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先 驱 者(1/2)

    题记

    你是你自身的先驱,你建造的塔只是你"大我"的根基,你的"我"又将成为新的根基。

    我也是我的先驱,日出时在我面前伸展的影子,正午时将要聚在我的足下;下一次日出又将展开新的影子,它在下一个正午又要聚拢。

    我们常常是,也将永远是自身的先驱。我们于过去和将来采撷的,只是粒粒种子,待播撒在尚未耕耘的田地上。我们是田地,是耕夫,是采者,也是被采物。

    当你是徘徊于雾蔼中的一个愿望,我也一样徘徊其间。我们互相寻访,我们的渴望中生长出梦想,那梦想绵绵不断,那梦想横无际涯。

    当你是生命颤抖的唇上的一句默语,我乃是那唇上的另一句默语。然后生命将我们道出,我们便在追忆昨日、向往明天的颤动中降生、长大。昨日是称臣的死神,明日是冀求的新生。

    而今我们同在上帝的手中,你是他右手中的太阳,我是他左手里的地球;但你这个照耀人的,并不比我,被照耀的更为明亮。

    我们,太阳和地球,只是更大的太阳和地球的肇始。我们永远是肇始。

    路过我园门的生客,你是你自身的先驱。

    我也是我的先驱,虽然我看来纹丝不动,在我树的荫下静坐。

    上帝的小丑

    有一次,一位梦想家从沙漠来到伟大的舍里阿城;他的全部家当,就是身穿的衣裳和手中的一根木棒。

    走在街上,他对眼前的殿堂、尖塔、宫殿,既敬畏又惊叹,舍里阿城好不富丽堂皇!他不时拉住行人,询问城市的情况,但他和行人彼此都听不懂对方的语言。

    时值中午,他在一家大饭店门前停下。饭店用金黄色的大理石砌成,人们从门口进进出出,无人阻拦。

    "这一定是座圣殿!"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了进去。到里面后他惊奇地发现,眼前竟是一间华美的大厅,成双结对的男女们围坐在一张张桌边,他们边吃边喝,还在欣赏音乐。

    梦想家心想:"不,这不是在拜神,一定是王子在设宴招待民众,庆祝某个大典。"

    这时,一位男子——梦想家当他是王子的仆人——走了过来,请他坐下,并端来了肉肴、葡萄酒,还有精美的点心。

    梦想家美餐了一顿,然后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被一位衣着考究的大个男人拦住。

    "这准是王子本人了。"他心想,便朝大个子鞠了一躬,以示感谢。

    大个子用城里的语言说道:"先生,您用了晚餐还没有付款呢。"

    梦想家不懂,又真诚地感谢了一次。

    大个子仔细地打量着他,看出这是个异乡人,这副衣衫褴褛的样子,肯定是付不起餐费的主了。于是他去一下掌,又喊了一声,当下就走来四个巡捕。他们听完大个子的讲述,就一边两人,把梦想家夹在中间带走了。梦想家见这几个人衣着气派、威风凛凛,眼里更添了几分喜色。

    他想:"他们都是上等人物啊!"

    他们走着走着,一直走进法院大门。

    只见大堂前方的正座上端坐着一人,美髯长须,装束威严,梦想家估量他便是国王,不禁为有幸面晤国王而大喜。

    巡捕们向威严端坐的法官控告了梦想家。法官当下指定两位律师,一位代表原告,一位替这异乡人辩护。两位律师先后站起发言,阐述了各自的辩护词。梦想家呢,还只当他俩在致欢迎辞。对国王和王子的盛情款待,他心里无比感激。

    判决宣布了:判罚被告胸挂书有罪名的木枷,骑着秃马在全城示众,并由号手、鼓手各一名在前开道。判决立刻执行。

    身骑秃马的梦想家在号手、鼓手的开道下游街示众。城里的居民闻得喧声,纷纷涌上街头,一见眼前的情形个个笑将起来,孩童们则跟在梦想家后面招摇过市。梦想家早已乐不可支,眉飞色舞地赏阅着人群。他以为,胸前的木枷代表国王的祝福,骑马示众乃是一种殊荣。

    忽然,他在马上看见了一位来自沙漠的熟人,于是高兴地朝他大114:

    "朋友!朋友!这是什么地方?这座遂心如意的城市叫什么?你知道吗,他们在王宫里为一个陌生客摆宴,王子亲自作陪,国王在他胸前挂上福匾,还让这人间天堂倾城迎接——这是哪一个慷慨的民族呀?"

