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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爱丽丝·多恩的恳求(1/2)

    六月里一个宜人的午后,鄙人有幸陪伴两位年轻女士出门散步,走哪条路由我定夺。我便带她们既不去莱奇山,也不去冷泉;既不去踩踏内克河原始的河岸与古老的炮台,也不去访问天堂,尽管这地方倘若名副其实,小姐们一定会感到快乐。我带她们走出市郊,离开满街的制革工、鞣皮匠,开始爬一座小山。这地方离远看,山坡幽暗,山顶平坦,像是沿大路而设的一座绿色堡垒,爬起来倒并不似外表那么陡峭。高处是一片广阔牧场,四面八方,留下牛群踩出的小道。不过,奇怪的是,整个山坡和山顶一片郁郁葱葱,但从山下仰望,却几乎不见一片草叶。这片欺人的绿色却原来是一大片浓密的“木蜡”,它们整个夏天都呈现出光鲜的深绿色,只有短短的一段日子开出茂密的黄色花朵。那时候,远处的人放眼一望,会觉得漫山遍野铺满黄金,或笼罩着一片金色阳光,即使天空乌云密布。然而,在山上闲荡的人却会发现所有的青草,一切可以养人养畜的东西,都被这种可恶而无法根除的杂草毁了,它簇生的根霸占了土壤,不准任何别的生命挤进来生长。结果可以说是一种天然的灾祸毁灭了这片土地,罪恶与疯狂登峰造极,上演了连咱们的历史都会为之脸红的一幕。因为这一带正是迷信一度猖獗肆虐,是我们祖先留下奇耻大辱,令子孙后代伤心凝望的地方。烈士的遗骨就踏在我们足下,我们正站在绞刑山上。

    至于我,倒常常追踪这片历史遗迹。怪的是,前来朝拜这座名山的人少得可怜。多少人在它脚下度完一生,都没一次听从过朦胧往昔的召唤,攀上山顶。咱们历史的这部分原本就记载得不完善,加之我们不是一个充满传说富于传统的民族,再过一两年,咱们这座古城五十岁以内的每位公民,恐怕连这段巫术骗局①的年代都说不清了。最近,与我们祖先这个过失唯一差强人意的联系是,有位历史学家以他自己的方式对待这段历史,他的做法倒可以使他自己流芳百世。他把祖先们丢人现眼的地方变成了一座他自己文物历史知识的纪念碑,他边讲故事边汲取哲理的狡猾智慧的纪念碑。可惜我们是个注重眼前的民族,对过去的事并无牵肠挂肚的兴致。每年11月5日,城里的年轻人自己也不明白想纪念什么,或者说只图一时闪光的火焰外没有任何别的念头,总要在这座鬼魂出没的山顶上燃起堆堆篝火,却从未梦想过要向那些冤屈致死,连棺材或祈祷都没有就埋在这黄土之下的人们致以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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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指美国新英格兰殖民史上著名的萨勒姆驱巫事件。1692年在马萨诸塞州萨勒姆一带曾大规模搜捕处死所谓巫士。这一年春夏两季就绞死“巫士”19人,遭拷打定罪者55人,锒铛入狱者150人,上逮捕名单者多达200余人,最后因涉及州长夫人及前任州长的公子,搜捕运动才完全平息。霍桑的一位先祖也曾参与驱巫运动。本篇故事即以此事件为背景。

    以女性的多疑,我的两位同伴感受到了此地所有令人忧伤的联想。然而,它们并不能完全压倒女孩子欢乐的心情,她们的情绪忽起忽落,变化无常。有时一阵迷人的激动,有时欢乐照亮忧伤,化作胸中灿烂阳光或五彩长虹。我自己多思多愁的心也被她们感动。于是,我们踏着纠缠不清的杂草,时而欢笑,时而感伤,简直盼望双脚能陷入哪个穴巫的墓穴才好。这类遗迹过去可以在人的记忆中找到,而今已消失得沓如黄鹤。而且我相信,随它们而去的还有这死刑场的全部痕迹。又长又阔的山脊上,不见任何突出的制高点或明显标志,只有两根腐朽的木桩,相伴相守,再就是木蜡丛中不时探出头来的岩石。

