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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此心 第十章(1/2)

    斯年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经过一串极度痛苦的日子后,他看来是平静了。至少,外表是平静了。

    手上握着一罐啤酒,握了很久,很久,却是一口也没有喝过,他那变得深沉的眼睛,也令人难以猜测,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公司结束,职员遣散了,爱情也幻灭了

    ——他忽然笑起来,他这匆匆的三十年,到底追求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些什么?现在

    ——他真的感觉到一无所有,真的!

    也许在人们的眼光里,他不算一无所有,至少他还有钱。香港这个社会,钱往往就代表了一切,很令人啼笑皆非。

    但斯年

    ——这难得的出色男孩子,他追求精神领域的完美,他渴求爱情

    ——他似乎得到过,一个各方面都令他情不自禁的女孩

    ——但是——但是——也竟栽了个大筋斗,冷静下来时,他发觉自己竟是赤贫,怎样可想的境界?

    他爱过,恨过,他恨蕙心的蓄意欺骗

    ——他是这么想。人是可怜的,再聪明,再出色的人,钻进死角,走进牛角尖就再也出不来。或者有人幸运的走出来,然而

    ——人事全非了。

    他能忍受蕙心不爱他,但不能忍受欺骗,这是天下最恶毒的手段!

    现在

    ——他是万念俱灰,一种冷静之下的万念俱灰,他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失去追求的兴趣!

    想到蕙心,他心中还是疼痛,这惟一得了他全部爱情的女孩子,竟

    ——竟——

    他摇摇头,放下啤酒。

    事到如今,还有几天,就要离开香港了,他又发觉

    ——他巳并不再恨蕙心了。

    她有权选择她所向往的,这是上帝赋予人类的意志上的自由,她有权接受朗尼

    ——

    他再摇摇头,笑了,一种通透的,大彻大悟的笑容。

    蕙心目前可能和他以前一样,一心一意在追求一些东西,得不到手誓不甘心,甚至不惜牺牲另一些东西,但

    ——到头来当有一天她突然醒悟时,这就变成十分可笑了,世界上其实没有任何事值得人们费尽心思的追求,人往往被眼见一些繁华的假象所迷惑,真的,就是这样!

    蕙心

    ——哎,她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总有一天!

    人要活得真实,不能活在假象中,可惜大多数的人都不明白,假象或者迷人些,有吸引力些,日子久了,终究假象破灭,人也掉迸失望的深渊了!

    蕙心要几时才能明白这道理呢?

    前一星期,斯年也不明白,当他受挫,受伤的从蕙心那儿出来时,当他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时,他才悟出了这个道理!

    真理的领悟,必须付出代价!

    他吸一口气,使自己更平静些。

    十几年后,当蕙心名成利就,爬上她认定的目标时,她可会为今日的事后悔?

    他感觉到并不了解她,真的,她今天这么做,心中会平安?

    她说但求问心无愧

    ——可能吗?无愧?除非——除非她根本从来没有爱过他!

    门铃响起来,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去开门。

    站在外面的是费烈和文珠,艾伦和家瑞都没来。

    “晦!是你们!”他让他们进来。

    文珠四下张望,很整齐,斯年也没有酒味,没有她想象中的一片凌乱。

    “坐,喝什么?”斯年问。

    “啤酒吧!”文珠随口说:

    “我们没事,只是来看看你,几天不见了!”

    “我在忙!”斯年摊开双手。

    “很多事要做!”

    “非走不可?”费烈说。

    斯年没出声,慢慢的走,拿了啤酒回来。

    “是,我巳经决定了!”他说。

    “什么时候?”文珠凝望着他。

    三个从小在一起的好朋友,他这么离开,他们心里都难过。

    “还有几天,”他淡淡的。

    “反正很快!”

    文珠看费烈一眼,他摇摇手,说:

    “为什么选比利时?”他问。

    “此去——还回来吗?”

    “没有一定!”他摇摇头。

    “没有什么原因选比利时,我只想去一个远的,陌生的环境!”

    “从头来起?”文珠问。

    “不了,没有这份雄心壮志!”斯年苦笑。

    “也没有这份冲劲了!”

    “其实——你根本不必离开香港!”费烈说。

    斯年摇头,也不解释。

    “是啊!你何必走呢?”文珠也说:

    “斯年,你这么一走,我们的小圈子就散了!”