    沙漠里来的熟人没有作答,只是微笑着,还轻轻摇了摇头。游街的队伍继续前行。

    梦想家的头高昂着,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爱情

    传言胡狼还有鼹鼠

    是和林中的雄狮

    从同一条溪流中饮水。

    传言雄鹰和秃鹫

    也在同一具死尸上啄食,

    共享这死物的时刻

    它们总是相安无事。

    啊,爱情!你高贵的手

    曾控驭着我的愿望,

    将我的饥与渴

    高升为自尊和傲睨;

    莫让强悍与永恒之我,

    饮食诱惑了软弱之我的

    酒酿与面包;

    倒不如让我饥饿,

    让我的心竭极干涸,

    让我死亡,灭迹!

    我宁此也不会伸手

    抓你未满敬的杯盅,

    你未祝福的碗盏。

    隐居的国工

    人们告诉我,在群山环抱的森林里,隐居着一位年轻人,他曾是两河对面一个大国的国王。人们还说,他完全自愿地离开了王位,离开了他可以称耀的江山,而寄身于荒山僻林。

    我想,我要去寻访此人,探究他内心的秘密,因为能够舍弃王国的人,必定比王国更加伟大。

    当天,我就来到了此人隐居的森林,见他正坐在柏树下,手持一截芦管,仿佛握着极杖一样。我像对国王一样对他行礼致意,他掉头看我,和蔼地问道:"你为何来此僻静的林间?在绿荫中寻你失落的自我吗?在薄暮时分回归故乡吗?"

    我说:"我寻的是你,想知道你何以舍弃王国,来此林间。"

    他答:"我的故事说来简单,正如泡沫的破灭是瞬间的事情:一天,我坐在王宫的一座窗前,王室侍从长和一位异邦的特使在花园散步,他们走近我窗前时,侍从长正在说他自己:'我和国王一样,酷爱烈性酒,嗜好各种赌博,也和国王一样脾气暴躁。'说着他们在树林中远去了。不多一会儿,他们又折路回来,这次侍从长谈起了我:'国王和我一样,也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也和我一样爱好音乐,日浴三次。'"

    停顿了一下国王又说:"当日黄昏我就离开了王宫,只带了随身的衣裳作为行李。因为我不愿再成为人们的统治者,他们把我的毛病揽在自身,又把他们的长处全归于我。"

    我说:"这故事听来还真奇怪。"

    他回答:"不,朋友,你叩开了我无声的门户,得到的还只是皮毛。谁不愿抛弃王国,换取一座时光永在其间歌舞的森林?多少人都放弃了江山,只为在独居中求得甜蜜的宁静;无数的大鹰都自空中降下与鼹鼠为伍,期望获得大地的奥秘。有人舍弃梦幻的王国,以免被无梦者视为异己;有人舍弃**的王国,把灵魂遮掩起来,以免别人因目睹无遮掩的真理和美而羞涩;最伟大的,乃是舍弃忧愁王国的人,他因此不被目为孤傲和自负。"

    说着他倚杖站起,又说:"你现在回到大城,坐在城门前观察所有进出的人们。你会发现,有的人生来具有君王气概,却并不拥有王立;有的人身为臣民,却是精神上的王者——虽然他和他的臣民都不知觉;还有的人看来是个统治者,而实则是自己奴仆的奴仆。"

    说完这些,他对我笑着,唇间挂着一千个黎明。然后他转过身去,走进森林深处。

    我回到城里,依他的话坐在城门口,观察着进进出出的行人。从那时至今,无数个"君王"的身影从我身上掠过,而被我的身影掠过的臣民们,却难得一见。

    狮子的女儿

    四名奴仆站立着,为靠在王座上睡着的老女王扇风。女王打着鼾,她的膝上卧着一只猫;它不停地低吟,眼光懒洋洋地盯着奴仆们。

    第一个权仆说话了:"这个老婆娘的睡相多么难看!瞧她下耷的嘴巴,瞧她呼吸得那么费劲,就像魔鬼正在卡住她的喉管。"

    猫低哼而语:"她的睡相再难看,也不及你们这些醒着的奴隶丑态之一半。"

    第二个奴仆说:"你们以为睡眠会使她的皱纹舒平一点,而不是加深;其实相反,瞧那一脸皱纹,她定在梦着什么恶魔。"

    猫低哼着:"你们怎么不去入睡,梦见你们的自由?"

