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烟水寒 2(1/2)

    黎园,坐落在碧潭之滨,文山之下,是一个十分巨大的花园围住一幢令人羡慕的别墅。

    亦筑站在堂皇的门外有些迟疑,门上金色的“黎园”两字在阳光下闪闪生光,有一种逼人的气势,她虽不以为自己身上衣服寒酸,却对大门里的另一世界感到畏缩,但是,她是被邀请来的客人,无论如何她该进去!

    定一定神,她用力按下门铃。过了许久,几乎有五分钟,才听见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砰的一声,大门开了。

    站在门边的人令她吃惊,正是前两天曾互相针锋相对,不欢而散的黎群,想不到来开门的会是他,多么尴尬的场面,她已后悔答应和雷文同来的事。

    黎群不说话,做一个让她进来的手势。亦筑勉强挤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走进去,背后大门又砰然关上,然后,她发现眼前的花园大得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几乎无法看清被树木掩蔽着的房屋,难怪黎群会那么久才来开门。想到黎群,她下意识的朝后望望,黎群竟在她身边,她的脸突然红了,好像被老师捉住做错事的小学生。

    “谢谢你替我开门!”她低着头说。

    “工人在后面果园里,听不见门铃!”他说。他总是说得怪怪的,每句话都像没说完。

    又走了几步,亦筑被这种沉闷的空气困得发窘,她努力找出一些话来说。

    “花园真大,晚上一定好吓人!”她说。刚说完,立刻发觉这话多么幼稚可笑,脸又红了。

    “住在郊区有大花园的房子,是一种享受。”他说。奇怪的,他这次竟没有嘲笑的意思。

    “雷文来了吗?”她转移话题,连看都不敢看他,在他面前,她连手都不知该怎么放。

    “前两天的事,我想——我该道歉!”他答非所问。

    她停了下来,有点不敢相信的看他——他那深深的若有所思的,看得透人心的黑眼睛正停在她脸上,她无法抑制那剧烈的心跳,讲话的声音都抖起来。

    “我——不对,”她摔一摔头,振作一点,“别提了,他们呢?”

    黎群深锁的眉心舒展开,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只定定的凝视她——他总是喜欢这样深深的看她。在他的眼光里,亦筑突然想逃,她无法承受从他那儿来的巨大压力,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雷文和小瑾去碧潭划船了,不会那么快回来!”他说。视线移开,她觉得压力一松。

    “去划船?”她说。—种酸酸的味道,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涌上来,他们竟不等她?

    “是的!”黎群说,“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带你去!”

    “不用了,”她竭力抚平心中的情绪,却忍不住后悔今天眼巴巴的那么远赶来。她虽不希望做主角,却不愿意做陪衬的配角,“我等一会儿——或者我先回去!”

    他们一起走进大厅,里面的布置十分古雅,十分气派,许多用酸枝木雕刻成的家具,合度的摆在适当的地方,也有一部分现代化的沙发什么的,因设计摆设得好,倒没有不调和的感觉。亦筑的心里有事,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闷声不响的坐在一张沙发上。

    “小瑾说你是个活泼的女孩,我却总看见你沉默的时候多!”黎群说。

    “我想——该讲话时,才讲话,免得被认为是多嘴的女孩!”她勉强打起精神,努力不去想雷文他们。

    “在我面前,你认为是不该讲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和平日不同,没有那么冷,那么傲。

    “不——”她的声音拖得好长,“你也是个沉默的人,我想你是不喜欢别人多说话的。”

    “许多事你都是你想,你想的,事实上——只是没有我愿意讲话的对象!”他说。

    她惊讶的看着他,几乎不相信刚才的话是他说的,这个又冷又傲的富家子,他只是没有愿意讲话的对象。

    “你的冷漠和骄傲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大胆的说。

    “是吗?”他眉毛一扬,眼中闪过—抹光彩,“你认为这样?”

