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烟水寒 2(2/2)

下,选了个淑宁喜欢的国语片。自然,姐弟俩不会有多大兴趣,但是妈妈高兴,他们也就满足了。

    难得来西门町的人,对这儿的热闹,繁华会觉得是种新奇的感受。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穿按来往的行人,大声的热门音乐,最使人目不暇接的是那些奇装异服的年轻人,他们那副悠闲自在的模样,似乎这个世界都没有他仍关心的事物,一群不曾认识生命的人,或者说一群不知自己是谁的人。

    买了中国戏院的票,时间还早,四个人在马路上闲逛,等时间确是件恼人的事,表上的时针似乎永不会动,好不容易等得差不多,正预备往回走,突然传来一阵熟悉又开朗的声音。

    “亦筑,亦筑,方亦筑!”

    亦筑诧异的回头,雷文正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亦筑,不是你的学生——”他说。一眼看见亦筑身边的家人,连忙改口,“这位是方伯伯,方伯母和弟弟,是吧?我是亦筑的同学,雷文!”

    淑宁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会心的微笑已流露出。秉谦没什么表示,亦恺却不甚友善的望着他。

    “怎么——你也这么早回来?”亦筑问,“黎瑾也来了吗?”

    “你一走场面就更冷落了,黎群阴阳怪气的,我受不了那气氛,吃完饭就开溜,你们——看电影吗?”

    “嗯,看中国的!”亦筑有点不自在,是妈妈的眼光,“你呢?一个人逛街?”

    “想看大世界的,买不到票,”他潇洒的耸耸肩,“只好回去睡觉了!”

    “我们得进场了,再见!”亦筑拉着淑宁想走。

    “有空来我们家坐坐吧!”淑宁笑着说。

    “好,一定来!”雷文挥挥手,大踏步而去。

    “妈真是,为什么要他来我们家?”亦筑抱怨。

    淑宁不说话,只是一味的笑,似乎胸有成竹。亦筑心中一下子又烦躁起来,俊妈妈,你完全弄错了!

    早晨醒来,亦筑发现亦恺已在院子里背英文单词了,她满意的笑一笑,去洗手间梳洗。

    客厅里静悄悄的,星期天是淑宁难得的好休假,她不必那么早起身给秉谦和儿女弄早点,乐得偷偷闲,多睡一阵。亦筑轻手轻脚,不愿吵醒父母。

    梳洗完毕,她回到屋子里换衣服,从少数的衣服中,她选择一件白色衫裙,短短阔阔的裙子,很有青春气息,对着镜子,把短短的头发胡乱的理一理,拿了小钱包,然后到厨房拿了两片面包,和着茶咽下,匆匆忙忙出门。亦恺看她一眼,也不问她去哪儿,继续背生词,每个星期天亦筑一定去附近的灵粮堂做礼拜的。

    路上已有许多行人,时间已不早,亦筑加快了脚步,刚出巷口,一个高大的人影拦住她。

    “早啊!亦筑,去哪儿?”那人说。

    亦筑惊讶的看看,那人竟又是雷文。

    “你比我更早,不是吗?”她笑着说。遇见雷文,她的心情十分开朗,“我去做礼拜,你呢?”

    “我专程在这儿等你,”雷文凝视她,“陪你一起去做礼拜,怎样?”

    “不行,”亦筑摇头,她想起黎瑾那炉忌的脸,“我做礼拜不需要人陪,而且——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多领一个迷途罪人回圣殿,不好?”雷文促狭的笑。

    “你得到黎瑾批准吗?”她不得不问。

    “为什么要她批准?她怎能管我?”雷文说。

    “你昨天不是说要追她吗?”亦筑没好气的,“追她就得在我这儿避避嫌!”

    “多么小心眼的女孩!”雷文夸张的叫道,“何况谁说过要追她的?我可不愿那么早,被女孩子捆死!”

