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扬名四海(1/2)

    赴美国途中,“胡佛总统号”在夏威夷停泊了一天。

    上次出洋时,廖翠凤的盲肠炎发作得正厉害,夫妻俩呆在船舱里,哪儿都没去。这一回,林语堂打算带着妻子女儿好好游览一番。哪里料到还没下船,就看见岸上打着大块的横幅,上面写着“欢迎林语堂”,旁边站着二十来个人,面色着急地翘首以盼。林语堂一露面,欢迎者涌过来,按当地的习俗,给林家献鲜花编成的花环。林语堂和廖翠凤脖子上各被套了七八个,三个女儿也接受了十来个。记者的镁光灯闪成一片,晃得林语堂睁不开眼。

    来不及细想,他们就被簇拥着拉去吃午饭。接下来,是坐透明底的船参观海底世界。各色的热带鱼在浅红色的珊瑚丛中穿梭,色彩缤纷,煞是漂亮。晚上,是夏威夷传统的大餐和看土人表演传统的草裙舞。

    林语堂玩得很尽兴。临别前,他和类似头目的那位先生握手,感激对方的款待,然后有些羞赧地问:“你们是做什么的?”

    那位先生一脸错愕,敢情双方游玩了一天,还没有自我介绍。“我们都是南洋的华侨,仰慕林先生的文名,所以特意安排了这样一个欢迎仪式。”

    林语堂赶紧说,“谢谢!谢谢!”

    “打扰!打扰!”那位先生急忙回礼。

    略一停顿,双方旋即哈哈大笑。

    回到船上,发现有人送过来一只螃蟹,足有一尺宽。翠凤和女儿吃不惯生鱼,饿了一天肚子,嚷着让语堂把螃蟹剥开。林语堂用小钳子斯斯文文地折腾了好一会儿,横竖打不开。最后,他干脆把螃蟹放在衣柜口,用力把衣柜门撞上,螃蟹碎了,门钮也坏了。一家人就着冷螃蟹,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廖翠凤又惊又喜,感叹的说:“堂啊,真没想到你还成名人了,你看,连夏威夷都轰动了。”

    在海上足足颠簸了一个月,林语堂一家子抵达了旧金山。

    接着又坐了3天火车,才来到了东海岸。林语堂先是在赛珍珠宾州的乡间别墅里住了一些日子。赛珍珠刚刚和华尔希结婚,满面红光,眉眼间更显出女性的娇媚。他们拥有一大片土地,好几幢屋子,除了自己住以外,其余用来待客。屋子外种了很多苹果树,落了一地,有些已经开始腐烂了。廖翠凤奇怪地问,“为什么?这么好的苹果,多可惜啊!”

    “请工人太贵了,卖的钱还不够付工钱。”赛珍珠不以为然。

    “阿唷!真作孽!真作孽!”廖翠凤心疼地念叨。

    她找来一个藤编的麻袋,挑个大浑圆的,捡了满满一袋子。但是他们也吃不了那么多,最后还是得看着苹果在地上烂掉。

    叙完旧,林语堂和赛珍珠夫妇趁着下午茶的时间,深入讨论了未来发展的问题。语堂有备而来,说:“我想翻译五六本中国中篇名著,如《老残游记二集》、《影梅庵忆语》、张心斋的《幽梦影》,曾国藩、郑板桥的《家书》等,足以代表中国生活艺术及文化精神的书。”

    华尔希从事出版业多年,很有经验,他摇摇头,“美国知道这些书的人不多,而且有文化上的隔阂,很难构成对话。”

    林语堂相信华尔希是专业的编辑,对作家会有建设性的意见,“那你觉得我应该写什么?”