    从这令人不快的地方极目远眺,但见城镇、乡村、森林、原野、尖塔、村落,美丽景象人间少有。灾难不曾降临古老的埃克塞斯,一切都那么繁荣兴旺,丰饶富足。眼前是我们的故乡,从山脚直伸到海港,平展展恰似棋盘格子。两条海峡拥抱着它,整个半岛挤满一簇簇木房顶,夹杂着一座座尖塔,点缀着一片片绿色,树木从看不见的躯干伸出它们浓浓的绿叶。远处是海湾和小岛,在这一带缺乏鲜明自然特征、岁月与人类劳作不曾带来变化的乡间,几乎成为仅有的目标。记住这片景物,这片落日宁静的辉煌与温柔的苍茫,我们在想象中朝大地抛下一幅幽深森林的面纱,想象几座零散的村落,将这座老城权当村庄,就像当初地狱的魔鬼在那儿横行肆虐一样,于是就得到了往日此地的景象。古老的房屋遥遥相望,溜尖的屋顶,凸出的楼层,中间唯一的会堂耸出它高高的尖塔。总而言之,1692年,该城的景象把咱们引入过去一个奇异的故事。

    我把手稿塞在衣兜里带来了,是多年前写就的系列故事。那时我感受到的外界意志与内心情感比现在强烈得多。如今我已不存几多奢望,更没什么可担惊受怕,所以笔也变得懒惰无力。这些故事中有三四篇经过长期复杂的冒险,终于在《象征》,期刊上露面,所幸未给我招来讨厌的恶名,连家乡都不知道。有一大堆稿子命运更光明,全都喂了火焰。打算照亮世界名垂青史的思想,刹那间灰飞烟灭,除了自己不曾打动任何人的心。当时下面这篇与另一篇故事碰巧待在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因此它们虽无甚明显长处,却逃脱了灭顶之灾。

    两位小姐鉴于鄙人还从未厚着面皮在她们面前表演,除了通过报纸这种天经地义的媒介之外,便肯赏光听我朗读。我请她们坐在一块青苔遍布的石头上,紧挨着我们认为曾竖过绞刑架的地方。我稍稍犹豫片刻,担心已经消失于思想长河的幻想之魅力会重上心头。我开始朗读。故事阴惨惨开始于一场被发现的谋杀案。

    一百年,再加上将近五十年以前,通往波士顿的大道三英里处,发现了一具被谋杀的男人尸体。被害者躺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在一座小湖的岸边。十二月的寒霜给湖面结上厚厚一层冰,杀人者似乎企图把被害人藏入冰凉的水之坟墓,因为冰层被深深地砍了一个洞,大概是用杀人的凶器砍的,虽然冰层对于手上沾着鲜血的杀人者来说,实在坚硬得令人不耐烦。结果尸体就斜躺在岸边的土地上,不过,一丛矮松把他与大道隔了开来。夜来下过一场小雪,仿佛自然母亲对杀人的暴行震惊不已,便努力用自己冰冷的泪水来掩盖它。风刮起一小堆积雪,把尸体半遮半掩,死者苍白的面孔被白雪掩藏得最深。一位早行人被自己的狗带到这里,麻起胆子刨开雪堆,打量死者的面孔,结果被那神情吓得魂飞魄散。一种恶狠狠嘲弄的得意表情凝固在死者脸上,使死亡栩栩如生,可怕至极。看见的人立刻拔腿就逃,快得就像僵硬的尸体会爬起来追他一样。

    我往下读。经鉴定,尸体是个小伙子,这一带乡下的陌生人,不过,原先在我们脚下的这座城里已住过几个月。故事以不少篇幅描述了谋杀案引起的轰动,追踪罪犯的空忙一场,葬礼仪式,及其它常见细节。这中间,我引出了将与后面情节一起发展的人物。只有三个人。一位年轻人和他妹妹,前者具有病态想象力和不健全的感情;后者美丽贤淑,将自己的一些美德点点滴滴灌输到哥哥疯狂的心中,但却不足以挽救他天性深藏的堕落。第三个人物是位巫士,矮矮小小,阴沉灰暗,干皮皱脸的家伙,老谋深算,心地歹毒,并拥有施行阴谋诡计的超凡神力。但对一切较善良的目的却无知愚蠢,活像白痴,无能为力,还不如孩子。故事的中心场面就是这个坏蛋与伦纳德·多恩在巫士的茅屋中见面,茅屋坐落在远离小镇的石山脚下。两人坐在一堆越烧越小的火旁边,阵阵冷雨抽打屋顶。年轻人谈到把他与妹妹爱丽丝紧紧相联的亲密无间,孩提时代就开始的热烈而神圣的感情,相依为命的满足,因为他们一家中只有他俩在一场印第安人的夜袭中逃脱了性命。他还谈到自己发现或怀疑妹妹与瓦尔特·布罗姆之间产生了一种秘密感情,以及自己如何被妒忌折磨得发疯。