    “你总是那么不正经的,我要走了,太迟了不行!”她叹一口气,预备走开。

    “亦筑!”他抓住她的臂,“你今天逃不开我,我跟定了你!”

    亦筑心中剧跳,脚下像生了根般的不能移动,雷文手掌上的温暖阵阵袭向她,她觉得有点昏眩。抬起头,雷文漂亮的眼睛正似笑非笑的凝视着她,她几乎想立刻逃开,永远别再见他——但是,她知道她已逃不开。

    “放开我,别耍无赖!”她板起脸,伪装生气。

    “亦筑,别发脾气,就算你——今天陪陪我,行吗?”雷文的语气变得正经,脸上也没有那似笑非笑的可恶神情。

    “为什么——要我陪你?”她问,声音极不稳定。

    “我不知道,”雷文摇摇头,“早晨醒来,我就想起你,立刻有要见你的渴望,于是我就来这里,我知道你会出来做礼拜!”他轻轻的放开她,“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见你,只是想到——就来了!”

    亦筑吸一口气,她觉得有些无奈。

    “走吧,跟我去做礼拜,然后——如果你愿意,去我家吃中饭!”她稳重的说。

    雷文脸上洋溢着光彩,他几乎要抱起亦筑。

    “天,你真是我心爱的小亦筑!”他大叫。

    亦筑也笑起来,两人并肩往前走。她说:

    “我先提出警告,如果你再疯言疯语的,我立刻赶你走!”

    “是!小人不敢!”雷文夸张的。

    他们坐在教堂的楼上,仪式还没有开始,教堂里有细细的低语声。

    “亦筑,昨天为什么扯谎先走?”雷文低声问。

    “没有留下的必要!”她淡淡的。

    “黎瑾一口咬定你生气,我说不会!”雷文说,“黎群抢着去送你,我看——”

    “别胡扯,我会生气!”她阻止他。

    “不止你生气,我都会生气!”雷文似真似假的说。

    “又胡扯,你生什么气?”她斜睨他。

    “我也不知道,”他皱起眉心,“只觉得心里不舒服就是了,贪不喜欢看他凝视你的眼神。”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家都是同学!”她淡淡说。

    “黎群虎视眈眈的,像要把你吃下肚去!”他说得孩子气,然而事实上也差不多,“我看他喜欢你!”

    “哪儿来的喜欢?”她泛红了脸,雷文的话使她浑身不自在,“讲过三次话,见了几次面,都是为黎瑾,你以为喜欢—个人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这——很难讲,譬如一见钟情——”他说。

    “就像你和黎瑾?”她接着说。

    “天地良心——”他低声叫。

    “嘘!”亦筑迅速制止他。

    牧师已走上讲台,礼拜就要开始。教堂里所有声音都静下来,只有圣乐的琴声,伴着唱诗班悠美的赞美诗,气氛庄严而肃穆。雷文愉偷转头看亦筑,她垂看脸,闭起眼睛,默默的开始祷告,那神情就像个无邪的孩子。向父母诉说心中话,那么纯真,那么动人。雷文不是教徒,竟也看得呆了,下意识的觉得,神就在天上望着他,一种奇异的心理,使他也闭上眼睛。

    整个礼拜的过程;亦筑都是那么专心的听讲道,没有任何事能分她的心,甚至在身边不住偷看她的雷文也不能。

    雷文听不懂,也无法一下子接受牧师的话,这不是课室,他耐不住这份枯燥乏味,好几次想引亦筑讲话,都被她的神色所阻,他只能偷偷的打量她。很奇怪,他从来不觉得亦筑美,在他心里只是个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充满青春气息和少女纯真韵味的女孩,今天他们并肩坐得这么近,他竟发现她的侧面相当美,相当吸引人,尤其那充满智慧的大眼睛,那一排能扇动灵魂波纹的睫毛,竟使他心中起了波浪,他目不转睛的凝视她,和她在一起,全身都充满了活力,信心与希望,一个好朋友,是吗?亦筑是他的好朋友!

