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野岸 五(1/2)

    令人意料之外的消息:子樵要求调返总公司,而且已获得批准。

    “真没想到,才来半年就回去,”晚餐桌上思奕说:“我跟他那么接近,居然也不很了解他。”

    “我看哪!他在哪家公司都做不长。阴阳怪气的,哪个老板能够容忍他?”思朗说。最近她真乖,每天下班就回家,真在修身养性了。

    “错了,我们大老板极喜欢他,说他是难得的人才,正设法挽留他。”思奕说。

    “留得住吗?”母亲问。她也关心。

    “很难,我看他去意已决,”思奕看思曼一眼。“没有人猜得到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何必猜呢?”思朗也看思曼。“和我们又没有关系,他要走就走好了!”

    “说得这么轻松,他不是我们家的朋友?”父亲也插口。

    “看来他并不当我们是。”思朗冷冷的笑。“这些日子来,他一次也没来我们家。”

    “人家心中有事烦,哪还有兴致?”母亲说:“思奕,问清楚他几时走,请他来吃顿饭,当是饯行。”

    “我可以去问,但不担保他一定来。”思奕耸耸肩。“他现在是面对我也无话可说。”

    “刚来时还好好的,什么事困扰了他?”母亲问。“会不会是感情烦恼?”

    “不会,不会,此人根本不近女色。”思奕大叫。“公司里的女职员说,子樵没正眼看过她们。”

    “其实我觉得既是好朋友,我们不该任他这么回美国,”父亲沉思着说:“万一回去了想不通,谁开导他?”

    思曼第一次抬起头来,亮亮的黑眸停在父亲的脸上。

    “他从那边来,自然有些熟朋友,闲人少替他担心。”思朗不以为然。

    “你对他的成见太深,人家得罪了你吗?”母亲笑。

    “得罪倒没有,我们是彼此之间不友善。”思朗笑。“他那家伙太骄傲。”

    “人家眼里你也不可一世呢!”思奕也笑。

    静静吃完饭的思曼这时放下筷子,温柔的说:

    “大家慢用。”

    也不理会大家的眼光,迅速退回卧室。

    其实她内心翻滚得厉害。子樵为什么突然要走?和他每次对她的古怪神色、言语有关吗?

    真的好想知道,然而他们不可能有见面的机会。

    子樵离开,她会有失去个朋友的感觉。

    心中有按捺不住的激动,就算找不着子樵,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她不想困在四堵墙里。

    再次换好衣服,电话铃响了。“思曼吗?我是傅尧。”

    “啊——你,”她很高兴,高兴的是有了个籍口。“你有事吗?”

    “想不想去兜兜风?或找个地方坐坐?”他问。

    “太晚了,改天吧!”她声音是愉快的。“我已换好睡衣,就快上床。”

    “这么早?才八点钟。”

    “我生活规律。”她笑。“我有兴趣时会通知你,好吗?”

    “我等着你的通知。”,他说:“早点休息。”

    挂断后,她立刻走出卧室。

    “你要出去?”思朗诧异。

    “出去兜兜风,刚才傅尧打电话来,他的车就在楼下。”思曼神色自若。

    “看来傅尧这大闷人渐渐有希望了呢!”思奕有点酸意。“思曼,我开始怀疑你的品味。”

    思曼淡淡一笑,离家而去。

    傅尧当然不会在楼下,他也不是去兜风。她慢慢朝对面大厦走去,下意识的,她想找寻什么。

    转弯处,她果然看见了子樵的车,看见了呆坐中的他。他的视线迎着她过去。“嗨!”她淡淡的招呼着,很自然大方。

    他不语,却打开车门。

    他的意思是要她上车?她迎着他的视线半晌,才慢慢坐上去。还没坐稳,车已箭般射出去。

    他叹一口气——她清清楚楚听他叹一口气。仿佛心事已了。

    汽车朝浅水湾方向驶去,她也不问。既然上车了,就不必介意他带她去哪儿。事先她并不知道他会在,只是碰碰运气——她的运气不错。

    直到石澳她上次泛舟的地方,他才停下来。

    然而停下来车厢里还是一片寂静,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好久,好久之后,思曼以为自己将会变成化石了,他才突然说:

    “我要回去了。”

    “我知道,思奕说的。”她说。心中突然又有翻翻滚滚的浪。他是在等她的,是不是?是不是?

