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15 骑马远去的女人(1/2)

    一

    她曾经认为这场婚姻在所有的婚姻中会是一大冒险。倒不是因为这男人对她极富魔力。他是个瘦削而结实、身材矮小的家伙,比她要大20岁,褐色的眼睛,头发灰白。很多年以前,他从荷兰流浪到美国,后来又从西部金矿给赶到南部进入墨西哥,而现在他或多或少可以说是富翁了。在东马德雷的荒山峻岭中他拥有银矿:很显然,这种冒险在于他的优裕境况而不是他的为人。可是不管经历多少沧桑,他仍旧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他已经完成的事情都是他独立完成的。这在人类是罕见的怪事之一。

    当她真正看见他所完成的事业时,她的心不禁畏缩起来。绿意覆盖、连绵不断的巨大群山,在这死气沉沉的隔绝中显露出轮廓鲜明的银矿工程采掘的泥堆。光秃的工程下,是围墙围着的砖坯砌的一层楼的房子。花园在里边,还有深深的内走廊,两边爬满了热带攀援植物。而当你从这关在里面的长满花草的院子仰头看时,你可以看见巨大的圆锥形银泥废料,和映衬在天空上的银矿的机器。此外再没别的了。

    当然,高大的木门经常开着,因此她可以站在外面,站在广大开阔的天地里,看着绿树覆盖着的连绵起伏的山峦。秋天,除了满山的绿意外,其他都显得荒凉贫瘠。

    她丈夫会开着破旧的福特轿车载她到被遗忘在群山间的死气沉沉、极为死气沉沉的西班牙小镇。那各式各样、了无生气、高大的教堂,那死气沉沉的大门,那被绝望笼罩着的市场。在那儿,她第一次去的时候,看见一条死狗横躺在肉摊和一排菜担间,好像永远没人费心去把它扔掉。这是那死气沉沉中透出的死气!

    每个人都低声谈论着银子,然后拿出一块块矿石,可银矿开采已经停顿下来。大战爆发了,并且仍在持续进行。银市萧条,她丈夫的银矿关闭了。可她和他还住在用砖坯砌的房子里,房子建在花草间,而在她看来,那永远不像是花。

    她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她的大孩子是男孩。他快10岁的时候,她才惊愕地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现在她33岁了,是位身材高挑、蓝眼睛、让人炫目的女人,微微有些发福。她那身材矮小、瘦削而结实、褐色眼睛的丈夫53岁了,意志坚强,不屈不挠,仍旧精力充沛,但被疲软的银市,还有一种奇怪的与妻子的隔阂而弄得情绪黯然。

    他是位有道德原则的男人,一位好丈夫,在某种程度上他溺爱着她,他从未摆脱掉对她的眩惑钦羡:可本质上,他仍是个单身汉。年仅10岁时,他,一个小单身汉,便被抛在了这世上。到结婚时,40多了,而且有足够的钱结婚,可他内心还是单身汉。他是自己的建设工程的老板,而婚姻是他自己的建设工程的最后、最密切的一环。

    他喜欢妻子至极,他喜欢她的身体,她所有的一切。在他看来,她总是他初次在伯克利认识的极令人眩目的那个加利福尼亚女郎。像任何有威信的丈夫(酋长)一样,他把她看守在奇瓦瓦的崇山峻岭之间,小心翼翼地保护她,就像护着他的银矿一样:这可了不得。

    到33岁时,她除了体格有些变化外,其他仍保持着伯克利女郎的丰采。她意识的发展神秘地随同她的婚姻停滞了,完全给抑制住了。无论是精神上还是**上,她丈夫从未对她变得真实,尽管他晚间对她有几分激情,可从**上来说她对他从未当回事,他只在道义上战无不胜地支配着她,压制着她,管辖着她。

    于是,时间年复一年地飞逝在头顶上,银矿工程也在不断发展。她丈夫永远也闲不住。当银矿停止采掘的时候,他在大约20里远的地方经营一个大牧场,饲养纯种猪,一种让人满意的动物。但同时,他又憎厌这些猪。他是位爱吹毛求疵的唯心主义的追随者,实打实地痛恨生活有形的一面。他爱工作,工作,工作,还爱创造东西,他的婚姻、孩子都是他创造出来的东西,是生意的一部分,不过附带回收情感。

    逐渐地,她神经开始变得不正常:她必须出去。她必须出去。因此他带她到埃尔帕索① 呆了三个月。至少这里是美国。

    ① 美国南部城市。

    但他时时看着她。三个月结束了,他们又回去了,她还是照旧生活在那永远是青绿或褐色的群山之间砖坯砌的房子里,空虚而寂寞。她教育孩子,督促墨西哥童仆。有时,她丈夫会带来些客人,西班牙人、墨西哥人,或是偶尔一些白人。