    第三个奴仆说道:"或许她正梦见她残杀过的所有人在列队而行呢。"

    猫低哼而语:"对,她在梦见你们的祖先和后代列队而行。"

    第四个奴仆说:"对她评头品足虽不错,只是减轻不了我站立扇风的疲劳。"

    猫低哼着:"你们将永生永世为人扇风,因为在天上的情报也跟在地上一样。"

    这时,老女王的头忽然低垂了一下。她的王冠掉到了地上。

    一个奴仆说道:"这可是凶兆。"

    猫低哼着:"一个人的凶兆对另一个人就是吉兆。"

    第二个奴仆说:"她要是醒来,发现王冠落地还了得!她肯定会杀了我们。"

    猫低哼着:"自你们出生之日起,她就残杀了你们,而你们全然不知。"

    第三个奴仆说:"的确,她会杀掉我们,并说这是祭神。"

    猫低哼道:"只有弱者才被拿来祭神。"

    第四个奴仆让同伴安静了下来,他轻轻拾起王冠,小心地戴在女王头上,没有把她惊醒。

    猫低哼着:"'惟有奴隶,才会把落下的王冠替主人重新戴上!"

    过了一会儿,老女王醒来,她看看四周,打着哈欠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棵老橡树的树干上,四条毛虫正被一只蝎子追逐着:我不喜欢这梦。"

    说完她闭上眼睛又睡了,不一会儿鼾声复又作起。四个奴仆继续为她扇风不止。

    猫低吟着:"扇吧,扇吧,一帮愚氓!你们扇的乃是吞噬你们的火焰。"

    暴行

    守护着海达七个洞穴的母龙如此唱道:

    "我的伙伴就要乘着波浪而来。他雷鸣般的吼声将使大地充满恐惧,他鼻中喷出的火焰将在空中燃烧,月蚀时我们就要结为夫妻,日蚀时我要生下一位圣·乔治,日后由他将我杀死。"

    守护着海边七个洞穴的母龙如此唱道。

    圣徒

    我年轻时,有一次曾到山那边静静的树林里拜访一位圣人。当时,我与他正在谈论着美德的本质,一位盗贼疲惫不堪、脚步趔趄地沿山路走来。走近树林时,他在圣人脚下跪倒,哀求道:"啊,圣人,我要得到您的安慰!我的罪孽已成为我的重负了!"

    圣人回答:"我的罪孽,也成为我的重负了。"

    盗贼:"可我是个贼人,是个强盗。"

    圣人:"我也是个贼人,是个强盗。"

    盗贼:"我还是个杀人犯,很多人的血在我耳边鸣冤呢。"

    圣人:"我也是个杀人犯,我耳边也有很多人的血在鸣冤。"

    盗贼:"我犯下了数不清的罪行。"

    圣人:"我也犯下了数不胜数的罪行。"

    这时盗贼站起,直瞪瞪地看着圣人,眼神有点奇怪;然后疾步离开,走下山岗。

    我转过头来,向圣人问道:"您为什么替自己杜撰了种种罪行?

    您想过吗,此人走后不会再信服您了。"

    圣人答道:"他确实不会再信服我了,但他是得了很多快慰走的。"

    恰在此时,我们听到远处传来盗贼的歌声,这喜悦的歌声回落在整个山谷。

    大餐

    我在漫游四方时,曾于一座岛上见过一个人头铁足的怪物,在一刻不停地吃着泥土,饮着海水。我在旁边观察良久,然后走近问道:"你从不感到满足吗?你的饥渴永不会消解吗?"