    “我——没有办法不走。”他显得痛苦矛盾。

    “你当然有离开的理由。”她强自平静。她有个感觉——那感觉太荒谬,她不想深思。

    “是,我有,当然我有,”他把脸埋在双手里。“再不走,我总有一天会崩溃。”

    “刚才——你可是在等我?”她轻轻的,试探的问。

    他呆愕住了,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是。”他说。立刻轻松了许多。“我在等你,我怕走之前再也没办法见到你。”

    “妈妈说要为你饯行。”

    “没有用,那是一大堆人,总是一大堆人,”他近乎呻吟。“我要单独见你。”

    “如果今夜我不下来呢?”她反问。还能勉强理智。

    “我会等,等到最后一天——如果你再不下来,我也没有法子,我只好走。”

    “见不见我你都要走,有什么不同呢?”她说。

    “有,有不同,”他猛然拾起头,眼睛已变赤红。“当然有不同,只是……”

    她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凝眸相视,他的话竟然再也说不出口,只能呆呆的望着她,望着她,仿佛要这么永远望下去。

    “有什么不同?”她没办法不问。在他的凝视下,她有强烈想逃的冲动。

    他又开始沉默,深深沉沉的沉默。

    “如果你有话说,请说吧!你不是要见我吗?”她说。

    他全身一震,再一次抬头望她。

    “我的离开——请不要怪我。”他终于说。

    她心头巨震,他们——竟是心灵相通的,她是在怪他突然离开。思朗说得对,他们之间有很微妙的联系。

    “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怪你。”她吸一口气。

    “别骗我,我从你眼睛看得出。”他指着她。

    “你曾经在我眼中看见过什么吗?”她反问。

    他沉默一阵,然后点头。

    “我曾看见,但不能肯定。”

    “对自己没有信心?”她再问。

    “对自己,对——你都没有信心。”他低声说。

    “有原因的,是不是?”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又象石头般的坐着,沉思着。

    “他们说你怪,我却觉得你心中有枷,你把自己捆得很死,却又向往闲云野鹤。于是你看来是个太不协调、太矛盾的怪人。”

    他还是不动,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她的话。

    “我赞成你回去,或者你能在戴上枷锁的地方把它除下来,”她又说:“任何人帮不了你的忙。”

    又过了一阵,他才慢慢坐直,慢慢抬头。

    “这个时候,你为什么还能理智?”他反问。看他眼睛,知道他确已平静下来。

    “我向来是个理智的人,我不能忍受自己出丑,”她居然能淡淡的笑。“我自尊心太强。”

    他叹一口气,不再出声。

    “认为我不对?”她问。

    “为什么我会遇到你?”他摇摇头,

    “应是有缘。”她随口说。

    “缘?!”他冷笑起来。“良缘或孽缘!”

    她皱眉,怎么这样说?

    “哎——”他立刻换了话题。“我离开——不——定会再回来,我不知道将来的路怎么走,所以请——原谅我。”

    她想一想,点头,再点头。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事,是无奈。

    他心意已决,她有什么办法改变?她绝对不会荒谬得以为自己有这力量。

    “你真能原谅我?”他凝望着她,眼光突然凝聚,十分光亮功人。“真的不怪我?”

    “世事原是天定。”她说。

    “这样—很好。”他如释重负。

    他讲的话她都明白,她的回答他也了解,这是很好的流通,是吧!多年的朋友也未必做得到呢!

    “什么时候走?”

    “一星期之后。”他说。

    “在这里先祝福你,因为——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面。”她平静的说。

    “但是——我们还会在一起晚餐。”他天真的。

    “那不同。那会是许多人在一起。”她心中也难过。但难过也只不过是一种情绪,不必表示出来。

    “思曼……”他欲言又止。

    “回去吧!居然十一点多了。”她说。

    汽车在回家的途中,气氛反而好了很多,了解,是很好的一件事,至少不必再费猜疑。

    “无论如何,我——庆幸遇到了你。”他诚心诚意说。

    饯行宴上,子樵一反常态,话又多声音又大,滔滔不绝甚至罗罗嗦嗦,又喝很多酒,逢人就叫干杯,还没有终席,他已醉倒。

    “我现在才明白,今朝有酒今朝醉,有道理极了,”他对着思奕说。“谁管明天的事呢?”