    “当然,雷文也这样说过!”她点点头。

    “别提他,我要听你的意见!”他说。

    她抿着嘴,微微歪着头,十分俏皮,十分认真。

    “我没意见,我只是——有点怕你!”她笑着。

    “怕我?”他脸上神色好怪。过了一阵,他站起来,说,“我去给你拿杯果汁。”

    亦筑想阻止已来不及,看着他修长的背影从一扇门中隐去,心中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情绪。

    黎群再回来,手上多了两杯红色的果汁。

    “西瓜汁,我才打的!”他说。

    亦筑接过杯子,暗暗的打量着他。他穿得很随便,不像在学校时那么讲究,或许,就是因为衣着的随便,而使他变得可亲些?脸上不再冷漠,眉心不再深锁,除了漂亮之外,他有种特别的气质,有一种别人及不上的风度,有——想这些做什么?女孩子总喜欢研究这些吗?亦筑收回停留在他脸上过久的视线,自己也觉不好意思,忙低头啜着那杯西瓜汁,西瓜汁甜甜的,凉凉的,很可口。

    “你知道,黎瑾今天为什么会突然请我们吗?”她问。

    “她没有提,难道不可以吗?”他反问。一改平日的冷漠,他也变得话多了,“请客也要问为什么?”

    亦筑脸红了,她原是想侧面打听些消息的。

    “不,我们在一起两年,她从来没有提过请我来,我想——或者今天是她生日什么的!”她说得很得体,很婉转。

    “不!”他摇摇头,锐利的眼光停在她脸上,若有所思,“你想知道什么?”

    “不,不!”她连忙否认,也提高警觉。黎群是个十分机灵的男孩,“我随便问问,他们——该回来了吧!”

    他仍然看着她,脸上神色很怪,似乎想说什么。

    “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后面果园里看看!”他说。

    她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出去走走总比呆坐的好,和黎群谈话,总是那样不自在。

    后面的园子也是那么大,在树林中转了几个弯,从一道小门出去,呈现眼前是一大片山地,山上有许多各种不同的树,没有结果子,亦筑也分不出是些什么树,只默默的跟在黎群后面走。

    “右边的是桔子树,左边的全是番石榴,再后面还有些葡萄、柚子和无花果。我看着这块地空着可惜,找人来开发的”他说。脸上竟浮出一抹难得的浅笑。

    “水果成熟时,你怎么处理?卖吗?”她问。

    “附近有一家孤儿院,那里的许多孩子会替我处理成熟的水果。”他淡淡的说。毫不炫耀,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子。

    亦筑的心里忽然多了些什么,那是一个新的、鲜明的形象。以前,她总认为黎群是黎瑾的哥哥,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像校园里许许多多的陌生同学一样,无法在心里塑造个形象,即使有,也是个淡淡的冷漠,骄傲,不苟言笑的影子。

    奇怪的,今天虽只有短短时间的相处,他也不曾说什么,只是那句简短的话,就在亦筑心里建造一个深刻的意念,黎群,是个深沉,善良,内在丰富的男孩!

    像画家手里一枝神奇的笔,轻轻几笔,就勾画出一幅清新可喜的杰作。

    “我想,你的好心会得到好报的!”亦筑由衷的说。

    “如果我想要报答,未免太卑微了!”他继续往前走。

    “并不是卑微的问题,”亦筑脸孔发红,“现在只耕耘不收获的人毕竟那么少——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黎群停在一株桔子树旁,带着一抹欣喜的深思神色看着她,她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神色,也没发觉过他也是如此出色,如此吸引人的一个男孩,不禁呆了。

    “你坦白得可爱!”他慢慢的说。声音很低,很沉,这句话,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

    “我记得你说过情愿看见人表现出‘真我’来!”她答。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几乎是没有考虑冲口而出的。

    “你——重视我的话?”他眼睛一亮。

    “我——”她心中竟有一阵难以抑制的波动,“重视所有对我有益的话!”

