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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岸 十二(1/2)

    凌晨一时子樵仍未返,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回家不久的思奕问。“怎么大家都不讲话呢?”

    子樵母亲忧形于色。思曼再也坐不住的走来走去,又到露台上去张望。方氏夫妇也陪着子樵母亲。思朗再也忍不住的把经过情形告诉思奕。

    “我出去找他。”思奕起来。“坐在家里干等不是办法。我去文华酒店。”

    “再等一阵。”子樵母亲极度不安,却强自镇定。“他们不会在酒店,子樵——应该有消息来,他有分寸。”

    思奕只好坐下来。知子莫若母,子樵母亲的话有道理。

    又等了一阵,还是没有消息。屋子里每个人都不出声,空气沉闷得令人要发疯。

    “我看还是——”思奕没说完,电话铃忽然大响起来,把每一个神经已拉紧的人都吓了一跳。

    “我来听。”思朗跳起,手抓电话。“喂——谁?我是思朗——子樵,嗯,是——啊——”

    思朗的话停住,脸也变得刹白,手也颤抖起来。

    “怎——怎么会?怎么——可能?不——不——”,突然间她哭起来,电话扔在地上。

    “怎样了?”思曼动作快得出奇,立刻再拾起电话。“子樵,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她一边点头,一边“嗯”着答应,血色开始从她脸上褪去,她苍白得可怕。最后,她收线。

    “发生了什么事?”每个人都站起来,围在她四周,思朗也停止了哭泣,怔怔的望着思曼。

    “出事了。”思曼深深吸一口气,还不自禁的打个冷战。她声音沉重,颤抖。“露莎琳——被警察局拘留,她——杀了人。”

    “什么?!”方太太尖叫起来,软软倒在沙发上。

    一时之间场面混乱起来,又叫又喊,拿冷毛巾的,拿白花油的。只有子樵母亲在那儿垂泪。

    “伯母——请放心,子樵没事。”思曼安慰着。

    “我知道会出事,我知道会出事——”子樵母亲喃喃自语。“子樵——这半辈子真是受够了。”

    “伯母——我要去警察局看看,你可要同去?”思曼放柔了声音问。

    “已经出事,还怎能挽回呢?”她又说。仿佛不知道思曼在一边讲话。“怎能挽回呢?”

    “伯母——”

    “妈妈醒了,”思朗叫起来。“妈,你什么地方不舒服?你该上床休息了。”

    “子樵怎样?”方太太还是关心。“思奕,快带思曼去警察局看看。”

    “是。”

    “我也去。”思朗叫。

    “你最好在家陪着爸和妈妈,我不想另生事端。”思奕认真的说:“这个时候谁都不能发小孩子脾气。”

    “好。”思朗咽一口气,无可奈何的答应。

    “我们走。”思奕扶起子樵母亲。“我们会打电话回来。”

    “等一等,思曼。”方先生叫住她。“露莎琳杀了什么人?是死亡?或只受伤?”

    “死亡。”思曼犹豫一下,才慢慢说:“她杀的是载她回酒店的司机。”

    “怎么会这样?”思朗赫然。“人家与她又没有仇很。”

    “她当那司机是医生。”思曼匆匆往外走。“详情等我们回来才说,你们先休息。”

    “随时打电话回来。这个时候,怎么睡得着呢?”母亲叹一口气。

    几个钟头之间的改变太大了,刚才还话生生的人现在竟一死一变杀人犯,世界上的事怎么有道理可讲呢?

    思奕把车开得飞快,好在没警察,否则已抄了十次牌。赶到警局才用了六分钟。

    子樵颓然坐在一间办公室里。思曼他们进去时,不见露莎琳。

    “她呢?”子樵母亲颤声问,她表现得相当理智,到现在似未落一滴眼泪。

    “在问话室。有心理医生来,还有律师。”

    “事情——怎么发生的。”思曼问。

    子樵的视线始终在一个没有焦点的方向浮游,他没有看任何一个人。

    “我不知道——谁知道呢?”他掩着脸,声音呜咽着。“我看见她乘那辆的士在摇摆,在之字形的乱走,后来撞在铁栏上。我知道出事了,但不知道是什么,等我追上去,那的士已停在路边时,我看见的是一幅恐怖的图画。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呢?”

    “是——怎样?”思奕鼓起勇气问。

    “司机的头顶上插着一把刀,只看见刀柄,刀是从背后刺上去的,司机血流满面,脸上神情痛苦,狰狞——仿佛地狱的景色——我吓呆了,耳朵里只有她——她——露莎琳疯狂的笑声。于是我也下意识的怪叫,一直叫到警察来到。”

    “露莎琳——现在怎样?”思曼问。很关心的。

    “她见警察来,渐渐就平静了。警察问什么她都会答,她说——她杀了一个坏医生。”子樵说。

    “你呢?”子樵母亲难受的问。

    “她望着我笑,仿佛不认得我了。”子樵双手插进头发里。“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杀人呢?那个人——那个人——多无辜?”