    他确实喜欢有白人呆在这地方,尽管他们在这儿时他没有一刻的安闲,这就仿佛他妻子是他矿井中一种特别秘密的矿脉,除了他自己以外,别人谁也不必知道。有时他请这些年轻的绅士,采矿工程师来作客,而她被他们强烈地吸引住了。可他是位守旧的矿工,而且要是一位绅士看他妻子的话,他就觉得这如同他的矿在被人掠夺,秘密被人探出。

    就是这些年轻绅士中的一个把这种想法根植于她的脑海中。他们都站在院子大木门外面,看着外部世界。永恒静谧的群山绿意盎然。这时正值九月雨后的天气。除了废弃的矿井、废弃的工程,还有一排半废弃的矿工住所以外,别无任何生命的迹象。

    “我很想知道,”这年轻人说,“那崇山峻岭后面到底有些什么?”

    “还是山,”莱德曼说,“要是你走那边,索诺拉河岸边。这边是不毛之地——你从那儿来的——而另外一边,全是崇山峻岭。”

    “是的,可什么住在那崇山峻岭间呢?一定有什么奇妙的东西。这看上去根本不像地球上的什么地方,倒像是在月球上。”

    “要是你想刺激,那还有很多把戏呢。还有印第安人,要是你觉得他们奇怪的话。”

    “野蛮吗?”

    “相当野蛮。”

    “可友好吗?”

    “要看情况而定。一部分非常野蛮,而且他们不让任何人靠近。他们见到传教士就杀掉。而传教士不能去的地方,就没人能去了。”

    “可政府怎么说?”

    “他们是山高皇帝远,政府管不着。而且他们很狡猾。如果他们认为会有麻烦,就派一个代表团到奇瓦瓦,正式表示服从,政府会很高兴接受的。”

    “他们过得相当原始。有他们自己的原始习俗和宗教信仰吗?”

    “噢,是的。他们不用别的,只用弓箭。我曾经在城里,在集市上看见过他们,戴着插了花的、滑稽可笑的帽子,一只手拿张弓,差不多全裸,只穿了件有几分像衬衫的东西,甚至在冷天里,也是这样——光着野性的双腿到处大踏步走着。”

    “可难道你不觉得那上面他们神秘的村子很奇妙吗?”

    “不觉得。那会有什么美妙之处?野蛮人总归是野蛮人,而且所有野蛮人行事或多或少都会相似:相当可鄙、肮脏、不卫生,会耍一些诡计,拼命弄足够的东西吃。”

    “不过他们肯定有古老、悠久的宗教信仰和神秘仪式——那肯定很奇妙,肯定是的。”

    “我不知道什么神秘仪式——鬼哭狼嚎,未开化的习俗,多少有些粗鄙下流。不,在那种胡言乱语中我根本看不出什么奇妙之处。而且我感到奇怪,你曾住在伦敦、巴黎,或者纽约,你会——”

    “啊,每一个住在伦敦、巴黎或者纽约的人……”年轻人说道,像是在争吵。

    而他对未曾知晓的印第安人所怀有的特别朦胧的热情在这妇人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被一种愚蠢的,比一位小姑娘所怀有的更不真实的浪漫想法所压倒,她觉得徜徉在绵绵群山间这些无始无终、神秘玄妙、不可思议的印第安人经常出没的神秘地方是她命中注定要做的事。

    她保守着自己的秘密。这年轻人要离开了,她丈夫跟他一起到托雷翁做生意。他会离家几天,不过在走之前,她设法叫丈夫给她讲些印第安人的事情,讲游牧部落,这些部落类似于仍在自由游牧的那伐鹤人①,还有索诺拉的美国人,以及奇瓦瓦不同山谷的不同部族。

    ① 美国西南部的印第安人。

    那儿应该还有一个部落,西尔西威人,住在南边的高山上,他们是所有印第安人中的神圣部族。蒙特玛族,还有古阿兹台克人或者托托纳克国王们的后裔仍旧生活在他们中。年老的祭司们仍旧坚持着古老的宗教信仰:以人献祭——据说是这样。一些考古学家曾经去过西尔西威人乡村,然后,因为饥饿,备尝艰苦而变得憔悴瘦削,疲惫不堪地回来,带回各种各样奇异的野蛮人的图腾。然而,在这野蛮人的贫瘠乡村里却没有看见任何不同寻常之处。

    尽管莱德曼随意而不加思索地讲着,但显然,他讲到古

    老而神秘的野蛮人时,不自觉地感受到一种粗鄙的兴奋。

    “他们离这儿有多远?”她问道。

    “呃——骑马走三天——经过库西蒂和一个小湖,从那儿继续往上走。”

