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十夜(4)(2/2)

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绿潭回来后,母亲请了假,又带她到苏州去了一回。

    她们坐在寺院里,面对寂然的夜色。

    母亲问她是否还记得那首叫《枫桥夜泊》的唐诗,张继写的,她点了点头。母亲再问她是否也懂得了人的产生、物质的构成,她亦是点了点头。

    阔大无边的寂静中,她们似乎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座寒山寺。母亲紧紧搂着她,她贴在母亲花瓣般柔软的胸脯上。但是此刻,她与母亲之间竟是无尽的夜色、冰凉的水雾。

    她突然开口,会有天真的爱吗,这世上。

    母亲告诉她,我们要拥有足够的天真,才能清醒瞥见彼此的处境,而不致陷于绝地。

    她二十四岁了,但对于母亲的话语,依旧无法破解,像此刻山中的禅。

    月光洒满院落,竹林里的叶子还是如当初般相互抚摸、缠绕,烛火按时熄灭。

    她坐在母亲的旁边,中间隔了两三张石凳。她小声地念着张继的《枫桥夜泊》,母亲则把脸转到了一侧。

    没有言语,人世又变得寂然起来。

    10

    又一次躺在夜的脊背上,她在等待孤独到来,然后风吹草动。

    她相信孤独是真实的,而花草和夜色是虚无的。除了与虚无对抗外,她还必须接受看不见的尘土、阴影和露水,从某个叶尖漏下,洗涮自己,与过去。天空渺蓝庄严,远山宁静无声。她知道孤独是来去匆匆的,在它走后内心就会平静些许时辰,这时的自己就好像面对着未起半点儿涟漪的深蓝湖泊,就好像人世间谁都没有来过。

    夜色之重。里屋的那盏灯灭了,其余的也都慢慢灭了。她依旧没有出声地看着月色,甚至听不清自己是否有呼吸,在空气里振动。

    母亲出来了,穿着色调偏暗的丝绒布料裁作的圆领长袖衫,上面的花纹显然已看不清,只时而才闪现出鱼鳞般的细碎光点。

    她很少想过要再向母亲问些什么,这一次,她想亦是如此。

    母亲也在石阶上坐了下来,身体紧紧贴着她,用下巴枕着她始终都孱弱的肩头,轻声说,艾,妈妈一直都这般爱你。

    第一次她那么轻缓地转过身来,看着母亲。头发挽髻,插着素色的花饰和银簪,双唇微微翕动,曾经藏在脂粉里的小细纹再也安抚不下。母亲老了,同庭院里那些逐渐颓靡的花草那般,老去。

    她把双唇张开,试图要说些什么。

    嘘。母亲对她示意,手指堵在她有点儿皲裂的唇皮上。默默地,牵着她的十指十分有力,渐渐握紧,仿佛要传输一种感受与她,是内心的感恩,无言的理解,或是因此被激发出的充沛情怀。

    那一刻,她用力环抱住母亲。眼泪滴在那双枯瘦的手上。

    这样的夜晚,对她来说应是重要的记忆。

    这记忆将会重新解构她的骨架、体系,和思想,使她坚强地走上自己的人生之路。

    如同母亲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