    礼拜结束,他茫无所觉,亦筑转头,遇到一双令人心颤的漂亮眼睛,她吃了一惊,他真大胆啊!在教堂里他竟这样望着她。

    “雷文,不走吗?”她极力使自己更平静。

    “哦——”雷文站起来,“牧师讲得很好!”

    亦筑抿着嘴笑,一个明目张胆的说谎者!出了教堂,走上回家的路,她促狭的问:“牧师讲的哪一段最好?”

    雷文看着她,耸耸肩,孩子气的笑。

    “我认为全部都好,至少,他给了我一段时间来静静欣赏你,让我发现了你的美!”他说。

    “天,你真该下地狱!”她红着脸叫。

    “有你陪着我,下地狱也不怕!”他开玩笑似的说。

    “我凡事虔诚,从不做违背良心的事,轮不到我下地狱的!”她轻松的笑,“快到我家了,说话当心些!”

    “你的父母都很和气,你弟弟不很友善!”他说。

    “亦恺认识你,他说你高中时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女朋友多,人又花心,”亦筑看着他,“他说得对吗?”

    “冤哉枉也!”他呼喊起来,“我的心一点也不花,那些女孩子一放学就已等在学校门口,逃都逃不了,不是我的错,亦恺怎能定我罪?”

    “就算亦恺定了你的罪也没关系,我保证不告诉黎瑾就是!”她故意的说。

    “怎么又是黎瑾?你替我配好了,是吗?”他说,“我并没有打算交女朋友呀!”

    “这是你的一见钟情式,”她笑着,心中免不了些微的妒意,“错了吗?”

    “我不否认对黎瑾有好感,因为她太美,”他终于坦白,“但是,我对你也有好感,也能算一见钟情?”

    “那么多的一见钟情,你是‘博爱’专家!”她笑起来。

    站在亦筑家门口,雷文忽然停住不动,刚才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漂亮的眼睛若有所思的看着亦筑。

    “我不想进去,亦筑!”他说。

    “稀奇的念头,”亦筑耸耸肩,“我没求你进去,你自己要跟来的。”

    “我只是想找个人陪陪我,去你家——太冒昧吧!”他说。脸上有一种真诚又孩子气神情。

    亦筑不响,看着地上的一块石子,看得很专心。她曾对第一个男孩子的约会有过许多梦想,该很有气氛,很有诗意,很令人心动的,但是——这不是一个约会、没有气氛,没有诗意,也不动人,一个男孩子要求一个女孩子陪陪他,该算什么呢?若也能勉强称之为“约会”,该是世界上最别扭的。

    “看着地面不说话,是表示拒绝吗?”他用。

    “没说出去什么地方,我怎能考虑?”她抬起头。

    “哦——自然是去吃午餐,然后我个地方坐坐,聊聊,或者,你想去看场电影也行!”他说。

    “我情愿坐坐,聊聊,我对电影没兴趣,”她笑着说,“既然不想进去,在这儿等着,我进去交代一声!”

    “遵命!”他作一个立正的姿势,“请你快点!”

    亦筑进去了一分钟,几乎是立刻就出来了。脸上有一抹未曾散尽的红晕,不知为何会使她脸红,她关上门,催促的说:

    “走吧!别站在这儿了!”

    粗心大意的雷文不曾觉察她的异样,高兴的伴着她往巷口走去。他是个怕孤独又偏偏被孤独所包围的男孩,有人陪着他,他已心满意足。

    “到哪里吃饭,你说!”雷文望往她。

    “不知道,我很少在外面吃饭!”她老实的说,“随便你选吧!但——别选贵的!”

    “为什么?怕我付不起钱?”他问。

    “不——”她拉长了声音,“我没有多余的钱请你,所以不希望你为我多花钱!”