    她丈夫和年轻人走了。妇人着手进行她疯狂的计划。近来,她偶尔吵着要跟丈夫一道骑马。她从不被允许单独出去。

    乡村确实不安全,无法无天,野蛮粗鲁。

    不过,她有了自己的马,她梦想着自由自在就像她当小姑娘时曾梦想自由自在地徜佯在加利福尼亚连绵群山中一样。

    她女儿9岁了,现在住在5英里以外,位于一个半荒芜的西班牙小矿镇里的一家小型女修道院里。

    “曼纽尔,”妇人对她的仆人说,“我要骑马到修道院去看玛格丽塔,给她带些东西去。也许我会在修道院里过夜。你照顾好弗雷迪,照应好一切,等我回来。”

    “我或者朱安骑主人的马陪你一起去吗?”仆人问道。

    “都不用,我独自去。”

    年轻人抗议地看着她。女人单独骑马出去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独自去。”神态安详、丰满、肤色白皙的妇人,特别傲慢地强调说。仆人沉默不语,很不高兴地屈从了。

    “你为什么独自去,妈妈?”当她在包食物时,儿子问道。

    “我就永远不能独自出去吗?一辈子也不行?”她突然能量爆发似地发作道。孩子,如同那仆人一样,畏缩着,哑然无声。

    她毫不犹豫地出发了,跨在健壮的花毛马上,穿着粗亚麻布骑马服。亚麻马裤上套着马裙,一条鲜红的领带贴在白色的宽大罩衫上,头上戴顶黑色毡帽。马褡裢里装有食物。装了水的军用水壶,还有一块大的,当地产的羊毛毯绑在马鞍后面。她凝视着远方,策马离开了家门。曼纽尔和小男孩站在门口看着她离去。她甚至没有转身向他们招手道别。

    当骑了差不多一英里时,她离开了荒凉的路,踏上右边的小径。这条小径越过险峻的山崖,经过一些参天大树,穿过一个废弃的矿区,通向另一个山谷。此时正值九月,小溪的水无拘无束地流入现在已经废弃的矿井。她跨下马喝了些水,也让马喝了一些。

    她看见当地人在林间闪现,朝坡上走去。他们已经看见她了,两位妇女和一个青年,为了不跟她靠得太近,正迂回绕着弯走。她并不在意这些。她翻身上马,一路小跑着朝静寂的山上爬去。这里远离银矿工程,远离任何开矿的痕迹,峭壁乱石间还有一条崎岖的小路通向远处的山谷。这条小径她跟丈夫骑马走过,她知道到了那边必须朝南走。

    奇异的是她并不害怕,尽管这是一个吓人的乡村,这沉寂无声,要吞噬人一样的山坡,林间偶尔走过疏远、多疑、躲躲闪闪的当地人,食腐肉的大鸟像大苍蝇一般偶尔在远方盘旋在某个腐尸上空,或盘旋在某个牧场房屋或一排小屋上空。

    她继续向上爬着,树闪在身后。小路蜿蜒穿过一个多刺的灌木丛,那里蔓生着蓝色的牵牛花,不时还会看见粉红色的葡萄状植物。再往前走,这些花便消失了。她开始接近松树林了。

    她爬上了山脊,映入眼帘的是又一座沉寂、空明、绿意盎然的山谷。这时日过中天,马跑向一条小溪,于是她下马吃午餐。她默默地坐在那里,眺望着静寂不动,杳无人迹的山谷,眺望着南面高耸入云的群山峻岭。她在天最热的时候休息了两小时,马儿在四处啃着青草。

    真奇怪,她既不害怕又不觉得孤独。确实,孤独感就像给干渴欲裂的人的一杯清凉的水。一种奇异的自鸣得意从内心深处支撑着她。

    她继续旅行,晚上在灌木丛深处,一个山谷的小溪边露营。她看见了牛,已经穿过了好几条小路,前面不远的地方肯定有座牧场。她听见美洲狮的尖吼声和狗吠的应对声。然而她在一个隐秘的高地上,坐在小小的篝火边,并不真地害怕。她内心中奇异的、抑制不住的自鸣得意总是在振奋着她。

    破晓前天气十分寒冷,她裹在羊毛毯里躺着看天上的星星,听得见马在哆嗦,感觉自己像一个已经死去、且丧失了魂魄的妇人。她不敢肯定夜间她没听见内心深处的巨大崩坍,那是她自己死亡的崩坍声。亦或是地心的崩坍,意味着某种巨大而神秘的东西。

