都随你!快跟你真姥姥去吧!”

    假姥姥再舍不得也没道理留小蝉了。真姥姥说给她一笔钱,她说死也要死了,又没了小婵,要钱做什么?她只把平常攒的这一点点那一点点,原想给小蝉细水长流吃的食物都拿了出来,都烧了。小蝉仍是害痨症一样地吃,她却不再骂,欣赏地看,看看便流下泪。

    “姥姥,你哭啦?”

    姥姥轻打她一下:“瞎讲。”又改成笑,说:“那个戴镯子挂链子的才是你姥姥!赶明儿你有的是吃了!什么福没有,吃福总有了!”

    小婵也哭起来。把头抵住桌沿儿,泪滴湿了一只鞋。

    阔姥姥起程,小婵却没跟着走。两个姥姥一块,拖死狗一样,也没把她拖进计程车。她忽然觉得那个穷姥姥那么让她舍不下。我们都搬进了新公寓楼。小蝉和她的馋痨、坏名誉,以及渐渐动弹不得的穷姥姥留在了原地,仍“嘁呀嘁呀”地讲话,仍如常消耗着食物和岁月。

    (全文完。请欣赏下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