    他看着她,神色有些惊讶。很少女孩子像她,真的,现在女孩子个个都爱虚荣。夸张,恨不得男孩子每次带她们去最贵的地方,能像亦筑这样脚踏实地的,简直太少。

    “别担心这个,我会安排!”他拍拍她的肩。

    他们坐三路车到衡阳路,走了几分钟,雷文把亦筑带到一间小巧又颇为雅致的小餐厅,浅蓝色的灯光下,情调相当柔和,还有悠悠的古典音乐声。他们在二楼找了一个靠边的火车座,一人一边,面对面的坐下来。

    “你似乎相当熟!”她说。“常来吗?”

    “来过几次,逃避家里墙壁的压力!”他说。

    “墙壁的压力?”她笑笑,“很够幽默。”

    点了两客排骨饭,女侍者礼貌的离开。

    “不是幽默,是真话,我家太冷清。”他由衷的说。

    “冷清的家怎么会培养出开朗如你的人?”她不信。

    “很难解释,你慢慢会明白!”他居然叹一口气。

    “难道你有苦衷?看来不像!”她歪着头,满带着研究的意味。

    “苦衷倒没有,可能我对一些事物要求太高,所以常常觉得失望、空虚、无聊!”他说。

    “外表的你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她说,“难道你有双重性格?”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有一丝落寞的味道,“或者是吧!当我处在人多热闹的地方,我开朗,活泼,快乐,当我独处时,我觉得失望、孤独,甚至害怕——”

    “难怪开学第一天你要留住我,”她恍然,“可是你怎能不知道自己?怎能说‘或者是吧’?连对自己都那么陌生,多么可怕的事!你怎能把稳自己?”

    “老实说,我把不稳自己,从来都把不稳自己,”他苦恼的看着她,“亦筑,告诉我,我到底是怎样的?”

    “我说不出,我并不——十分了解你,我曾以为你相当单纯,但是错了,”她摇摇头,“有一句话你听过没有?就是说:‘人,并不是自己以为是怎样的,也不是别人以为是怎样的,而是自己以为别人想你是怎样的!’听过吗?懂吗?”

    “并不是自己以为是怎样的,也不是别人以为是怎样的,而是自己以为别人想你是怎样的——”他喃喃的自语,“太深奥了,但——相当有道理!”

    “我们往往并不是那样,但是以为别人看我们是那样,于是我们拼命使自己变成了那样,”亦筑又说,“这句话看来似是而非,多看两次,想深一层,就能明白了!”

    “亦筑,有时我真不能相信,你多大?你怎能懂得那么多?”雷文疑惑的,“也许你是天才?”

    “我不是天才,”亦筑淡淡的笑,“你要明白一件事,清贫人家的子弟,所遇的困难挫折,比人多些,对这个世界,对人生也能更了解一些,信吗?”

    “无法不信,是吗?”他也笑了。

    “有些经验是金钱买不到的,富有固是人人所愿的乐事,清苦自守,心安理得,未尝不乐,”她有些骄傲,“雷文,说说你的家,为什么令你不满?”

    “我父亲是雷伯伟——也许你也听过,小时候,父亲尚未发迹,正如你所说,一个小小的官,但家里却十分快乐,我开朗的个性,和那时的生活有很大关系,但后来,父亲步步高升,到今天地位,财,势,名位都有了,但他们已不属于家,更不属于我,难得见到他们的面,见了面,也没时间来管我的事,工作,应酬捆紧了他们,我每天从学校回家,迎接我的,只是一片死寂,能令人疯狂!”雷文倾诉的说。

    “但是——”亦筑吸一口气,她无法想像的事,“你的母亲,不至于也要工作吧!”

    “她更要工作,”他苦笑,“除了晚上的应酬,白天她要应付比父亲更大的官太太。打牌啦,捧明星、歌星啦,无聊得令人痛恨,但却是她们主要的娱乐。”

    “雷伯伟!”亦筑忽然想到什么,“就是那个什么副部长雷伯伟?他是你的父亲?我常在报上见到他的名字!”

