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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流”的林氏家教(2/2)

很复杂,大人多半已经失去天真。”

    “天真是什么意思呀?”

    “小孩子不懂事就是天真。”

    “为什么懂了事就不可爱呢?”

    “憨囝仔,”林语堂无奈,“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应赛珍珠之邀,林语堂到美国讲学一年。

    那时,中国人在美国的形象很差,被辱骂为“猪仔”,从事的也多是端盘子、洗衣服等低贱的体力劳动。在美国人看来,中国人就是留辫子、抽鸦片、迷信、好赌、怯懦的动物。玉如三姐妹上学后,常有白人小孩来挑衅,问,你抽鸦片吗?中国人也会伤风吗?中国有桌椅吗?你是用敲鼓棍子吃饭的吗?你吃鸟巢吗?你为什么没有裹足?你的眼睛为什么不是向上翘的?

    玉如很难过,不知道怎么回答。林语堂把三个孩子叫到书房,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在外国,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你可以学他们的长处,但绝对不要因为他们笑你与他们不同而觉得自卑,因为我们的文明比他们悠久而优美。无论如何,看见外国人不要怕,有话直说,这样他们才会尊敬你。”

    林语堂言出必行,他挤出工作的时间,给女儿们当起私塾老师,补中国文化课。林至诚这样教过他,他也同样教自己的子女,一代一代,薪火相传。

    林语堂首先说,我不是百科全书。拿破仑死于哪年,成吉思汗何时入主中原,我记不得,你们的教员也记不得,他们非得到要上那一课,才会翻书看,改试卷时还要对一对书,才做得准。你们只要纲领搞清楚,如唐宋元明清,顺序不能乱,细节问题,有《历代名人士卒年表》和《世界大事表》。

    上课的内容很随兴,今天中文,明天英文;今天唐诗

    上课的内容很随兴,今天中文,明天英文;今天唐诗,明天聊斋。课本更是千奇百怪,《冰心自传》,《沈从文自传》,《西厢》,朱子的《治家格言》,甚至连《教女遗规》都有。玉如又有意见,为什么今时今日,我们还要学三从四德这类东西?林语堂说,了解古代的女子总是必要的,好坏你们自己判断。上完了课,他让学生做一篇日记,题目自拟,内容不限,但要写真话,不准写《自强不息》,或是“天天玩,不顾学业,这么浪费光阴,岂不是可惜?”类似的假话。

    地理课就是看中国地图,其余的一切不管,林语堂的理论是,现在背了,将来也得忘记。

    英文课也简单,不用名家作品,就用晚报上的罗斯福总统夫人每日纪录。语堂说,都下流得很,平凡得很,但是可以打好底子。例如有一日学的是:“车站人站得那么多,火车将开时,罗斯福只得请大家退几步恐怕车开时有人碰伤”及“小孩都在窗外探头”。语堂让女儿念一遍,然后用自己的话转述,说不下去了,看一回报纸,再接着说。

    初到美国,经济情况不比国内,佣人没有了,翠凤一个人照顾不了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只动笔的林语堂也得分担家务。他带着三个宝贝疙瘩站在街脚,观察擦皮鞋的黑人小童怎样把鞋擦得蹭亮。只见那小童先在鞋子上打油,然后用软布条劈劈啪啪地擦,三两下子,鞋就光亮起来。林语堂兴奋极了:“看见没有,擦鞋的姿势最要紧!”他双手腾在空中,一上一下,现场学起来。4个黄皮肤的中国人已经够轧眼了,林语堂还手舞足蹈,来往的行人觉得怪异,频频回头看。女孩子脸面薄,硬拉着父亲走,林语堂正兴起,不肯动,你拉我扯,闹得不可开交。

    林语堂学得最好,擦起鞋来架式十足,也够亮。他扬扬自得,廖翠凤说,堂啊,往后你就负责擦鞋吧!他笑不出来了。

    一年后,林语堂全家移居欧洲。玉如本来还有几个月就小学毕业,她央求爸爸,等我毕了业再走吧!林语堂不以为然地说,小学毕业有什么要紧!