    怪物回答:"不,我已经满足了,我甚至已倦于吃喝;但我担心明天没有泥土可食,没有海水可饮。"

    大自我

    一切终于结束了。拜布络斯之王努夫西巴尔在自己的加冕典礼结束后,回到卧房,这是三位隐居深山的巫师替他建造的房子。他摘下王冠,脱下御衣,站在屋子中间陶醉起来:他是拜布洛斯的全权大王啦!

    忽然间他掉过头来,发现他母亲赠他的大银镜里,正走出一位赤身**的男子。

    国王大惊,对着此人喝问:"你要干什么?"

    赤身的男子答道:"我只有一问:为何人们立你为国王?"

    国王说:"因为我是这块土地上最高贵的男人。"

    男子:"你若仍然比人高贵,就做不了国王了。"

    国王:"因为我是这块土地上最勇猛的,他们立我为王。"

    男子:"你若依然勇猛如初,就做不了国王了。"

    国王:"因为我是人们中最富智慧的,人们立我为王。"

    男子:"你若仍旧富于智慧,就不会被选为国王了。"

    这时候国王猛然倒地,痛哭起来。

    赤身的男子低头看了看他,拿起王冠,轻轻地戴在国王垂下的头上。

    然后,他又以怜爱的目光注视着国王,随即走进银镜。

    国王站起,马上向镜中看去。他看到的,只是戴着王冠的自己。

    战争与弱小民族

    草原上,一头山羊和它的小羊羔正在吃草;高空中,一只兀鹰却在盘旋,眼睛贪婪地盯着下面的羊羔。就在它将要俯冲攫取食物的时候,另一只兀鹰飞来了,在山羊和小羊羔上空飞来飞去,心里怀着同样贪婪的念头。于是两个敌手在空中厮杀起来,空中回响着它们惨怖的鸣声。

    山羊抬头看着,心中大惑,便低头对小羊羔说:

    '咄咄怪事!我的孩子,那两只高贵的鸟儿竟会互相残杀!这辽阔的天空还不能任它们飞翔吗?祈祷吧,孩子,从心里祈求上帝,求他为你生着翅膀的兄弟带去和平。"

    小羊羔便从心底里祈祷起来。

    批评家

    有天黄昏,一位骑马往海边赶路的男人来到了路边的旅店。他和往海边赶路的人们一样,很相信夜里人们的行止,他下马以后,就把马挂在店FI边一棵树上,然后走进旅店。

    午夜,一个小偷趁人们都已入睡,将马盗走。

    次日晨,旅行者醒来,发现马被人盗走,他痛惜不已,为失去了马,也为有人竟然心怀偷念。

    这时,房客们走来,站在他四周议论起来。

    "你真傻,怎么能把马拴在马棚外面呢?"

    "更傻的是,你不曾把马腿捆扎一下。"

    "骑着马去海边,本身就是件蠢事。"

    "只有懒汉和腿脚不麻利的人才备有马呢。"

    旅行者十分不解,终于叫了起来:"朋友们,就因为我的马被偷了,你们一个接一个数落我的过错;可奇怪的是,对于盗马贼,你们怎么不加一句谴责呢厂

    诗人

    四位诗人环坐在放着一碗美酒的桌旁。

    第一位诗人说道:"我似乎用我的第三眼,看到这美酒醇郁的香气在空中弥漫,就像一群飞鸟翩跹于一片迷人的林间。"

    第二位诗人昂起头,出口成章:"通过我的内耳,我听到这些轻雾般的鸟儿在吟唱,那悠扬的歌声沁入我的心扉,正如白玫瑰用花瓣包住采蜜的蜂儿。"

    第三位诗人闭起眼睛,双手上伸,慷慨陈辞道:"我用手触摸到了,我感觉到它们的翅膀,恰似一个酣睡的仙女,轻轻对着我的手指呼气。"

    这时第四位诗人站起,端起酒碗,说:"噢,朋友们!我的眼光、听力和触觉都太迟钝了,既不能看到这美酒的香气,也听不到它的歌声,更感觉不到它翅膀的扑腾,我知道的只是这碗美酒本身。看来我现在该喝下它,让自己变得敏感起来,以达到你们出神火化的境界。"

    说完他把碗举到唇边,一仰头将美酒喝个精干。

    那三位诗人张咧着嘴,看得惊呆了。他们的眼里,露出强烈而不再有诗意的仇恨。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