    “是的,就是那个雷伯伟!”雷文点点头,“别人也许羡慕我有这样的父亲,我却情愿父亲平凡些,平凡得使我能接近,能感觉到他是我父亲!”

    亦筑咬着唇不说话,她绝没想到雷文父亲是那样显赫的一个大人物,而那么巧的,她的父亲方秉谦,竟是雷文父亲底下名不见经传的小科长,这情形,即使她真能不觉妒忌,也相当难堪。

    “没想到——你是位豪门少爷!”她似自嘲又似嘲弄。

    “别说这些无聊话,亦筑,”雷文发急的,“我提起父亲的名字,并不是炫耀什么,我只是想要你更了解一下我的家庭和背景!”

    “太了解,反而会使我不敢接近!”她说。

    “你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信的摇头,“门第之见不可能影响你,何况,我并不以这样的家庭为荣。”

    “雷文,我得老实告诉你,有一件事我相当难堪,可以说心里很不舒服,我父亲——是你父亲下边的一个小科长,阶级相差十八级!”她真心的说。

    “这——”他呆了一下,怎么会这样巧?“不关我们的事。”

    “虽然这么说,我心里仍不舒服,这是真话,”亦筑说,“而且,我得声明,绝不是妒忌!”

    “我——了解!”他随口说。

    “你不了解,绝对不了解,”她摇摇头,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他不得不承认,“我心里不舒服,只是觉得世界上的事未免太不公平,我父亲苦干了二十年,从一个小科员开始,二十年只升成科长,而你父亲二十年前并不见得高过我父亲,但他现在是副部长,其间的差别多大?虽然才智、能力都有关系,我相信最重要的,乃是手腕,对吗?”

    “亦筑,扯得太远了!”他想阻止她。

    “这问题令你难堪?若是难堪,表示我说得对,”她叹—口气,“现实的社会,手腕的世界。”

    “别谈了,想不到惹起你那么大的不满,”他拍拍她:“我再说一次,这不关我们的事。”

    排骨饭送上来,亦筑停止讲话,低下头来慢慢开始吃,刚才的话已破坏了她的情绪,她没有来时的好心情。

    “老实说,你刚才的话是对的,”雷文放下汤匙,“我父母都很会钻营,只是——他们是我的父母。我爱他们,我不愿这么讲他们。”

    亦筑抬起头,凝视他半晌,歉然的说:

    “是我错,我太小气!”

    然后,两人都笑起来。这一阵笑声,无形中使他们之间更接近了。

    “你知道,黎瑾和你的情形差不多!”亦筑说。

    “是吗?怎么回事?”他问。

    “他父亲成日忙着做生意,没有时间理他们,甚至很少回家住,说是住在厂里,”她含蓄的说,“她母亲在她出世不久就死了,由奶妈养大,从小,她和黎群就住在那孤独的大园子里,养成了她的不合群、孤僻和冷漠,其实我很了解她,她内心十分善良”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悟,“所以黎群也那么怪!”

    “怪的人未必是坏!”她说。

    “你为什么总下意识的帮他?有原因?”他问。

    “我不帮谁!”她脸有些红,“我只说公道话,我也替你辩护过!”

    “替我?跟谁?”他不信。

    “黎群——”她立刻住口,她觉得不该说。

    “他提起我?为什么?”他皱皱眉。这两个男孩子互相都没有好感。

    “他只说黎瑾和你不适合!”她无法不说实话。

    “笑话,他知道什么,”他不高兴的,“他以为他妹妹是公主?别人都配不上?”

    “他没有这么说,他只说不适合!”亦筑解释着。

    “分明是看不起人,他以为自己是数学系高树生?有深度?有灵气?家里有钱?哼!我要做给他看看!”他一连串的说。

    她的眉心也皱起来,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真有这么严重?他要做什么给黎群看?“赌气对你并没有好处,而且黎群并没有恶意!”她又说。

    “好,”他胸有成竹的笑笑,“算他没有恶意,我对他也未必有恶意呀!”