    他深深凝视她,似乎要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

    “你很会说话,出乎我想像之外!”他慢慢说。

    “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她好奇的问。

    他笑一笑,十分难懂的笑。继续往前走。

    “幼稚些,平庸些,至少,不会比小瑾好许多!”他说。

    “黎瑾?你觉得她幼稚,平庸?”她惊讶的叫将起来,“她那么美,那么斯文,而且,她是你妹妹!”

    “是妹妹也得讲真话,”他摇摇头,看着山顶上的浮云,“她是被宠坏了的女孩,永远长卜不大,何况,美,斯文能代表什么?”

    “如果你的看法是这样,你对女孩子未免太苛刻!”她说,“我很难想像,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合你的标。”

    “宁缺毋滥,你懂这意思吗?”他再看看她。

    “这只是一句自高自大,孤芳自赏的人,对自己的—种掩饰说法!”她不以为然。

    他的脸紧绷起来,有点恼怒,“你懂什么?什么孤芳自赏?什么掩饰?你是小说看得太多。自以为什么都懂,是吗?治身自好的人是自高自大?你该重新回高中去念念国文!”他冷冷的说。

    她一怔,他怎么无端端的又发起脾气来?她完全没有讽刺他的意思,她十分难堪。

    “你误会了,我只是说一部分人!”她解释。

    “一部分人,谁?我吗?”他上前一步。

    “黎群,”她忍不住叫了起来,“你得讲点道理,谁在说你了?如果你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呀!”

    黎群闭口不言,眼中锐利的神色渐渐退去,他显得似乎有些疲乏,过了一阵,他说:

    “回去吧!他们也许回来了!”

    亦筑负气的跟在他后面慢慢朝山下定。富家子弟都是有任性,自以为是的毛病,黎群,黎瑾都不例外。穿过那扇小门,回到花园时,黎群停下来,很诚恳的说:

    “刚才是我不好,你别介意!”过了一阵,又说,“我们俩之间总有些意见不合。或者,我们都倔强又固执!”

    亦筑笑笑,刚才的大叫大嚷,也未免太失礼,她本来并不斤斤计较的,对黎群,不知为何总不让步。

    “有时有些意见也不惜,争论之下,总有益处!”她说,“我虽倔强些,却不固执啊!”

    他也释然的笑了,亦筑说得对,争论之下,总有益处,至少,也增加彼此间的了解。

    回到客厅,雷文他们仍未回来。刚才被遗忘的那丝酸意,又悄悄的涌回来,亦筑本想告辞先走,又觉得有些不甘,坐在沙发上不再讲话。

    黎群坐在对面,若有所思的也不开口,沉闷的气氛十分难受,过了一阵,他站起来,说:

    “我叫工人去碧潭找他们,你坐一下!”

    亦筑想说用不着,他已匆匆离去。无聊中,她开始四下打量这幢华丽的别墅。像所有大房屋一样,黎园也显得相当阴森,大树遮去了阳光,屋子里若不开灯,就觉得阴暗了,除此以外,酸枝木家具与屋顶木梁的雕花,虽然配得十分好,总觉得古老,大厅四边的门都掩闭着,使第一次来的亦筑,竟有些恐怖感。她不明白,富有的黎家,为什么要把客厅布置成这样?暮气沉沉的,现代化的明朗,简单线条不更好?

    花园传来一阵笑声,是雷文和黎瑾的,他们回来了,大厅中等待独坐的亦筑,竟有种说不出的难堪。从窗口望出去,雷文和黎瑾手牵着手,互相凝视微笑,那情景——亦筑真愿自己不在此地,不曾见到他们。看情形,他们真是——恋爱了。

    “亦筑来了!”雷文先发现她。

    黎瑾立刻放开他的手,苍白而美丽的脸上现出羞涩的红晕,她跑到亦筑面前,像解释什么似的。

    “我们等了你好久,以为你不来了,所以先去!”她说。

    “你来了多久?一直坐在这儿吗?”雷文问,他脸上有一层幸福、愉快的光辉。

    “不很久,”亦筑尽量装得自然,“黎群刚带我去后山看果园,他叫工人去找你们!”