    “《吾国与吾民》的最后一章《生活的艺术》,讲饮食园艺,反响很好,据我们的调查,很多美国女性把它奉为生活的准则,你可以往这方面动点脑筋。”

    赛珍珠很赞同丈夫的话,“美国人讲求效率,生活节奏很快。像我们现在这样,享受悠闲的下午茶的机会很少,而且历史短,心理上渴求文化熏陶,中国人如何品茗,如何行酒令,如何游山玩水,这样闲适的心态刚好可以医治西方人的现代文明病,林先生,我也觉得这是个好提议。”

    “嗯,中国人赏花弄月之外,就是擅长于旷怀达观、高逸退隐的人生哲学。”林语堂深以为然。

    “林,我们期待你的第二本著作!”华尔希紧紧地握住林语堂的手。

    定好了书的主题,林语堂携家眷搬到了纽约。

    乡间没有中国饭店,三个女儿又不习惯当地的食物,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林语堂虽然想多享受美国乡村的惬意,但还是遵从了妻女的要求。

    他们在中央公园西边的老房屋里租了套普通的公寓。

    林家的日常生活整个换了样子。在上海,廖翠凤有四五个佣人帮忙处理家政事务,很少亲自动手。而在纽约,他们只请得起钟点工,每周来一次,做大清扫和洗衣服。平日里的买菜烧饭,全数落在了廖翠凤的身上。

    廖翠凤吃得了苦,她一声不吭,自顾自地忙开了。反倒是林语堂心疼妻子,主动要求帮忙。他教女儿们,每次洗澡后,一定要顺手抹一下浴缸,就不会留下圈子,妈妈洗起来不费时间。女儿像妈,很勤快。凤如学会了炒鸡蛋、冲咖啡、烤面包;玉如承包了拿牛奶、拿报纸、收拾房间、擦拭桌子等工作;不到7岁的相如负责倒烟灰等轻巧的活。

    在陌生的纽约,他们扎根了。

    由于《吾国与吾民》在美国的热销,林语堂的名字叫得很响。纽约的文艺界热情地迎接了这位来自东方的智者。在宴会上,他认识了三获普利策奖的戏剧家奥尼尔,桂冠诗人佛洛斯特,反纳粹的德国小说家、192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马斯·曼,舞蹈家邓肯,女诗人米莱,女明星姬希,戏剧评论家那森,作家及书评家卡罗·范多伦,诗人兼哥伦比亚大学教授马克·范多伦,摄影家范凡克顿,华裔女明星黄柳霜等。这些人个个都是文化界红极一时的顶尖人物,可以说,林语堂进入了美国文坛的主流视野。

    次年3月,林语堂开始写作《生活的艺术》。

    他不辞劳苦从国内带来的大批线装书派上了大用场。陈眉公的《宝颜堂秘笈》、王均卿的《说库》、开明《二十五史》、《文致》、《苏长公小品》、《和陶合笺》、《群芳清玩》、《小窗幽记》、《幽梦影》等,大多是明人小品,讲的就是闲适的心态,以及生活的情趣。

    到了5月,书写了差不多一半。林语堂开始作序,回头翻看书稿,越看越不满意。书稿以批判西方现代文明破题,基调是没错,然而写得很晦涩,读起来很辛苦,宣传中国文化的目的也不突出。他索性把笔搁下,默默地吸了一袋烟。

    吸完烟,他把书稿整整齐齐地垒好,点燃,火苗咝咝地串起来,越烧越旺,黑体的小字被火花吞噬,消失,一眨眼的功夫,就化成了灰烬。廖翠凤闻到书房的烟火味,还以为着火了,一下子冲进来。

    “你疯了!堂,怎么回事!”

    林语堂呆立木然。书稿可是作家的命根子,一把火烧掉,他心里比谁都痛苦。但不理想的作品,他不要!

    5月3日,一切从头来过。

    白白花去了两个月的时间,任务吃紧,林语堂聘请了一个书记,他口述,秘书用打字机敲出初稿。他把所有的活动纪律化,就像军事训练,一定要早睡早起,晚上的睡眠必须充足,次日清晨,泡上一杯酽茶,坐在明亮的窗子边,一面品茗,一面抽烟,脑袋半点不得闲,高速地构思,打腹稿。“清风徐来,鼻子里嗅嗅两下,胸部轩动,精神焕发,文章由口中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念出。”他尽量保持良好的心情,心情好,文章才能好。

    7月底,全书500页结稿。他把书稿送给华尔希夫妇审阅。华尔希提了好几条意见,语堂照改不误。中国文界是作家大编辑小,写了文章后要求一字不易的情况很普遍,再挑剔一些的,连标点都动不得。林语堂不这样想,编辑常年看稿,有经验,能一眼看出书的长处及不足,聪明的作家就是应该接受编辑的建议。这是美国出版业通行的做法。