    直到吃完饭,他们不再谈任何事,似乎双方都在存心闪避些问题,但到底闪避什么,他们自己也说不出来。

    “你会跳舞吗?”侍者收去盘匙,雷文忽然问,“时间正好赶上茶舞!”

    “跳舞?”她睁大眼睛。“生平只跳过一次,十岁时代表小学四年级参加团体山地舞表演!”

    “你真蠢,跳舞都不会,我教你如何?”他笑着。

    “心领了,”她连忙摇手,“谁能像你,什么都会,什么都想试试,难怪亦恺说你花花公子!”

    “亦筑,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有点死心眼,什么都会,什么都想试,并不表示就是花花公子,只是好奇而已!”他不以为然的。

    “为什么我就没有这种好奇心?”她反问。

    “你不是没有,只是被一种我还未查明的思想所限制,所压抑,对吗?”他一本正经的。

    “对——”她拖长了声音,“我不想太放纵自己,我很贪心,放纵不得的!”

    “跳一次舞不算放纵吧!”他的头伸到她面前。

    “看你!”她红着脸闪避,心中猛跳个不停,她以为他要吻她,“就是没有正经的!”

    “我说正经的,”他退回去,“去夜巴黎坐一下,就算不跳,看看别人跳都好,进舞厅又不是犯什么罪?”

    “不——”她一味摇头,“我不适合那场合!”

    “无所谓的,开开眼界也好!”他说。

    召来侍者,付了账,不由分说的拖着亦筑就走。亦筑窘红了脸,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算什么?她强自镇定,故作大方,无可奈何的说:

    “别拉我,跟你去就是!”

    他放开她,用一种得意的,嘲弄的语气说:

    “你看,这不是很好?何必那么小家子气的,人活在世界上,就应该看尽,尝试完所有的东西,才不虚度此生!”

    “越来越油腔滑调,和刚才完全不同,一个十足的双面人!”她没好气的。

    他不以为忤的笑笑。绕过中山堂,向西门町夜巴黎走去。也许是因为他出众的外貌,也许是因为他潇洒的神情,街上许多人都在看他,他自己毫不在乎,身边的亦筑感到别扭了,好像有手脚无处放的感觉。

    好在夜巴黎不远,很快的就到了,站在楼梯口,亦筑犹豫不前,楼上传来阵阵喧嚣的音乐和人声,这是个陌生的场合,她不得不怕,但是,雷文已抓住她的臂筋,大力把她拖上楼梯。

    “只坐一下就走,我讨厌这么吵的地方——”她说。

    话没说完,一阵混浊的热空气扑面而来,她呆了一下,发觉已在黑压压的人群前。

    “两位,找个好位置!”雷文熟练的吩咐侍者。

    侍者手上的电筒一亮,示意跟着他走。亦筑怀着紧张、恐惧的心,紧紧的跟着雷文,她怕一不小心走失了。舞厅里差不多已客满,他们只能被安置在角落里,雷文很不满意,亦筑却安心些,不被人注意的小角落,令她有安全感。

    “怎么样?想像不到吧?”雷文问。

    “人间地狱,进来是自找苦吃!”她狠狠的。

    “逢场作戏,体验人生嘛!”他笑着。

    刚才还不能适应的眼睛,已能看见昏暗中的景象了。一大群打扮得非常妖艳的女郎,她们的裙子短得几乎看见内裤,在舞池中随着音乐,和一群年轻的男孩舞着,模样狂热,如醉如痴,令人心惊。

    “那些穿旗袍的都是舞女,年轻人多半是不良少年!”雷文不等她开口,抢先解释。

    “报上不是天天登着取缔不良少年吗?”她惊异的。

    “怎么取缔得光?像一堆蛆,繁殖得又快、又多,社会风气败坏,青年人怎么学得好?”他摇了摇头。

    “他们摇头摆尾的在跳什么?”她好奇的问。

    “灵魂舞,”他笑笑,“要不要试试?”