    伴随着东方第一缕霞光,她起来了,冻得浑身麻木,于是生了堆火。她匆匆忙忙地吃了点东西,并给马喂了几块油渣饼,随后便上路了。她避免与任何人碰面——她也确实没碰到任何人,很显然她也被回避着。她走着,终于看到了库西蒂村。小小的一群红顶黑色房屋,阴暗沉闷地聚集在另一座沉寂、久已废弃的矿下。远处,长长的山腰生长着墨绿的松树。松树上面,绵延的嶙峋的岩石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岩面已经风化,并覆盖着条条白色的雪带。再往上,新的雪又在下了。

    那么现在,当她或多或少靠近目的地时,她开始变得恍惚而有些丧气。她走过发黄的白杨树林间的小湖,白杨树白色的树干滚圆而光滑,像是妇人白皙滚圆的手臂。多可爱的地方啊!在加利福尼亚,她会对它心醉神迷,狂呼叫好,可在这儿,她虽看着它很可爱,但并不十分在意。她萎靡困乏,已经露宿了两个夜晚,害怕即将来临的夜晚。她不知道往哪儿去,或者为什么她要去。马踏着多石的小路,闷着头沉重而缓慢地朝无边而险恶的山坡走去。那时要是她有一丝回心转意的愿望,她就可以掉转头去,回到那村子,给保护起来,然后会被送回家,送到她丈夫身边。

    可她根本没有一丝回去的愿望。马溅着水穿过一条小溪,转而登上掩映在广袤无边的三角叶杨树下的一条山谷小道。因为海拔高度的增加和困乏疲惫,她的头轻飘飘的,晕眩起来了。她肯定接近海拔9000英尺了。透过三角叶杨树,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两边陡峭的山坡把她包裹着。山坡上,显眼地交叠着一层一层的白杨,再往上,便是抽芽的笔直的云杉和松树。马机械地不停地走着。在这密集的山谷里,走在羊肠小道上,没别的选择,只有朝前爬。

    突然,马惊跳起来,三个身着黑色披毯的男人站在她前面的小道上。

    “埃迪阿斯!”传来印第安人十分拘束的致意。

    “埃迪阿斯!”她以美国妇女自信的声音应道。

    “你到哪儿去?”传来平和的问语,用的是西班牙语。

    披着深色披毯的男人们已经挨近了,正抬头看着她。

    “朝前走。”她用生硬、英式西班牙语,冷淡地答道。

    这些人在她看来只是土著而已,只是黝黑的脸孔,披着披毯,戴着草帽的强壮男人。除了披在肩上的黑发显得有些怪异外,他们本来跟替她丈夫做事的那些男人没什么两样。她心怀厌恶地注意那黑色的长发。这些人肯定是她来探访的野蛮的印第安人。

    “你从哪儿来?”同一个男人问。总是那个男人说话。他年轻、大大的、机敏而明亮的黑眼睛斜视着她,黝黑的脸上留着柔软的黑胡子,下巴上长着稀疏的胡须。他的长发,充满生命活力,随意地散披在肩上。尽管他肤色黝黑,可他看上去并不像不久前才梳洗过。

    那两位同伴装束跟他一样,只是年长一些,威严不语。其中一个长着一线稀疏的小胡子,但下巴没有胡须,另一个面颊光滑,稀疏的须毛标明了下巴的轮廓与唇须一起构成了印第安人的特征。

    “我从远方来。”她以半打趣的遁词答道。

    回应的是一阵沉默。

    “可你住在哪儿?”这年轻人以同样平和的口气坚持问道。

    “北方。”她轻快地答道。

    又是一阵沉默。年轻人用印第安语轻轻地与两个同伴交谈着。

    “朝这边走,你想要到哪儿?”他突然挑战而威严地问道,朝小路指了指。

    “到西尔西威印第安人那儿。”妇人简短地答道。

    年轻男子看着她。他的眼睛机敏、漆黑而野蛮。他看见她相当丰满、平静、鲜艳的脸上隐约闪现出自信的微笑;她大大的蓝眼睛下疲乏、微蓝的眼圈;还有当她低头看他时眼睛里流露出的对自己女性魅力一种半幼稚、半傲慢的自信。不过她眼睛里也还有一种奇异的恍惚神情。

    “你是位夫人?”印第安人问她。

    “是的,我是位夫人。”她自鸣得意地应道。

    “有家人?”