    在船上,林家分成了两派。林语堂是牛肉队长,廖翠凤是青菜队长,两人都想把女儿争取过来。林语堂不顾翠凤的眼色,很大声地说:“吃肉的人脸有血色,吃青菜的人脸是青色!”满舱的人大笑不停。

    途经意大利的维苏威火山,林语堂以为机会难得,非得去探探火山口。翠凤拧不过丈夫,又担心天不怕地不怕的丈夫胡来,只能一起去。维苏威火山闻名世界,它是欧洲惟一的活火山,自罗马时代以来,已经爆发了50多次,最有名的一次就是将庞贝古城尽数毁灭,方圆10里不留活口。

    林语堂临时雇了一个向导,向火山进发。翠凤在最前面,凤如、玉如居中,语堂抱着小女儿殿后。风很大,雾浓得看不清楚半尺外的事物,几个人只能走两步,就相互叫喊,确保没有人掉队。走了半个小时,就听见远处轰隆隆的声音,像狮吼,像雷鸣,惊心动魄,向导说,那是火山里熔浆激荡的声音。凤如和玉如不过10岁出头,吓得腿都软了,说不出一句话。越靠近山肚,声音越大,每隔5分钟就“哗”一下,好像就要崩裂而出。林语堂觉得还不够,说,既然来了,不如进火山口看看。女性成员集体反对,但是没有用。火山口里全是刚刚硬化的熔浆,有些还冒着热气,踩在上面,软软的。他们一直走到离冒火处只有十几尺的地方,热浪滚滚的红色熔岩不断地往下流,流几尺,就慢慢变成黑色,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声响从地底连绵不绝地传出来,像身处地狱一般。林语堂还要往前走,翠凤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小心呀!不要再走啦!”

    下山后,翠凤和孩子们神魂未定,呆滞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鞋底全烧焦了,凤如的腿严重擦伤。廖翠凤说,在火山口里时,她觉得如果要死,起码大家死在一起了。

    玉如就这次旅行写了篇《探火山口》,林语堂把它投给上海的《西风》月刊,居然发了。玉如高兴坏了,她想起爸爸曾经说,作家,就是要有自己独特的体悟,她开始理解这句话了。

    到了巴黎,林语堂常常带女儿们去一个叫做“地狱”的娱乐场。一个男人在黑暗的房子里弹钢琴,突然,灯光亮了,出来很多一丝不挂的女人,在“火”上大跳热舞。一个父亲带三个未成年女儿看脱衣舞表演!林语堂说,百老汇脱衣舞娘李玫瑰的表演很艺术,不猥亵,没有一个人能像一个好清教徒这般正当地欣赏脱衣舞。4个人看到半夜才回家。

    巴黎台阶多,上去的时候气喘吁吁,下来的时候却很轻松,林语堂故意一本正经地问女儿:“我们爬上来时每人一定瘦了半磅,现在走下去,每人会胖回半磅,对不对?”

    玉如中学毕业后,林语堂说,你不要上大学,先入社会做事,学做人的道理。玉如为之气结,爷爷拉下脸借钱才供父亲上了大学,而她现在有条件不费吹灰之力入学,怎么能不上?林语堂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手持一部字典走天下,什么知识都有了,任何学问都可以自修。玉如知道,跟父亲辩论这样的问题是无用的,就问:“那我到哪儿工作呢?”

    “耶鲁大学缺中文教员,我们去试试!”林语堂兴致勃勃。

    “我吗?到耶鲁大学教中文?”玉如吃惊得大叫。

    “那有什么不可以?”林语堂说,“教外国人的中文,程度很低。只要是国语发音正确,懂点中文文法,懂拼音,就够了。”

    玉如在她18岁那年,成了耶鲁大学的中文教授。

    林语堂对林家女儿的影响是一辈子的,林太乙在《林家次女》开篇第一句便写到:“我在这本书里描述我充满快乐,又好玩又好笑的童年和成长的过程,以及父亲给我的不平凡的教育。”

    “我觉得我差不多是一个不比大家差的好人,如果上帝能爱我,有像我母亲爱我一半那样,那么他一定不会把我送到地狱的。如果我不上天堂,那么世界一定是灭亡了。”

    ——《我未曾做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