    “不,不,不,”她一连串的说。整个身体缩在角落里,怕雷文拖她出去似的,“我不会!”

    “虽然很简单,我也不会!”他说。亦筑立刻放心。

    “你对这种地方似乎很熟悉,难道你常来?像那些年轻人一样?来发泄剩余的精力?”她问。

    “你以为如何呢?”他望着她。

    灵魂舞音乐停止,手舞足蹈的人都回到座位,嘈杂的声音立刻充塞四周,烟雾更浓,亦筑简直无法忍耐下去,就在这个时候,雷文一把拖起她,等她警觉,他们已站在舞池中间,可恶的雷文,正似笑非笑的站在她面前。

    “是慢四步,即使你不会跳舞,也会走路,对吧!”他不由分说的拥住了她。

    这是一种新奇的,难以形容的滋味。亦筑第一次这么接近一个男孩,而对这男孩又十分的好感,她觉得有点晕,有点乱,有点惊,有点喜,在雷文的怀里,十分满足。音乐慢慢的在身边流过,她下意识的跟着移动脚步,他们居然配合得很好。灯光由蓝色转变成紫色,他的脸很模糊,只有那对动人心弦的漂亮眼睛,带着温柔的笑意停在她脸上,她心中的浪潮一个又一个,几乎无法自持。

    “你跳得很好,亦筑!”他低声说。

    她一震,极力从迷茫中自拔,她发觉他们距离这么近,她几乎靠在他的身上,她能感觉到他的温热的呼吸,她能听见他规则的心跳——她推开他一些,她要完全逃离那些微妙的感觉,她使自己站得更直!

    “我根本不会跳,”她有些气喘,“你使我出洋相。”

    “你的身材最适合跳舞,修长,苗条,如果你说根本不会跳,那么你真是天才!”他笑着。

    “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她问。

    “玩到尽兴,玩到疲倦,怎样?”他仍在笑。

    “不行,我还有段书没看,有几个英文生词——”

    “别提功课,否则太扫兴,”他摇摇头,带着她转一个圈,“玩乐时玩乐,工作时工作,要分得清!”

    “我不要学你!”她固执的,“这支乐曲完了我们走!”

    “你固执得像匹驴!”他用手指指她鼻尖。

    她的心又乱了。雷文对她的态度似真似假,像她这种女孩,对男女之间的友谊是很认真的,双方先有好感,再进一步发生爱情,她不以为男孩该东搭西扯的,像雷文,对黎瑾,对她都是一样态度,而有时的话又超过同学的范围,他对谁好些,至少也该专一些,她不得不防范,而且颇为烦恼。

    心中想着事情,精神无法集中,脚步也乱了,好几次踩到雷文脚上,她懊恼的低呼:

    “快点走吧!什么事都被你弄得一团糟。”

    “被我弄得—团糟?”雷文很听话的带她回座位,“想想看,是谁踩着谁了?”

    “我早说过我不来,踩着你也是活该!”她涨红了脸。

    “亦筑,我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他突然说,“现在的你和刚认识时的你完全不同!”

    “是吗?总有一天你把玩风带进

    T大,连T大都会完全不同了!”她不示弱的说。

    “别把我说得那么可怕,我又不是瘟神!”他笑着站起来,扔了几张钞票在桌上,扶着亦筑往外走。

    站在阳光下,亦筑眯着眼睛,深深换了口气。

    “你这人做事没头没脑的,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有,要走也不先通知一声!”她说。

    “是你要我走的,我不答应行吗?”他笑。

    “你这怪人,以后别来麻烦我了!”她看着他。

    “行,现在让我送你回家!”他招来一部计程车。

    坐在车上,望着窗外飞退的景物,她又有些后悔起来,为什么那么快就回家?和雷文在一起的时候的确是十分愉快的,为什么——多么矛盾啊!女孩子心中一有了男孩子的影子,她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