    “有丈夫和两个孩子,男孩和女孩。”她说。

    这印第安人转身对着同伴,用低沉的声音翻译着,像看不见的水在流淌。很显然他们困惑不已。

    “你丈夫在哪儿?”年轻男子问。

    “谁知道?”她轻快地答道,“他出来做生意已有一个星期了。”

    黑眼睛敏锐地注视着她。她,出于极度疲劳,以自己冒险的自大和女性的自信很虚弱地微笑着,疯狂的符咒迷住了她。

    “那你想要做什么?”印第安人问她。

    “我想去拜访西尔西威印第安人——去看看他们的房子,

    去了解他们的神。”她答。

    年轻人转过身去,迅速翻译着,接着是一种几乎极度恐怖的沉默。那两个威严的长者从帽子下面露出奇异的神情,斜眼看着她。随后,他们用深沉而极低的声音向那年轻人说些什么。

    年轻人们在犹豫,然后他转向妇人。

    “好!”他说,“走吧,不过明天才能到,今晚我们得露宿。”

    “好!”她说,“我能露宿。”

    他们不再罗嗦什么,马上朝多石的小路快速行进。年轻的印第安人靠着马头飞快地走着,另外两个在后面小跑跟上。其中一个拿了一根粗棍,不时朝马屁股猛击一下,策马前进。这使得马跳跃起来,把她颠到鞍后。她已经精疲力尽,对此大为光火。

    “不要那样做!”她叫道,生气地回头看着那家伙。她接触到他漆黑而明亮的眼睛,她心里头一次真正地胆怯了。在她看来,这男人的目光是非人性的,而且这目光并没有把她看作是一位漂亮的白人妇女。他带着毫无常人的神情看着她,根本没把她当女人看。好像她是某种不可思议的、无法理解的“东西”,让他莫名其妙,但却知道有害。她惊异地坐在马鞍上,再次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死了。他又一次击打马,使她在马鞍上猛地颠了一下。

    这位平时给宠坏了的白人女子怒火中烧。她勒住马,眼光灼灼地转向在马勒旁边的男人。

    “告诉那家伙别再碰我的马。”她大叫着。

    她与这年轻人的目光相接,那目光是黑亮而深不可测的。她从这蛇样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嘲弄的闪光。他以印第安人低沉的语调,对后面的同伴说了几句,拿棍子的男人聆听着,但没看他。随后,他对马怪异地么喝了一声,猛地朝马臀击打了一下,结果它抽搐地向前腾跃起来,奔上多石的小道,踏得石头四散纷飞,前后颠簸摇晃着鞍座上疲乏的妇人。

    她眼睛里闪耀着强烈的怒火,盯着峡谷,脸色变得惨白。她拼命勒住马,可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年轻的印第安人就已经抓住了马脖子下面的缰绳,猛拉向前,然后快步在前面引导着马。

    妇人无可奈何,伴随着极度的愤怒,内心中却涌起一阵轻微的欣喜,意识到她已不属于自己了。

    夕阳西沉,一片金黄的余晖洒射在最后一片白杨树间,闪耀在松树干上。密密覆盖的松叶间显出昏暗的光泽。岩石在余晖下闪耀着神秘的魔力。穿越这一片灿烂之地,在马头边的印第安人精神抖擞地走着,黑色披毯闪动着,**的双腿在灿烂的光辉下闪耀着奇异美丽的红润,那半滑稽的装饰了鲜花和羽毛的草帽在他瀑布似的黑发上闪耀。他不时地轻声么喝着马,然后,另一个印第安人,就在后面用棍子给这畜牲狠狠一击。

    奇异的光辉渐渐隐没在群山间,世界开始变得昏暗。微冷的山风刮起来了。天上,半月正拼命挣扎着抵制西方的余晖,岩面嶙峋的山坡投下巨大的阴影,山流在奔涌。妇人只感到疲劳,她那无以名状的疲劳,还有那山顶刮下来的冷风。她却没有意识到月光怎样替代了日光。在她疲乏困倦得无知无觉的旅行中事情便这样发生了。

    他们借着月光走了几个小时。后来他们突然停住了。三个男人声音低沉地说了一会儿。

    “我们在这里露宿。”年轻的男人说道。

    她在等着他扶她下马,但他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抓着马缰绳。她太疲倦了,几乎是从马鞍上滚了下来。

    他们在仍旧轻微地散发出太阳余温的岩石脚下选了个地方。一个人去砍大松枝,另一个人则靠着岩石把松枝立成一排,隔成一个掩蔽处,然后把冷杉枝铺在地上当床。第三个人在生一小堆火,热玉米饼。他们一声不吭地忙着。