    “我这次回去,从此解决困扰,可以无忧无虑的云游四方了。”他又说。

    “你有什么困扰?”思朗问。

    “生老病死?哈!人生不外乎这些,是不是?”他大笑,醉态可掬。

    “你有病?”

    “我健康得象头牛,”他拍着桌子。“我象牛一样蠢,一样笨,我是牛角尖里一粒细菌。”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思奕扶着他。

    “不醉,千杯不醉,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哈!从此摆脱困扰,羽化得道。”

    “你——讨厌工作?”母亲也问。

    “工作?什么是工作?守在四堵墙里听命令,然后:是,是,是?”他笑。

    “子樵,你变得太多,”父亲忍不住说:“什么事令你如此困扰?”

    “没有事,有什么事呢?”他强打哈哈。今夜从进门开始,他一眼也没看过思曼。“我的困扰是自筑长城,我是这么一个人,哈!”

    大家都摇头叹息。好好一个人怎搞成这样呢?

    “我想我最后会这样的,我自困长城内,终于弹尽援绝,就此死去。”他还在说。

    “乱说。”母亲瞪他一眼。“不许胡扯。”

    “没有人明白我,真的,这是事实。”他说:“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呢?来再乾一杯。”

    他一仰头就把酒喝了,思奕要抢也抢不到。

    “你不能喝了,你会不醒人事。”思奕埋怨。

    “昏睡着上飞机,再昏睡一场就回到美国,什么都不必想,多好?”他哈哈大笑。居然拿着酒杯就唱起来。

    “子樵……”思奕吃惊的抢下。“你疯了?”

    子樵望着他傻笑一阵,忽然就伏在台上,人事不知。

    思奕忙乱的把他扶到沙发上,母亲拿出冷毛巾替他敷额头,思朗显得莫名的兴奋。

    “第一次真正见到醉酒的人。”

    “最好弄点醒酒汤给他蝎。”父亲摇摇头。“这孩子他是在挣扎。”

    “我送他回去,不必什么醒酒汤,人事不知怎么喝得下去?”思奕摇摇头,扶起他。

    “我帮你。”思曼突然说。神色自若。

    大家都意外。

    今夜思曼一句话也没有说,大家竟都忽略了她的存在。

    “你扶得动?”母亲问。

    “大概没问题。”她自信的笑。

    “让他睡在沙发上吧!”父亲说:“扶到外面一经风吹,我怕他会呕吐,家里又没人服侍。”

    “也好。”思奕放下他。“我去拿张毯子给他盖。”

    两姐妹于是帮着工人把餐桌整理好,各自冲凉,早早的就回房休息。

    思奕对子樵真如兄弟手足。替他脱了鞋子、洗脸、垫枕头,把他安置了最舒服的位置,这才回房。

    象往常一样,夜晚是静温的,他们全家都生活非常有规律。但是——今夜有人睡不着。思奕、思曼、思朗都在床上辗转,想着不同的事。

    思奕很担心子樵,明天他能这样子上飞机?

    思朗想:以前是否错怪子樵,他内心有着为难处?

    思曼却在想,子樵今夜所说的每一句都有含意,而且似乎只有她能懂。

    真的,她完全懂得他的话。

    忽然,她听见外面有些声音,好象有人翻身,又象在呻吟。极敏感的,她跳起来,冲到门边。

    是子樵在说梦话吧?他喃喃的不知在说什么。迈出一步,忽然听到,他叫:“思曼,思曼,不要怪我……”

    她一刹那失魂落魄,所有的事全证实了。

    是。她已肯定了心中那原本以为荒谬的想法。

    子樵还在叫思曼,她却听见有房门声,立刻退回卧室。出来的是谁呢?然而——无论是谁,都必然听见或得知了子樵心中秘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