    他垂下头,哭出了声音。

    “子樵,不关你事。”思奕用双手抱住他的肩。“只是一次意外,谁也不想这种事发生,对不对?而且你也知道,露莎琳不正常。”

    “就是知道她不正常,才不该让她单独走。”子樵痛苦极了。“我们不知道她仇恨医生,真的,她从来没表示过——”

    “现在——只能努力于善后的事。”思奕说。

    “谁让她知道我在香港呢?谁让她来找我?”子樵叫。

    思奕一窒,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子樵这么说,似乎思朗和思奕是罪魁祸首了,是他们打电报去美国的,但——谁知道电话是露莎琳听的?谁知道她又不大正常呢?

    “事情是注定的。”子樵母亲冷静又认真的。“谁都不要自怨自责。因为谁都不想事情发生。那天是思朗的电话来,正巧露莎琳在我们家,正巧她听电话,我抢过来已来不及,她们互相已说了一大堆话。真的,我认为——一切是天意,凡事都是命中注定,逃不了的。”

    “刚才——我们不该那样刺激她——”子樵喃喃说。

    “错了。她令你痛苦了几年,甚至万念俱灰的想放逐自己。她那种蛮不讲理,咄咄逼人法,迟早出事——。”

    “不。妈妈。她原来不正常得厉害。”子樵自责。“早知道她——她——我们不该逼她。”

    思曼微微皱眉,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子樵这么说,令她也觉得自己有罪。他们是不是没留给露莎琳任何余地?

    思奕看她一眼,同情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个警官走出来,直到他们面前。

    “医生正替她检验。”警察有责备的意思。“这样不正常的人,你们怎么任她周围走?还是从美国来的?”

    “我们并不知道——”子樵说。

    “你是疑凶的丈夫,是吗?”警官望着他。“请过来把事情的始末讲一次。”

    “他——和她已离婚三年,正式的。三年中他们根本不曾见过面,一次也没有。”子樵母亲说:“今晚发生的事我们都清楚。子樵今天和她是三年来第一次见面。”

    母亲总是帮着儿子,千古不变的道理。

    “哦——”警官有点意外,却也点点头。“无论如何,雷先生可否把事发前的经过讲一遍?”

    “我——”子樵显得痛苦又混乱,真是不知从何讲起。“我要想一想,许多事——好象不是真的——”

    “让我来说,”思曼冷静的声音响起。“我清楚所有的一切。除了杀人的那一段外。”

    “你是——”

    “我是雷先生的未婚妻。”思曼吸一口气,勇敢的。“我们今夜聚在一起原是谈婚嫁之事。”

    警官恍然,示意思曼坐到他旁边。子樵母亲,子樵,思奕都关心的围上去,听思曼慢慢的诉说经过。

    “你们——真不知道她不正常?”听完后警官问。

    “若是知道——”思曼看子樵一眼。“真话,我怕没有跟露莎琳见面的勇气。”

    露莎琳被送进了精神疗养院,杀人之后她已不认得任何人,包括她自己。自然,往日的情情怨怨再也不能扰乱她。她看起来并不痴呆,仍然会讲话会笑,会瞪眼发脾气。而且永远重复那句话:“我不要看医生,看见医生我要杀了他!”

    也许这杀人案还是要开庭的,却绝对不是目前的事。露莎琳那样儿怎样上法庭呢?

    子樵母亲颇受刺激,早已回美国。子樵仍然在香港工作,整个人瘦了,憔悴了不少。他一直有份自责,所以变得更加沉默,不敢轻易发言。

    他和思曼的婚事是双方家长同意的,也算是订了下来。可是日子呢?却没有人再提。

    思曼已辞去工作,目前这情形下,她不便再见傅尧,两个人都会尴尬。

    对于工作惯了的思曼,一旦静下来非常不习惯,每日无所事事的日子太难捱了。子樵又没时间,晚上纵使见了面也没什么话好说。

    她觉得很闷,很闷,四周的空气仿佛凝结,她深深呼吸也不能舒畅。这种日子还能捱多久呢?

    那天,是星期六子樵接到通知,法庭无限期的搁置那件案子的开审期,直到医生证明露莎琳复原为止。

    子樵到方家吃午饭,他很认真的说:

    “我想去看看她。”

    “可要我陪你去?”思曼问。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饭后他独自走了。说好了三点钟之前一定赶回来,可是四点钟了,他一点消息也没有。

    思曼开始担心。

    自从“杀人”事件发生后,思曼心中就有阴影,没有安全感,觉得意外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

    她在露台上等了一段长时间,楼下连汽车都没几辆经过。叹一口气,突然,她想到一个地方,子樵会不会去了那儿?