    妇人喝了些水,她不想吃东西——只想躺下来。

    “我睡在哪儿?”她问。

    年轻男子朝其中一个掩蔽处指了一下。她爬进去,僵硬地躺下了。她不在乎会发生什么事,她太疲惫了,什么都不在意。透过云杉的细枝她能看见三个男人围蹲在火边,嚼着用黑乎乎的手指从灰烬中捡出的玉米饼,喝着葫芦里的水。他们声音低沉地咕哝着什么,间隔着长时间的沉默。她的马鞍和鞍囊放在离火不远的地方,没有打开,原样未动,这些男人对她不感兴趣,对她的行李也不感兴趣。他们像动物似地蹲在那里,头上戴着帽子,吃着东西,机械地吃着,黑色披毯的饰边垂在前后的地上,黝黑有力的腿**着,像动物似地蹲着,露出底下邋遢的白衬衫和类似缠腰布的东西。他们对她显示出的兴趣莫过于一块打猎带回家,并把它随意挂在屋里的野味。

    过了一会儿,他们小心地扑灭火,然后钻进各自的掩蔽处。透过树篱,看见黑色的身影在月光下默默地穿过来,她片刻间产生了一阵恐惧和焦虑。现在他们会袭击她吗?

    可是,根本不会!他们似乎已忘却了她。马脚给拴住了,她能听见它在疲乏地弹跳。一切都沉寂无声,山峦沉寂、清冷,死一般地沉寂。她在寒冷、疲劳的麻木状态中睡了,不久又醒过来,醒过来又睡过去。一个漫长、漫长的夜晚,冰冷,没有止境,她意识到自己消失了。

    二

    然而,当听见外面一片忙乱,听见打火镰在燧石上打火的叮当声,看见男人的身影像条狗蹲伏在骨头上一样蜷缩在一堆哔剥燃烧的红火前时,黎明已经来到了。在她看来,夜晚似乎过得太快了。

    火烧旺了,她从遮身处出来,心里怀有一个真实的**,那就是喝杯咖啡。男人们正在热更多的玉米饼。

    “我们能弄咖啡喝吗?”她问。

    年轻男人看着她,她想他眼中仍隐含着嘲弄的闪光。他摇了摇头。

    “我们不喝,”他说,“没有时间了。”

    在可怕而苍白的破晓的光线中,那蹲着的年长者抬起了头,望着她,他的眼神里甚至连嘲弄都没有,只有那种在她看来十分可怕的,强烈然而冷淡、非人的闪光。他们是难以接近的,那眼神根本没把她当作女人,好像她不是个女人,好像她的白皙带走了女性所有的特征,留下的只是一种雌白蚁而已,这就是他们在她身上所见的一切。

    太阳升起之前,她重又坐上马鞍,他们在冰冷的空气中开始爬着陡坡。太阳照射下来,光秃秃的地方完全暴露在阳光闪耀之下,很快她就觉得很热,她觉得他们仿佛在爬向世界之脊。

    上午,他们走到了一处马无法再走的地方。他们靠着前面极为险峻突兀的岩石歇了一会,那岩石像是猛兽光滑的胸膛。他们得沿着弯弯曲曲的缝隙穿过这块岩石。她沿着这完整的石山倾斜的表面,在缝隙到裂缝间手脚并用地爬行着。对她来说这是数小时的痛苦折磨。一个印第安人在前,一个在后,他们穿着皮子编的便鞋,挺直身子慢慢朝前走着,可她却因穿着马靴而不敢站直身子。

    然而她一直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她坚持沿着这一英里长的大片岩石贴附、攀爬,干吗不豁出去呢。实际上她已经这样做了,世界在她脚下。

    当他们终于出现在多石的山坡时,她回头一看,看见第三个印第安人背着她的马鞍和鞍囊上来了,全部东西吊在缠在他前额的带子上。他把帽子拿在手里,缓慢地走着,以印第安人迟缓、平稳、沉着的步伐,稳健、坚定地走在岩缝间,似乎沿着山似的铁盾的些微擦痕走着。

    多石的斜坡向下延伸着。印第安人似乎变得兴奋起来,前面那位快步前进,消失在岩石拐弯处。小路弯弯曲曲,逶迤向前,终于在早晨眩目的阳光下,通过脚下的岩壁间,他们看见了一个山谷,像是层峦叠嶂间的一个巨大的裂口。这是个绿意盈盈的山谷,有一条小河,绿树充满勃勃生机,低平闪耀的房子散落在坡谷。山谷位于脚下3000英尺的地方,一切都显得精巧而完美,甚至连同小溪上的小桥,房子围成的四方院落,院落对面排聚的高大的建筑,挺拔的三角叶杨树,大片的玉米地。远处的山坡上,小溪边围着栏杆的圈地里是一群群褐色的绵羊或山羊。从山上放眼望去,它就在那儿,小巧而完美,看起来奇妙无比,像任何地方一样,不同寻常的只是低平的房子刷成了白色,闪耀着白光,看起来像结晶的盐或是白银,这令她害怕。