    “人都回来了,还找什么?”雷文笑着。他仍然笑得那么引人,那么开朗。

    “我去叫哥哥回来!”黎瑾很快转身离开。女孩子比较敏感,她已看出亦筑神色有些不对。

    “去碧潭十多次,只有这次最愉快!”雷文兴奋的说,“黎瑾居然会划船,看她柔柔弱弱的,真想不到!”

    亦筑不作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你说得对,若不接近,实在难了解一个人,像黎瑾,我以前以为她又冷、又傲,现在才知道她——”他又说。

    “十分可爱,对吗?”亦筑嘴上促狭,心里却很不舒服。

    “亦筑,老实说,我从来没碰到过像黎瑾这类型的女孩,几乎不敢相信这时代会有这样的人。这是我的幸福,对不对?”他坦白的,毫不保留的说。

    “你怎能和一个女孩子讨论这问题呢?”亦筑说。

    “怎么不能?你不同,希望你给我点意见!”他热烈的说。粗心得一点也没有注意亦筑奇异的神色。

    “什么意见?你想追她?”亦筑的心发冷。

    “嘘,别说。她回来了!”雷文压低声音。

    黎瑾伴着黎群一起走进来,兄妹两人都显得很愉快,亦筑突然警觉,在此时此地表现不愉快是件多么不明智的事!她强打精神,压住心中许多纷乱的思绪,她不是那种经不起打击的女孩,她得坚强!

    “麻烦你了,黎群!”她大方的,平静的笑。

    黎群看她一眼,没说话,或者,他是那种不喜欢用言语去表达一切的人。

    “饿吗?该吃点心了,好吗?”黎瑾像是对大家说,却只看着雷文。她实在不是个好主人。

    不等雷文回答,她已从一扇门中退去。她今天表现出过分兴奋与热烈,和她平日冷漠、拘谨完全不同,傻子也能看出是怎么回事,偏偏她自己还毫无所觉。孤僻的日子过得太久,她不知道在这种场合应怎样处理自己。

    黎群皱皱眉,十分不高兴的瞪了雷文一眼,站起来,匆勿朝另一扇门走去,一边对亦筑说:

    “你坐一下,我有功课!”

    门砰的一声弹回来,雷文才疑惑不解的自语:

    “这个人怎么回事?谁得罪了他?”他说,

    “没有人得罪他,哥哥脾气一向如此!”黎瑾出来,背后跟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佣。手上举着一盘点心,“他在赶写毕业论文!”黎瑾接着说。

    托盘里是一些蛋糕、小点心之类的东西,亦筑一向不爱甜食,微笑着拒绝,并非有意,然而,黎瑾的脸变了。刚才的笑容被僵硬所代替,她敏感的以为,亦筑已在妒忌她了,她永远忘不了亦筑先认识雷文的事。

    “一点都不吃吗?”她问。脸上只有僵硬的勉强笑容。过窄的心胸,使她只会钻牛角尖。

    “我胃不好,吃甜的东西常泛酸,很难受”亦筑解释。

    “未必吧!或者只是我家的使你反胃!”黎瑾说。

    “真的,我知道,亦筑从不吃甜食!”雷文在一边说。

    “你怎么知道?”黎瑾脸色更难看,完全破坏了她那雅致的古典气质。

    “我们在一起吃过许多次东西,常常同路回家,怎能不知道?”雷文毫无心机,粗心大意的,还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大孩子,“别逼她吃了,我多吃点吧!”

    黎瑾似赌气的哼一声,低声说:“你倒体贴!”