    “但是还有艾伦,还有家瑞!”斯年说。

    “还有蕙心!”文珠突然说。

    斯年震动一下,沉默不出声,他不愿再提这名字吧?

    “斯年,我觉得你和蕙心是误会!”费烈说。

    斯年不语。

    “真的是误会,蕙心——昨天我们见过她,”文珠忍不住说:“情形不是你所想象的。”

    斯年还是不语,一副老僧人定状。

    “斯年,不要固执,否则弄成一辈子的遗憾!”费烈耐心的劝解。

    “遗憾?”斯年笑了笑。

    “我没有!”

    “但是——”

    “我现在心灵十分平静。”斯年说:

    “三十年来,我第一次这么平静,无波无浪,无欲无求!”

    “你才三十岁,又不是老和尚。”文珠不以为然。

    “与年龄无关,我想通了!”斯年说。

    费烈叹一口气,不再出声。

    “你知不知道蕙心也在痛苦?”文珠不死心。

    “每个人都有痛苦的时候,可是不论怎样的痛苦都会过去!”斯年说。

    “我从来不知道,你比牛还固执!”文珠生气了。

    斯年淡淡的笑,也不生气。

    他甚至不问昨天他们和蕙心见面的情形,他真是

    ——完全死心了?

    费烈看看文珠,他知道今天来找斯年的目的,无论如何,他们要尽最后一分力量。

    “家瑞说,那个朗尼就要走了!”他说。

    斯年无动于衷,似乎根本不知谁是朗尼。

    “我希望在比利时安定下来后,你们可以看看我!”他扯了好远的题目。

    “斯年,我们说蕙心,你听见没有,”文珠气坏了。

    “蕙心和朗尼根本没有事,你为什么不肯相信?”

    斯年心中一痛,表面上却还是很淡然。

    “将来——我也同样欢迎她去比利时玩!”他说。

    “傅斯年,你想活活气死我?”文珠叫起来。

    “你为什么要生气呢?”斯年说:

    “难道我无权选一种我希望的、喜欢的生活?”

    “那是什么?离乡别井去飘泊?”文珠尖锐的。

    “不是飘泊,是安定!”斯年说:

    “香港不是我的家,我这三十年来也从来不曾真正安定过,以后

    ——相信我可以做到!”

    “莫名其妙的话!”文珠摇头。

    “去了欧洲,你仍然做生意?”

    “若要做生意,我何必结束公司?”他说。

    “那时——”文珠皱眉。

    “我也许教书!”斯年立刻说:

    “我那张哈佛的文凭总有点价值的!”

    费烈轻轻叹一口气。

    “我们再说什么也没有用,是吗?你去意已决!”他说:“但是——再考虑一次,这么走是不值得的,根本没有什么事,一个小误会

    ——”

    “连小误会也没有!”

    斯年笑了。

    “我也不再生气,我知道朗尼和她没有事,只是

    ——走是一定要走的!”

    “那我们就不懂了,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跟自己过不去,惩罚蕙心?”文珠叫。

    “错了,我只是选择一种我自己喜欢的生活!”斯年淡淡地说。

    “真气死我,真气死我,说来说去就是这些,你心中再无我们这些朋友?”文珠也眼红了。

    “你们永远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斯年说:

    “你们来——我非常感谢,只是

    ——离开的事不能改变!”

    “蕙心还是不是你的朋友?”文珠问。到底是女孩子,她还是帮蕙心的。

    “当然是!”斯年说:“以后我欢迎她去比利时玩,我不是说过了吗?”

    “你还爱她吗?”文珠咄咄迫人。

    斯年皱皱眉,恩索半晌。

    “爱——只是一种感觉,不是种行动!”他说。

    “什么话?什么话?”文珠嚷。

    “感觉,本是可以存在心中,是不必表现在外面的,对不对?”斯年悠然说。

    费烈皱眉,他知道,他和文珠都不可能再帮忙,斯年的心意是决不可能再改变。

    “你有权选择你的生活,只是——希望你以后真正快乐,不要后悔!”他正色说。

    “决不会后悔!”斯年眼中射出奇异光芒。

    “以后的日子肯定比现在有意义得多,相信我!”

    “但是——你没为蕙心想过吗?”文珠叹口气。

    “她早为自己想过了,何必我替她想?”斯年说。

    是

    ——这样的吗?

    送走朗尼,蕙心大大地舒一D气,也重新投人繁忙的工作。

    朗尼在香港逗留了十天,她觉得自己被绑住了十天,不能好好工作,不能好好休息,甚至不能去找朋友!

