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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岸 十二(2/2)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别说,让它过去吧!”她平静得很。

    “你就这样——算数?”

    “我会另找永恒的职位。”她笑起来。“那是事业。”

    “回来吧!”他真是苦口婆心。“公司提供你最好的机会。”

    “让我试验一下自己的能力。”她很坚持。“傅尧,一向以来你在帮我。”

    “不要怀疑自己的实力。”

    “那么为什么不让我闯一闯呢?”她笑。

    “看来我永远说服不了你。”他也笑起来。

    “到今天才看到我是倔强,固执,死硬派。”

    “那——明晚出来吃饭?你还欠我一餐,记得吗?”

    “过一阵子吧!”她婉约的。“我希望事情告一段落时才见你,还是我的原则。”

    “选择了哪间公司?”他转话题。

    “不选,全部都不理想。我还有几个机会。”她说。

    “聪明。那几间并非大公司。”

    “选公司我并不选名气,气氛对我很重要。”她说。

    “我明白了。在哪儿工作请通知我。”他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婆妈。

    “一定。”她先收线。

    傅尧也是个倔强,固执的死硬派吧?一找到机会他总是百折不挠的。选他真是个黄金海岸,只是——她心中的理想是矛盾,不稳定的子樵,她记得他说过喜欢“野岸无人舟自横”的淡泊,潇洒,自由自在的意境,他是个野岸吧!因为他从来不是有野心的人。

    野心会不会是无可奈何之下的产品?

    这些日子,子樵在做什么?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至少——他们一直有感情,不成夫妇也是朋友,他连“再见”都不愿说?

    或者他想埋藏—切,连“再见”都不愿。

    心中象针扎般刺痛。这事对她没有打击是假的,只是她做出副茶饭不思,憔悴痛苦状又有什么作用?子樵也不会回心转意。

    又有电话。思朗在门口嚷。

    “是子樵,准姐夫。”

    思曼颇尴尬电话里的子樵也听见了吧?

    “对不起,思朗乱说话。”她先出声。

    子樵没有立刻回应。过了一阵.他才说:

    “我明天一早上飞机。”

    是吧!他要离开,她一早就知道了。或者他并非懦弱而是太善良。善良的人痛苦都比别人多些。

    “一路顺风。”她只能这么说。

    “我带她一起回去。这几天都在办各种手续。”他无奈的说:“我想——那边是她的家,有她的家人,就算住在疗养院,那边也比较好。”

    “是。那边也有你的家。”她说。

    “你怪我?”他敏感的。

    “不。我相信命运。我已找到份好工作”她说。

    “回傅尧那儿?”他问。

    她轻笑起来。他并不那么了解她。

    “怎么会呢?我从来不曾一脚踏两船,我在另外的公司工作。虽然他要求我回去。”

    “思曼,我——”

    “我了解一切,别说了。我不怨你也不怨自己,认识你是很快乐的事,我会记得属于我们的一段日子,那将是最美好的回忆。”

    “你要保重。”

    “你也一样。”她诚心诚意的。“若有时间,不妨来封信,报导一下生活。”

    “我会。”他犹豫一下。“不过——我行踪不定,你若给我信,只好寄妈妈家。”

    “你——不住美国?”她很以意外。

    “那会是若干年后的事。”他说:“我不能驻足于任何一处留给我深刻回忆之地。”

    “所以也不考虑再回香港?”她极聪明。

    “我会记得你,思曼。”他黯然神伤。“你给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

    突然之间她就流泪了。默默的流着泪,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思曼,怎么不讲话?”他急问。“你还在吗?”

    思曼深深吸一口气仍无法使泪水停止。

    “思曼,思曼,你怎么了?你还在吗?思曼!”他叫。他还是重视她,关心她的。

    “我——在。”她努力讲出这两个字。“再见。”

    立刻收线,她已泣不成声。

    思朗在一边看呆了,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铃又响,思曼在思朗抓电话的前一秒钟阻止她。

    “说我和傅尧刚出去,有事。”她奔回房。

    思朗照她的话说了,但——却莫名其妙。发生了什么事?

    子樵离开半个月之后,大家的心才安定些。没有人怪他,他也是无可奈何。甚至思朗觉得他带露莎琳离去这件事,显示出他有情有义,拿得起放得下。

    “这样的男人也不枉我暗。恋他一场。”思朗笑。“现在再难找到有良心的男人了。”

    思曼没什么表示,看来相当平静,而事实上,她永远心平气和。毕竟是真正付出感情,真正爱过,就算不怨任何人,也觉意难平。

    她很积极于找工工作,几乎每一间公司都愿意请她,到最后她总是犹豫。她决非挑剔之人,而是她一直有个感觉,她还有件事没办妥,她不能急于工作。

    然而半个月了,子樵一点消息也没有。他答应有空时会给她信的,他该知道她是关心;为什么没有消息呢?