    雷文只顾着吃,根本没所见黎瑾的话。亦筑心里却重重一震,黎瑾现在已开始妒忌,而这种妒忌却是毫无理由的,她不得不提高警惕,看样子,她必须退出这尴尬的处境才行。

    过了一阵,雷文吃下最后一块蛋糕,拍拍手,正想说什么,黎瑾却抢先开口。可能是她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话太过分,到底亦筑还是她的好朋友。

    “晚餐吃多一点吧,不再有甜食!”她似抱歉的说。

    “不——”亦筑拖长了声音,一个突然的意念闪上心头,“我不能留在这儿吃晚饭,有点事——暑假里我教的学生今天请我一定去,我推不掉。”

    “亦筑,你真扫兴,”雷文大叫,“迟到早退,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你,今天怎么回事?”

    “没有事,我只是赶来说一声,”亦筑装得很像,“我们是老朋友,黎瑾一定会原谅我的。”

    “我——”黎瑾一室,她心里实在希望亦筑离开,和雷文单独相处,多美的时光!嘴里却不得不说,“当然能原谅你,可是你一走,就不热闹了!”

    “有的场合不需要热闹!”亦筑微笑着一语双关的,“对吗?我得走了!”她站起来。

    “我送你!”黎群忽然出现,冷漠、不耐烦的声音使大家都吃了一惊,他不是在写毕业论文吗?怎么会听到外面的谈话?怎么知道亦筑要走?

    “不,不必麻烦了!”亦筑推辞,她怕和黎群在一起。

    “不麻烦!”黎群自顾自的往外走,完全不理会所有人的惊讶眼光。

    “那么——我走了!”亦筑无奈的跟着出去,沉默的走出大花园。黎群一言不发,似乎真是只为送亦筑出来。黎园的门口是一条通往公路的幽静小径,附近没有人家,小径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亦筑很想打破使人窒息的沉闷,对着深沉、冷漠又怪异的黎群却真找不到话题。

    “你并没有事,对吗?”黎群突然说。他不看她,只对着空旷的田野。

    亦筑吃了一惊,他锐利的眼睛看出了什么?

    “你的学生并没有请你,你只是——想离开!”

    “你的话令我难堪!”她摇摇头,不置可否。

    “你难道不想想,你的离去也令人难堪?”他说。

    “我不认为黎瑾或雷文会难堪,”她笑笑,“如果是你,也会离开。”

    “小瑾真傻,雷文——并不适合她!”他也摇头。两人的对话含蓄而微妙,点到即止。

    “这该由她自己决定,你怎能替她感受?”她眉毛上扬。

    “你说得对,我怎能替她感受?”他若有所思。骄傲如他,竟能说出这种话?“我只是——不喜欢雷文!”

    “雷文很孩子气,不拘小节,粗心大意,其实,他很不错,内在也蛮有深度!”她说。

    “你很了解他?”他看她一眼,颇为惊讶,“你们认识并不久!”

    “了解不一定因时间长短,”她微微脸红,“有的人一眼就能看穿他,有的人却深得像个矿。”

    “矿?”他回味着这话。

    “你就像个矿,对吗?”她直率的说。

    “是吗?”他笑起来。当他笑时,黑亮的眼中有一抹难以捉摸的神韵,脸上有一种在别的男孩身上难找到的阴沉,似乎是绅士的高尚气质,“那么你是个好的开矿者?”

    “不——”她拖长了声音。他的话说得很明显,难道他——不,不可能,他们俩算得上是个陌生人,“我不敢以开矿者自居,即使是,也是最差的!”

    他看着她,立刻看出她的闪避。

    “你相当聪明!”他说。

    走上公路,汽车、行人立刻多起来,他们无法再继续“捉选藏”似的谈话。站在公路局车站上,她说:“谢谢你送我!”

    “我似乎是为你这句话而来的。”他有点自嘲。

    “别把目的和结果看得这么重,当心你会失望!”她说。带着些开玩笑的口吻。

    “是吗?”他认真的凝视她,“是吗?”