    他们从峡谷上面循着冲刷下去的溪水开始迂回曲折地往下走。一开始到处是岩石,走着走着,便开始有了松树,然后不久便看见了绿色枝干的白杨。到处盛开着秋天的花朵:粉红色大朵的雏菊似的花,有白色的,还有许多黄色的。可她太疲乏了,得坐下来歇息。她模模糊糊地看见这些鲜艳的花朵,就像一个死人必须看见的那些苍白的、游荡的幽灵一样。

    终于,白杨树和松树相混杂的地带过去了,出现了草地和放牧的山坡。一个牧羊人,全身上下除了帽子和棉质的裹腰布之外,几乎**在阳光下,他正在把那些褐色的羊群赶开。他们坐在一片小树林里歇着,等背马鞍的那个印第安人到来。他来了之后,不停歇,也独自往前走了。

    他们听见有人走来的声音,是三个男人,披着上好的红色、桔黄色、黄色和黑色相间的彩色披毯,戴着光彩夺目的头饰。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人灰色的头发用毛皮给编好了,桔黄色的羊毛披毯上缀着黑色的斑纹,像是豹皮。其他两位头发虽未灰白,但也是年长者。他们的披毯呈条纹状,头饰也不是那么精工制作。

    这年轻的印第安人跟老者轻轻地说了几句话,他们听着,没有回答,也没有看着他或是这个女人,而是别着脸,眼睛瞧着地上,只是听着而已。终于,他们转过脸来,看着这个女人。

    这老酋长,或是巫医,不管他是什么,有张古铜色刻满深深皱纹的脸,嘴巴周围生着几根稀疏的灰毛,两条用毛皮和羽毛编就的长长的灰白发辫搭在肩上。只有他的眼睛不同寻常,黑色,具有异乎寻常的穿透力,无所畏惧的超凡力量中没有呈现一丝不安。他带着具有穿透力的神情长时间紧盯着这女人的眼睛,寻找她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她鼓足全身勇气迎视着他的目光,保持着警惕,可这没有什么用。他不是像一个人看着另外一个人那样看着她,他甚至从未察觉她的抵触或者说是挑战,而只是望着穿过他们两人,看进她不知道是什么的境界。

    她看出来期望与这老者进行任何人与人的交流简直是不可能的。

    他转过身来,朝年轻的印第安人说了几句话。

    “他问你来这儿找什么?”年轻人用西班牙语说。

    “我?什么都不找!我只是来看看这里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给翻译了过去,老人又一次抬眼注视着她。随后,他低沉含糊地又朝这年轻的印第安人说了几句什么。

    “他说,她为什么离开白人的家?想把白人的上帝带给西尔西威人吗?”

    “不,”她答道,很莽撞,“我自己离开白人的上帝。我来寻找西尔西威人的上帝。”

    当这句话给翻译过去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静寂和沉默。不久,老人声音很小,几乎带着疲倦地又说了起来。

    “这个白人妇女寻找西尔西威人的神是因为她厌倦了自己的上帝吗?”传来这样的问话。

    “是的,她厌倦了。她对白人的上帝厌烦了。”她答道,自以为那就是他们希望她说的话。她愿意尊崇西尔西威人的神。

    当这句话给翻译过去,在随后紧张的沉默中,她意识到一阵特别的得意、狂喜涌现在这些印第安人身上。他们全都看着她,敏锐的黑眼睛里闪灼出无法理解的钢铁般的贪婪的意图。这使她更加迷惑不解,因为在这目光中根本没有色情肉欲的成分,它具有一种她的智力所无法解答的可怕的纯洁。她害怕,本来她就已吓得目瞪口呆,这下心里更是一片茫然,只剩下一具警戒的躯壳。

    两个年长者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便走了,剩下年轻人和最老的酋长跟她在一起。老人现在带有某种关切看着她。

    “他说你累了吗?”年轻人问。

    “累极了。”她说。

    “那些人会给你准备一辆马车。”年轻的印第安人说。

    马车来了,其实那是一个用黑羊毛粗呢制成的类似吊床的轿子,吊在两个长发印第安人扛着的圆篙上。羊毛吊床摊在地上,她坐了上去,然后两个男人便扛起了圆篙。吊床晃晃悠悠,她好像给装在袋子里,跟着老酋长给抬出了这片小树林。酋长的豹斑羊毛披毯在阳光下奇异地闪着光。

    他们已经出现在山谷尽头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玉米地,长着成熟的玉米穗。在这海拔很高的地方,玉米长得并不很高。一条踏实了的小路穿过玉米地。她唯一能见的就是阳光闪耀下披着黑色披毯的老酋长挺直的背影,他安稳、沉重,快速地走着,头朝前倾,目不斜视。抬她的轿夫紧紧跟着,有节奏地行走,前面那个男人漆黑的长发像瀑布似地披在裸露的肩膀上。