    非常挂念。

    她曾偷偷打电话去子樵母亲那儿,很可惜,铃声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听,她也不在。难道——她也随子樵搬离吗?思曼真的怀疑。

    他们之间就如断了线的风筝吗?

    “还不想工作?”思奕问。

    父母兄妹都对她和颜悦色,礼让三分,她心里过意不去。又不是他们的错。

    “明天。明天我选定一家公司去报到,”她振作一点。“选航空公司的行政经理做。”

    “全家旅行可以买便宜票。”思朗立刻说:“你还可以免费全世界去呢!”

    但是她独自走遍全世界有什么意思呢?而且——有用吗?找到子樵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傅尧又约了她几次,全部推了。没有心情见他,同时这时候见他,有点莫名其妙的不安。

    “你说要走出家门的,是不是?”他说。

    “我没有禁闭自己只是——还不是时候。”

    “是时候你会不会通知我?”他不死心。

    “我相信——不会。”她说得很肯定。

    “我明白了。”他轻叹一声。

    从此,他没再打电话来。

    思曼想表示的是:即使没有子樵,她也不会接受他。她一直是这么表示的,可能并不决绝,傅尧一直没死心。这次——该是一个段落了吧?

    早晨,思曼打电话去航空公司,她答应他们的聘请将出任行政经理,明天可以上班。

    办完一件大事,她有份新的冲动。新工作新环境,新挑战都令她兴奋,心情居然好得出奇。

    “我去剪个新发型。”她对母亲说:“明天将是全新的一天,我的新开始。”

    母亲带点心痛的微笑着。她希望女儿幸福,然而幸福虚无飘渺,不是每个人能捕捉到的。那么,女儿心情愉快也是乐于见到的。

    从发型屋出来,思曼居然好心情的去中环逛了一圈。在置地广场打了个圈出来,她为自己买套新装,还配好皮包、皮鞋,很有一番新气象呢!

    一路上心情开朗的回家。母亲指挥着工人居然转换了客厅的布置,一切都焕然一新。

    “为配合你明天的新开始嘛。”母亲笑。

    新开始,是。对她来说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可奈何。她极希望子樵留下伴她一生一世,然而道义上——现在这社会里还是有许多善良人讲道义的。

    “晚上呢?晚上有什么好菜?”她提高声音。

    “买了很多海鲜,都是你喜欢的。”母亲说。

    “那么我就亲自下厨。试试我的手艺吧!”

    她做得很好,真的。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思朗,思奕陆续回来。思奕还带来一封信。

    “思曼,子樵的来信。”他叫。

    子樵?!思曼从厨房里冲出来,又觉得太不妥当,放慢脚步走到思奕面前。

    “希腊来的。”思曼自语。“跑到那么远去。”

    当着大家的面,她就拆开信封。一张纸,简筒单单的几句话,

    “思曼:也许固定在香港住惯了,我居然不再习惯飘泊。雅典的阳光很好,我住处后面有个木码头,我常在那儿钓鱼,晒太阳。想念你,永恒的。子樵”

    思曼吸一口气,把涌上来激动的泪水压下去。想念你,永恒的。她何尝不是呢?

    命运对他们并非不公平,他们曾相爱过。只是——它太苛刻了。思曼几乎已付出自己全部感情,仍然得不到她想要的。这不是苛刻是什么?

    “子樵在希腊晒太阳,很好。”她淡淡的说。

    “有没有问候我们大家?”思朗盯着那封信。

    “没有。”思曼实话实说。

    思朗有点失望,她叹口气倒在沙发上。

    “子樵心中永远只有思曼。”

    思奕白她一眼,低声骂:

    “十三点。”

    思曼回厨房之前宣布。

    “十分钟可以吃饭,大家洗好手等着。”

    “海鲜大餐,我们自然会作好准备。”思奕磨拳擦掌。

    思曼把信封小心的放在衣袋里,然后把游水虾放在滚水里。

    门铃在响,响得很急,很放肆,这个时候,会是谁?

    思曼全心全意放在她的白灼虾上,完全没有留意外面的事。反正来客是谁也与她没有关系。

    外面客厅里是安静的,几乎不闻人声。一定是鲁莽的人按错了门铃。正预备把虾子捞起,忽然有人叫她。

    “思曼。”温柔深情如发自灵魂深处。

    她象受了最强的电殛,手上的艄勺子掉在地上,盘子也跌碎了。怎么可能?那是子樵的声音?!

    猛然回头,晒成深棕色的子樵站在门边,子樵,是子樵,真真正正的子樵!

    “你——”她不能置信的奔前几步又停下来,想摸摸子樵的脸却又不敢,怕他会消失似的。“真是你?”