    她心里一颤,今天黎群怎么回事?心不在焉的,讲的话又是那么古怪,莫非有什么原因?

    “我在开玩笑,你真介意?”她故作轻松,心里却轻松不起来,因为她已在开始怀疑一件事。

    “我不该介意?”他反问。

    她说不出话来,黎群的态度使她疑心越来越重。

    公路局汽车来了,她松了口气,正预备上车,黎群出乎意料之外的握住了她的手臂,握得很紧,很紧,她已感到痛了,她忍不住低呼:“黎群,你——”

    黎群的手有一些神经质的颤抖,脸上神色怪异得出奇,似乎在强抑着激动。

    “你还会再来黎园吗?”他声音急促又低沉,好像亦筑一去永不回头似的,“你会吗?”

    “我想——我会!”她心中发颤,有些害怕。

    “那么——再见!”他放开她,长长的吸一口气。

    “再见!”她低着头,匆匆上车。

    黎群不再看她,转身大踏步而去。

    亦筑心中起伏不定,刚才的一刹那似乎在做梦,他——黎群是什么意思?

    回到家里,她暂时扔开了心中所有的事,她不能比爸、妈和亦恺看出什么。

    “咦?怎么这么早?不是黎瑾请你吃晚饭吗?”淑宁正在洗菜,看见亦筑不禁诧异的问。

    “临时——改期了,”她结巴的扯谎,“黎瑾不舒服!”

    “哪有这回事?不舒服就赶客人走?”淑宁摇摇头,“富家小姐总是这样的!”

    “亦恺呢?”亦筑不愿再谈,岔开话题。

    “在屋里看书,”淑宁说,“你我他有事?”

    “没什么,”亦筑往房里走,一边说,“我马上来帮忙,先去换衣服!”

    亦恺已听见她的声音,从书本里抬起头。

    “姐,你找我?”他问。

    “没事!”亦筑拉上屋中间的布帘,开始换衣服,“我以为你去打篮球了!”

    “这学期没时间打篮球,”亦恺摸摸短发,“看书都怕会来不及,学校功课好紧!”

    “你不要紧的,我相信!”亦筑换好衣服,拉开布帘。

    “姐——”亦恺怔怔的望着她,欲言又止。

    “什么事?”亦筑问,“想要点钱买书,是吗?”

    “不,钱还有,”亦恺摇摇头,“昨天放学时,我看见你和雷文走在一起!”

    “雷文?”亦筑吃了一惊,下意识的脸红,“你认得他?”

    “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亦恺笑,“他以前是我们学校的名人,我读初中时就知道他!”

    “是吗?他现在是我同学!”她故意装得平淡。

    “你小心他,姐,”亦恺一本正经的,“他是个花花公子,以前他有好多女朋友!”

    “是吗?”亦筑暗暗皱眉,“我偶然碰到他一起走的,并不常来往,只是——他并不很坏,除了爱开玩笑,恶作剧和有点孩子气之外,人倒挺老实。不像花花公子!”

    “你不知道,”亦恺严肃的,“他在学校时打篮球,唱热门音乐,演话剧,什么都来,据说有个女中的学生,百分之五十以上都喜欢他!”

    “这么厉害?”亦筑笑起来,是笑亦恺的天真,“别为我担心,我是铁石心肠,何况他有女朋友了!”

    “是谁?”亦恺似乎很感兴趣。

    “黎瑾!”亦筑说。心中却感到一阵别扭。

    “她不是你的好朋友吗?快劝劝她,别上当!”亦恺说。

    “这种事怎么能劝?亦恺,你还小,不懂!”她叹口气。她怎能劝黎瑾?何况,雷文也不是亦恺所说的那样。

    “别老当我是小孩,姐,”亦恺不服气,“我十七岁了!”

    “好吧!不当你是小孩,但也别再谈别人的事,”亦筑说,“做自己分内的事已经够忙了!”