    但是

    ——朗尼在机场说那番话可是——真的?他说:

    “暑假过后你来美国,学校的事已有百分之九十把握!”

    学校

    ——哈佛商业管理?

    这当然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她高兴了好一阵,朗尼是哈佛有来头的讲师,他说百分之九十,想来已是绝无问题的了,是吧!

    回到家里

    ——高兴的情绪就消散了,以哈佛的学位,来换斯年

    ——值不值得?

    天地良心,当初她的确不知道朗尼真肯帮这大忙,也绝对没想到朗尼居然对她有意,这

    ——事到如今也解释不清了,斯年会谅解她吗?

    家中又剩下她一个人,父母都去教会查经班,这也是一种很好的精神寄托,她也是基督徒,但她已经安不下心去教会,她

    ——唉!到底在做什么呢?

    斯年

    ——走了吗?他真是走得这么决绝?连个电话也不打给她?他是恨透了她吧?

    想到斯年,她的心就抽搐着疼痛,完全不受控制的,斯年

    ——唉!是他们无缘吧!

    小茶几上有母亲留的小纸条,写着

    “费烈来电话,晚上他会在家,等你回电!”

    费烈

    ——这个时候是没有人可以帮忙的了!

    她打电话给费烈,礼貌总要顾的,人家等回电话呢!大概又是什么喝酒、聊聊天之类。

    “费烈,我是蕙心!”她故作开朗的。

    “回来了?是在公司开?”他说。

    “不,去机场送朗尼回美国!”她大方的,事巳至此,还有什么说不得呢?

    “哦!他走了,”费烈永远温文有礼。

    “蕙心,明天早上有没有空?”

    “你知道我是要上班的,”她笑了。

    “我不同于你们做老板,做太子爷的!”

    “不——不是这意思,”费烈尴尬的。

    “蕙心,明天早晨十点斯年去欧洲!”

    “哦——”蕙心呆怔一下,心中一下子像塞满了乱线,什么话也说不出。

    “无论如何,我们一起去送他,好不好?”费烈非常诚心诚意的。

    “我是没问题,”她停一停。

    “斯年怕——不愿意见我!”

    电话中有一阵子的沉默,然后是叹息。

    ‘

    你难道不知道斯年为谁离开?”他说。

    “他恨我,我知道!”她冷静的。

    “为什么会恨?”费烈很困难地说:

    “蕙心,我和斯年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爱过!”

    爱

    ——然后是恨,像定理,像公式一样!这样的人生岂非太刻板?

    “那么可以说我伤了他!”她说。

    “蕙心,不要这么骄傲!”他又叹息。

    “我知道你心中也难过,何必——这样呢?”

    “那么——我去!”蕙心自嘲地笑了。

    “我去——又有什么帮助?”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去——会比较好些!”费烈说:“艾伦也这么想!”

    “我去就是!”她再说:

    “如果他再骂我一顿能舒服些,我也无所谓!”

    “不会,我担保不会!”费烈说:

    “蕙心,明天早上我八点半来接你!”

    “我可以自己去!”她摇头。

    “反正这两天我和机场有缘。我自己去也方便!”

    “我接你!”他坚持。

    “怕我临阵脱逃?”她笑。

    “答应你去就一定去!”

    “不是——”费烈拙于言辞。

    “文珠和家瑞也去!”

    她不出声,人家都双双对对,但,她

    ——

    “斯年——可打算再回来?”她吸一口气。

    “他不跟我们说这件事,他——这些天的改变很大!”费烈又叹息。

    “他的父母——没说什么吗?”她问。

    ‘

    嘶年是成年人!”费烈说:

    “他去什么地方都不担心,但——怎么选比利时!”

    “冷门地方没有熟人,这对他可能比较好!”她说。

    “也许!”停一停,他又说:

    “也许。”

    “好!那我们明天见,我八点半在楼下等你!”她吸一口气,不想再跟他聊下去。

    “明天见!”他预备挂上电话。

    “等一等——你知道斯年

    ——现在在哪里?”她叫。

    “不知道!”他呆怔一下。

    “肯定不在家!”

    “明天见!”蕙心放下电话。

    斯年肯定不在家,明天一早要走,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他父母那儿?

    蕙心摇头苦笑,她不真正洒脱,事到如今还牵挂着,还念念不忘他,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