    他摊开双手,做一个好复杂难懂的表情。然后用力的拥她入怀。

    在这一刹那,她感到一丝陌生——陌生?!她和子樵之间?不不不,她怎能对他陌生?她已爱了他几个世纪,她了解他犹如了解自己。

    她的泪水滴下来,同时,她也感到脖子里有水滴掉下来。啊!子樵回来了,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那简直是上帝的精心杰作,最完美的。

    “我刚收到你希腊的来信。”她直起身,抹干眼泪,展开最温柔动人的微笑。

    “三十多小时前我从雅典上的飞机。”他深深凝望着她。“如果不能见到你,我一定会死。”

    “有这么严重?”

    “你低估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没有估计过,你一直给我高深莫测的印象。”她笑。

    “我回来得及时,思朗说你明天就打算上班了。”

    “永远不会迟。”她俏皮的。“几时你回来,我都在等待做你的全职主妇。”

    “全职主妇?”他乐坏了。“我以为这辈子永远没希望了。”

    “只因为你良心太好,内疚。”

    “我内疚也没有用,想通了。”他吸一口气。“她病是先天的,不是因我而发。”

    “能想通是好事。”她笑靥如花。“难怪我一直觉得事情仿佛还没有完,原来你要回来。”

    “你一向不喜欢大团圆这么俗的结局。”

    “这次例外。我要做最平凡,最普通的家庭主妇,我要做一切世俗的事,譬如生儿育女——”

    他再一次拥紧她,喃喃自语着。

    “如果我不回来,我会后悔一辈子,我是天下最蠢的傻蛋,我不原谅自己,我——”

    “子樵。”思曼突然惊叫着推开他。“你——你的胡子呢?”

    是,他剃清了掩住三分之一脸的大胡须,所以他看来陌生,他看来有点改变。

    “剃清了。我和你之间再无掩饰,再无隔膜,我们坦诚相见,我把一切最真实的放在你面前。”他诚心诚意的。

    “但是——但是你看来好怪。”她笑得泪水再一次涌出来。“你怎么是这么清秀呢?我不能相信——”

    “那么再等半年,我为你再留须。”

    “不必了,无论你的样子是怎样,你还是你。”她仰头望着他。“这就够了。”

    “喂,喂,旧情复炽也不能混世忘人啊!”思朗在客厅的一边叫。“情话完了吗?我肚子饿!”

    “啊——”思曼跳起来。“白灼虾!”

    那一锅可怜的白灼虾的水已差不多煮干,每个虾子大概有石头那么硬。

    “我的心血。”思曼惨叫。

    “别作状。”思朗一个箭步抢着过来。“准姐夫回来,还变得清秀白净,风度翩翩,我们要你们请客。”

    “人家才下飞机——”思奕打圆场。

    “再捱三十几小时飞机怕他也会不累。”思朗扮个鬼脸。“他知船已经进港了,再不怕风浪。”

    “伯父,伯母一起,我们大家出去吃晚餐。”子樵在人前突然就拘谨了。

    “简直惨无人道,人家才见面,就要拖上我们一大家子人。”思奕说。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子樵凝望思曼。

    “真受不了,怎么完全变了呢?”思朗作状昏倒。“我情愿看你以前的性格巨星状,也不愿你象大情人。”

    “我不是大情人,我只爱思曼一个。”子樵分辩。

    “作呕。”思奕叫。“爸,妈妈,快出来,雷子樵回来了。”

    父母吃惊的从房里出来,也喜出望外。女儿的幸福到底是最重要的。

    “怎么会回来的?”方太太很关心。

    “这件事里没有谁是谁非之分,而且,我惩罚自己却无权惩罚思曼,而且我想念她。”

    方太太笑了。她喜欢这真挚坦白的男孩子。

    “欢迎你回来,子樵。”方先生也说。

    “我们方家将有喜事。”方太太喜不自胜。“这回要好好的办—办,头一次嘛。”

    “那是后事。”思朗口不择言。“现在出去吃饭。”

    “白灼虾变成浆糊和小石头。做个全职主妇,思曼还得从头做起。”思奕说。

    “航空公司呢?”方先生问。

    “明天一早打电话推掉。”子樵想也不想。“有很多事需要思曼跟我一起办。”

    方先生点点头。

    “以后常住香港?”他问。

    “我去思曼想住的任何地方。”子樵说。

    “我喜欢香港,这儿是我的家。”思曼说。

    “是我们的家。”子樵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幸福往往在一念之间,溜去了就再也抓不住。子樵的运气比别人好,幸福过了,他竟能回手抓住。当然,思曼也是个特别的女人,她没有在失望后再抓住另一个,她始终一心一意,专一痴心,在今天已经太难得了。

    “野岸”不是曲折迂回的故事,它平淡,平淡得就象生活,就象呼吸,真实而温馨。

    许多看连载的朋友告诉我,喜欢思曼的个性,喜欢傅尧的痴心,他们为什么不是一对呢?我只想说——爱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它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