    亦恺回到书本上,他总是这么听话的。亦筑把换下的衣服挂好,正预备去帮淑宁的忙,亦恺突然又说:

    “太漂亮,太出众的男孩也够烦恼,像雷文,他以前被女学生包围的滋味怕也不好受!”

    “你怎么老想着雷文?他怎会被女学生包围?”她问。

    “我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呢!”亦恺傻傻的笑,“其实他和你倒是很配!”

    “什么话!”亦筑咕噜着,扔下亦恺走出屋子。

    “谈什么男朋友?亦筑的吗?”淑宁从厨房出来。

    “不,”亦筑脸红红的,“怎么会谈我?是黎瑾的!”

    “黎瑾也交男朋友?怎样的男孩才配得上她?”淑宁说,“她就像最细致的江西瓷器,最好放在那儿欣赏,碰不得!”

    “为什么碰不得?妈说得真怪!”亦筑笑。

    “真话!”淑宁语意深长的,“黎瑾骄傲,心眼儿又小,这样的女孩容易妒忌,做朋友还无所谓,做丈夫就怕那男孩会吃不消了!”

    “也不能这么说,”亦筑不同意,“如果她真爱那男孩,还有什么不能谅解?不能包容?爱能遮盖—切缺点!”

    “你把爱美化了,说说是行的。要你去做,就难上加难了!”淑宁说。

    “好吧,算你对,”亦筑从椅上跳了起来,“今天怎么老谈别人的事?用不着为别人担心的!”

    “不谈别人的事也行,讲讲你自己吧!”淑宁看着女儿。

    “我?”亦筑指着自己的鼻尖,脸上现出个可爱的鬼脸,“又简单又清白,和任何人没有关系,任何人也别想来麻烦我,有名的铁石心肠!”

    “看你!”淑宁摇头叹息,“怪得离了谱!”

    大门在响,是秉谦回来了,淑宁站起来迎老伴,亦筑乖巧的倒上杯热茶。

    “回来了,”淑宁说,“我去炒菜,今天周末加菜,有你最爱吃的酱爆肉!”

    “好!好!”秉谦一味说。回到家里,一天的疲劳都消失在要儿的笑靥中,他满足的喝着茶。

    在温暖的亲情中,物质的享受,金钱的多寡,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亦筑,亦恺,都没出去吗?”秉谦放下茶杯问。

    “都在,”亦筑坐在秉谦对面,“亦恺在看书。”

    “难得大家都清闲,今天我领了加班费,带你们大家去看场电影!”秉谦像宣布世界大事!

    “真的吗?”亦恺从屋里跑出来,这被平日功课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大孩子,一听说看电影,仍有抑制不住的喜悦,“爸爸万岁!”

    秉谦慈祥的看着儿子,心里颇为感慨。一场电影,对别家来说也许是微不足道,但对方家,却算件大事,感慨中,不免对这对出色的儿女感到歉然。

    “看完电影再带你们去圆环吃夜宵!”他再说。

    姐弟俩都有点出乎意料之外,秉谦平日甚是节俭,今天的举动,未免太“豪华”,年轻人,怎能完全体会到父母的心呢?

    “不用了,爸,看电影已经够了!”亦筑说。

    “何况妈妈今天又加菜,消夜就免了吧!”亦恺也说,

    秉谦心中十分激动,善体人意的好儿女,不是人人都能有的福份,穷,算得了什么?

    “随你们吧!”他掩饰心中的波动,站起来走回房,“让你们妈妈选电影吧!”

    淑宁选了半天,挑了个外国文艺片,亦筑明知妈妈是投儿女所好,淑宁本身不爱看的,她大叫着反对。

    “不,同学说这个电影不好,又沉闷,又没劲,我情愿看国语片!”亦筑说。

    “我也是,国语片有时也拍得不错,看三流外国片不如看一流国片,一为省钱,二为爱国,再说妈妈也不至于在电影院打磕睡!”亦恺笑着。

    争持了半天,总算在两票对一票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