    《生活的艺术》讲的是一种幽雅的、悠闲的陶渊明般的生活态度,对于奔忙于俗事而喘不过气来的美国中产阶级来说,就像闷热夏日里的清凉剂,是有药疗作用的。而且,林语堂的笔调轻松闲适,不需要太高的文化修养,就可以领略中国艺术的妙处。他用笔搭了一座桥,向西方人推行了一种有效可行的生活美学。

    林语堂在自序里写道:“本书是一种私人的供状,供认我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所得的经验。我不想发表客观意见,也不想创立不朽真理。我实在瞧不起自许的客观哲学;我只想表现我个人的观点。……让我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已觉得心意满足。我的灵魂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动,觉得很快乐。当一个人悠闲陶醉于土地上时,他的心灵似乎那么轻松,好像在天堂一般。事实上,他那六尺之躯,何尝离开土壤一寸一分呢?”

    这本书被美国“每月读书会”选为1937年12月的特别推荐书。“每月读书会”是一个普及性的读书组织,拥有数十万的会员,只要被它选上了,就像中了状元,“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销量肯定坏不了。华尔希打电话告诉林语堂这个消息时,兴奋得手舞足蹈。林语堂长嘘了一口气,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抱起年幼的相如,举过头顶,父女俩一起扯着嗓子尖叫。

    出于经济上的考虑,在纽约住了一年后,喜欢到处跑的林语堂拖家带口,搬到了法意交界的小镇蒙顿。欧洲的消费低,而且小镇上人少,环境又好,再适合写作不过了,林语堂是这样想的。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全家人都不会说法语!

    林语堂自诩为“世界公民”,住在哪里都一样。不会说法语,可以学,况且在家里教教女儿中文,写写作,日子也还算惬意。可热闹的廖翠凤受不了,从早到晚,连个话家常的人都没有,一出门,满耳叽哩呱拉的奇怪语言,全是喉咙里咕咕地发出来的,就像吞舌头的声音。自从离开上海,翠凤一直有轻微的忧郁症,离群索居的生活让她没日没夜的流泪,女儿们的就学问题也是个大难题,在蒙顿住了不到一个月,林家就搬到巴黎去了。

    巴黎是个好地方!法国人和中国人一样,有足以自傲的悠久历史,爱吃喝玩乐,露天的咖啡馆、精致的饮食、富丽堂皇的巴黎圣母院、美轮美奂的罗浮宫,林语堂发现了很多好玩的地方,乐此不疲。他和三个女儿手拉着手,并成一排,戴着中国式的草帽在赛纳河边钓鱼,逛旧书摊,还有,到阴森森的天主教堂探险。天主教堂里没有灯,只点洋蜡,墙角边有很多古人的石椁,林语堂对一切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都抱有无限的兴趣,恨不得拿来放大镜,仔细研究那些鬼魅的石刻雕像。可他已经不再是坂仔村里的小和乐了,三个女儿合力拽住玩心重的父亲,一路拉扯到阳光下,才罢休。

    工作方面,林语堂应美国最著名的蓝登出版社之邀,编写了《孔子的智慧》。蓝登的“现代丛书”系列规格相当的高,非名家名品不出,稿酬却只有600美元。以语堂当时的名气,这样的价格当然是变相的欺诈。然而林语堂认为被蓝登约稿,是了不起的荣誉,讲的又是儒家经典,和自己的创作宗旨很合拍,就爽快地答应了。

    写完《孔子的智慧》,林语堂打算着手翻译《红楼梦》。《红楼梦》在西方早有译本和节译本,但都是粗制滥造之作,与原著相差甚远。而国内的译者由于时代背景的局限,很难完成这么浩大的工程。林语堂对《红楼梦》通透的北京官话很着迷,在琉璃厂又花了不少功夫,他壮着胆子想试试看。下水才知深与浅,《红楼梦》不愧为中国小说的颠峰之作,博大精深,林语堂觉得,《红》语言之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