    他们走过玉米地,来到一处由土或土坯砌成的大墙或土木工事前。走进敞开的木门,他们便置身于一个网络状的小型花园中。花园里长满了鲜花、药草和果树,每一个花圃都是由汩汩流淌的小渠里的水浇灌。在鲜花绿树掩映中是一座小小的闪光的白房子,没有窗户,大门也紧闭着。这地方是由小径、小溪,还有房屋区之间的小桥,开满鲜花的花园构成的网络系统。

    沿着最宽的一条小路——这是一条在满地落叶和青草间踩出的窄径,一条多少个世纪以来用人的双脚踩得平滑的小路,没有马蹄践踏也没有车轮来碾轧它、毁损它——他们走到一条湍急而清澈的小河,穿过木桥。周围的一切沉寂无声——到处都没有人,小路弯弯曲曲延伸到漂亮的三角叶杨树下,突然出现在中央广场或是村子的广场边上。

    这是由屋顶扁平、低矮的白色房屋构成的长方形建筑,两座高大的建筑物耸立在长方形的两端,面对面,看上去就像方形小屋堆在大些的长形小屋上面。每一幢小房子,除了突出在扁平屋檐下面的大圆横梁末端和扁平屋顶外,都是一片让人目眩的白色。在广场外围,高大建筑物附近是牲畜围场,里面有长着树和开着花的花园,还有各种各样的小房子。

    一个人影都没有。他们默默地经过这些房子走向中央广场。这里土地相当贫瘠。无数代人穿过一个又一个门的脚已经把它踩得光滑而平实。所有这些没有窗户的房门都向着这空荡荡的广场,可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柴火堆在门槛附近,一个陶做的炉子仍在冒着烟,可没有生命活动的迹象。

    老人穿过广场直朝末端的大房子走去,它上面的两层,像用玩具砖砌的房子一样,一层比一层小地挺立着。外面,一个石砌的楼梯通向一层楼的房顶。

    在楼梯口,轿夫一声不吭地停了下来,把女人放了下来。

    “你上去。”说西班牙语的印第安人说道。

    她爬上石头楼梯,走到第一栋房子的土制房顶,那里围着第二层房屋的墙形成一个平台。她绕着平台走到大房子背后,从那儿他们又下去走到后面的花园。

    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看到一个人。不过现在有两个男人出现了,光着头,梳着两条长辫,穿着一条折成裹腰布的白衬衫。这两人跟三个新来的人一起穿过红花、黄花怒放的花园,朝一栋长而低矮的白房子走去。到了那里后,他们没有敲门便进去了。

    房子里昏暗一片。里面传来男人的低语声。有几个男人在场,他们的衬衫在光线朦胧中泛出白色,黝黑的脸却看不清楚。他们坐在横放在远端墙边的一根平滑的大圆木上,这屋子除了这根木头,看上去空空荡荡。但,不,幽暗中其中一端是把睡椅,床似的,还有什么人躺在那儿,身上盖着毛皮。

    陪着妇人走过来,身着豹斑披毯的年老的印第安人,现在摘下帽子,脱掉披毯和鞋子。他把它们放在一边,走近睡椅,低声说着话。好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后来,一位雪白头发的老人,梦幻般地晃着模糊可见的脸,撑着胳膊肘,一声不吭地、模糊不清地看着这群人。

    灰白头发的印第安人又说话了,随即年轻的印第安人,拉着女人的手,引她向前:她身穿传统的亚麻骑马服,脚踏黑皮靴,头上戴着帽子,颈上系着可怜的红领带,站在毛皮覆盖的老人的床边。这很老很老的人撑着胳膊肘半坐着,像幽灵似地冷漠,白发蓬乱地散披着,脸几乎是黑色的然而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世界的深邃的专心致志,身体前倾盯着她。

    他的脸那么苍老,就像是黑色的玻璃,而嘴唇、下巴上蹦出的几根卷曲的白毛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长长的白发零散蓬乱地垂在玻璃般黝黑面颊的两边,隐隐地一层粉似地白眉毛下,老酋长像是来自久远、久远的死者用黑色的眼睛看着她,看着永远不能看见的东西。

    终于,他似乎对着昏暗的空中,说了几句深沉空洞的话。“他说,你把心给西尔西威的神吗?”年轻的印第安人翻译着。

    “告诉他是的。”她机械地说道。

    一阵沉默。老印第安人又说话了,似乎是在对着空气说。

    在场的一个男人出去了。在这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充斥着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