    在下面一段,我稍稍揭示了几分故事的神秘。

    伦纳德接着说:“探究瓦尔特·布罗姆的内心后,我终于发现爱丽丝为什么义无返顾地爱上了他——因为他跟我一模一样!我把自己的心灵与他的进行了仔细比较,那种强烈的相似令人恶心、厌恶、恐惧,直往后退。好像我自己的脸从一个荒凉的地方走来瞪着我,又好像它穿过拥挤的人群来与我见面。而且!完全相同的思想竟以完全相同的话从我们两人的嘴里吐出,证实我们内心深处存在着可恨至极的同感。不错,他是在旧世界①受的教育,而我是在这片原始的荒野成长,所以表面上我们截然不同。他性格中的恶被胡作非为放荡无羁的生活弄得变本加厉,而我天性中的恶却受到爱丽丝温柔与圣洁的软化和洗涤。但我心下明白,一切强烈深沉的感情的萌芽,所有形形色色恶念的萌芽,在他身上都已被灾难助长,完全成熟,我不否认,在这个该死的家伙身上,还能看到每一种美德凋萎的花朵,而这些精心培育的花朵,本来是要在我身上结出果实的。瞧,这不是爱丽丝可以用妹妹的全部爱心,再加那种独占心灵的不洁之情来爱的男子汉么?可那个外乡人却能得到比我家众多在天之灵能集于我一身的爱还要多的爱情——我倒被冷落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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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指北美移民的故乡英国。

    伦纳德·多恩接着讲到疯狂的仇恨如何在他胸中点起地狱的大火。看来他的妒忌倒真有理由,就瓦尔特·布罗姆而论,他的确在追求爱丽丝,而爱丽丝也对这位陌生的青年流露出无法形容却非常强烈的兴趣。而布罗姆虽对爱丽丝热情似火,对她哥哥却报以厌恶与冷漠。相似的性情使两个男人就像拥有一条生命,而这生命不能完全为一人所有,除非消灭其中另一个。最后,各自心怀相同的恶念,两位冤家碰巧在一条僻静的路上相逢。伦纳德讲的时候,巫士只坐着听,其实心中早已知道一切,却装得兴致勃勃,茫然的脸上还不时闪过可怖的微笑,或东一句西一句地填补故事的某些空白。青年讲到瓦尔特·布罗姆如何以爱丽丝无法否认的耻辱证据嘲笑他,而那嘲笑还没来得及从脸上消失,当哥哥的就动手杀死了这个坏蛋,巫士一听便哈哈大笑。伦纳德吃了一惊,但这时正好烟囱里刮下一股风,悠长不变,恰似这打断他话的笑声。“我受骗了。”他心想,于是又接着讲他可怕的故事。

    “我践踏着他该诅咒的灵魂,明白他完蛋了。而我的心欢快地跳跃,仿佛摆脱了锁链,得到自由。但迸发的狂喜当然眨眼就逃得无影无踪,接踵而来的是脑筋一片麻木,眼前一片模糊,正像人在梦境中苦苦挣扎。于是我弯腰看看瓦尔特·布罗姆的尸体,他的面孔,尽量使自己高兴起来,这家伙的确完了,就躺在我眼前。不知这样站了多久,也不知幻觉从何而来,但觉逝去的岁月,从孩提时代开始,忽然回到眼前。早已混淆不清支离破碎的记忆头一回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像是一个哭哭泣泣的小娃娃,站在父亲的炉子旁边,炉子冰凉冰凉,血迹斑斑,父亲就躺在这儿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