    匆匆换衣服赶去。就算找不到子樵回来也不过一个钟头,她不担心错过他。

    西贡还是老样子。这一年多来地产市道不好,也没什么新屋子再盖起来,原有的几幢仍疏落的屹立在海滩之上。

    五点钟,天色有点灰,没有阳光,所以天黑得比较早吧!沿着石梯下去,沙滩上也是冷冷清清,人影也不多见一个。

    思曼慢慢的向前走着,就象第一次随公司同事来烧烤旅行一样。

    果然,她看见一条小舟,在浅海处飘飘荡荡的。卷起裤脚走向前,看见躺在小舟上凝目望天的子樵。果然他在这儿。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归位。

    凝望他一阵,又慢慢退回沙滩,默默坐在那儿。她不想打扰他,只要证实他在这儿,她就放心了。

    时间悄悄从身边溜走,暮色四合,天色更暗。

    小舟上的人坐起来,看一眼思曼,缓缓走过来,也沉默的坐在她身边。

    两个人都不讲话,气氛却是融洽的、温柔的。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先问。

    她淡淡一笑,并不回答。

    “我大概注定一生要背重担,心里总是放不下。”他又说。

    “她好吗?”

    “相信永远都会这样子。”他默然。“她这情形相信一辈子也难改变。”

    “她这样未尝不是快乐。”

    “我该负大部分责任。”他还是自责。

    “现在不是研究谁负责任的事,子樵,你不该一辈子被心魔抓牢。”

    “心魔?”

    “你的自责。”她说:‘露莎琳的事,大部分她该自负责任,你被她折磨得不够吗?”

    “我不知道她有病,她不正常。”

    “事已至此,你想怎样呢?自责一辈子?我看也于事无补。”她说。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扔不开。”他痛苦的。“她看来与常人无异,只是不再认识我。在以前我是求之不得,希望她众不在我面前出现。现在——我很难过,我不能不内疚,她的病确因我而起。”

    她沉默着。

    “我曾对女人失去信心,直到遇见你。你和她可以说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你就是我心中希望的那个女人,我以为永远找不到了,你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他又说:“我曾挣扎得很厉害,我知道她并不肯放过我,我并不知道她有病——我回美国还是远远的避开她,心中每天每时每分每秒想的还是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好回来。回来之后又不敢正式见你,只躲在你四周,看你一眼也觉心足,我不想带任何麻烦给你——我知道她不会放过我——她果然来了,事情弄得这么糟。”

    他看来矛盾,又那么痛苦。

    “我希望我能帮到你。”思曼吸一口气说。

    “思曼——”他欲语义止

    她了解的微笑,慢慢站起来。

    “我回去了,不打扰你。”

    “思曼——请别怪我。”他凝望她。

    她摇摇头,微笑一下,在暮色中渐渐远去。看得出来她并非很愿意走,她有份无奈。

    或者这就叫缘分。

    他们之间有缘无分,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即使他去而复返,他们最终必分开。

    她很唏嘘,这就是属于她的爱情、每每只差最后一步。看来子樵不会是她命中注定的人。

    她回家,刚赶得及吃晚饭。她看来神色平常,平静,象一点事也没有发生过。

    “子樵呢?”母亲只这么问过一句。

    “他有事。”她还是淡淡的。

    于是谁都不再提子樵。露莎琳已住在医院,谁都认为他们大事已定,还能有什么变化?

    子樵和她都是重感情的人,这是他们的缺点,善良也是。大概这辈子他们注定吃苦。

    她装得若无其事的看了一阵电视,九点钟才冲凉回房。回房也是寂寞,也是心绪不宁,但她不能忍受被父母兄妹看出来。

    她是那样了解子樵,那么,等他办完一切事离开之后,她才向大家解释吧!

    明天开始留意报纸,再找一份工作。当然;可能不会再象傅尧父亲的公司那般受重视,但以她的能力和努力,相信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居然睡得很平静。

    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买“南华早报”,找工作该积极。当天就打出几封求职信,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三天之后就有电话约见面,几乎是一见就成,几家公司都有诚意请她。现在就看她的决定。

    晚上,傅尧的电话来了。

    “你在找工作? 第一句话就这么问。“你那份一辈子的主妇职业呢?”

    “象一个梦。”她苦笑。听到傅尧的声音还是开心的。“怎知我在找工作。”

    “香港太小,几家公司都传出来找到理想人选,我再一查,当然水落石出了。”他说。

    “香港的确小。”

    “回来公司。我们永远虚位以待。”他说。听得出来他另有深意。

    “非常感谢。但——请让我做一次好马。”她笑。“我想吸一点新鲜空气。”

    他沉默一阵,然后说: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我和他。你可看见报上前一阵女人杀的士司机的事?”

    “有什么关系?”

    “是他的前妻。”她极坦白。

    “啊——对不起。”他非常不好意思。“我太多事了。”

    “我不介意。事情发生是人力无法挽回的,宿命论者可以说命中注定,我并不抱怨。”

    “但是——他有必要这么做吗?”他问。他是指子樵会离开香港。

    “人各有志,不能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