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11 尘世的烦恼(1/2)

    一

    她静立在屋子中间,漫不经心的姿态中透出些紧张与焦虑。红色的呢绒睡袍柔滑地直垂到脚背;在烛光的映照下,她显得修长而美丽。褐色的头发松散地盘在头顶,仰着年轻、花朵般鲜艳的脸蛋。她从头到脚都裹在丝一般柔滑的、做工考究的红呢绒睡袍里,那是种如同红土一般的颜色。她看起来真是完美而可爱,因为只有爱才能使她变成如此不可思议地完美的花朵般的宁馨儿。她的斗篷和帽子随意地扔在面前的一张桌子上。

    她孤单地、失神地立在那儿,沉浸于情感的冲突中,扬起的眉毛间露出一丝焦虑,垂在裙旁的手由于烦躁而一刻不停地动着,拇指也在不住地揉搓着其他指尖。

    她周围,从刷得雪白的墙上,从刷得雪白的巨大穹形的天花板上反射出的烛光给这房间洒下一片柔和的光辉。这是一间顶楼,开着两扇窗户,房顶如同一把伞一样披下来,因此两边的墙壁就很低。一张单人床靠着一面墙,这是晚上开来睡的,白色的枕褥堆在后面。离这不远是个铁炉子。一张桌子放在离床最近的那扇窗户附近,上面搁了些写字用具,还有一盆开着绯红色花朵的好看的仙人掌,投在墙上的影子显得怪模怪样。第二扇窗户前还有张桌子。窗户对面是门。门上挂了件军用斗篷。一面墙上满满的都是枪、钓具,当然也有一些衣服,都挂在木钉上——这些全是男人的衣服,而且全是军服。很显然,这是位男子的房间,说不定还是位年轻中尉的呢。

    这姑娘,穿着垂到脚背的彤红的衣衫,因而看上去更像位少妇,而不是姑娘。她终于缓过神来,然后毫无目的地走到书桌前。她嘴巴倔强地紧闭着,显露出又愤怒、又痛苦的神色。她信手拿起一个玛瑙制成的印章,看了看上面雕刻的纹路,然后站着不断地用手指擦着那刻好了的印石。终于,她把印章放下,去看其他的东西:一个旧的用来做烟灰缸的漂亮的啤酒杯,一个瓮似的银盒子,陈旧但是形状很精致;还有一碗封蜡。她用手指挖了点蜡,用这种深绿色的东西封了她的最后一封信。唉!她随手翻开吸墨纸簿,上面又有他印章印迹。她转身走到窗前,站在那里毫无目标地看着外面。打开一扇窗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夜清冷的空气。啊,真是太妙了!往下看去,远远的是一条街道,一条模糊糊的路,细小的黑影子不停地移动着,像活动木偶似地来来去去。一辆小小的马车沿着街道辘辘驶过,看起来是那样渺小,真是很荒谬,这世界竟是这样!……他还是没有回来。

    她抬头望着夜空。星星闪烁着泛着白光,看起来比街道更近,对她更亲近,显得更真实。她站在那里,把胳膊挽在胸前,仰着脸看着星星,就这样长时间极度痛苦地等待着。街上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吵闹声,就好像从某个昆虫世界传来的一般。只有头顶那些星星依然泛着白光,显得那么伟大和战无不胜,那么可靠而没有丝毫的差错。但她觉得此时的心就像星星一样冰冷。

    急促的敲门声把她吓了一跳,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喊:

    “有人吗?”

    “进来。”姑娘答道。

    她转过身来。看了闪烁的星星之后,她怕受这样的干扰,觉得无法忍受。

    一位纤瘦、漂亮、肤色黝黑的姑娘走了进来。她穿了一件深紫色丝绸和深蓝色天鹅绒相间的长袍,显得异常华丽奢侈。她身后跟着一位穿着浅蓝制服、皮肤黝黑、不引人注目的中尉。

    “啊,你!……一个人?”特丽莎喊道,这个新来的人,直冲进房间。“那弗里茨在哪?”着红衣的姑娘耸耸肩,别过脸去,没有说话。

    “不在这儿!你不知道他在哪儿?啊?哑巴,笨蛋!”特丽莎迅速转过身对她的同伴嚷道。

    “他在哪儿?”她追问道。

    他也耸了耸肩。

    “他说半个小时就回来。”年轻的中尉答道。

    “哈!——半个小时!就像这样!过了多久了?——两个小时?”年轻人又只是耸耸肩。他的黑睫毛很漂亮,眼神从容沉着。当他的女友——像头年轻的黑豹一样朝气蓬勃——靠在他身上时,他不堪负荷地站着。

    “鬼知道他在哪儿。”特丽莎边说边走,一屁股坐在打开了的床上。看到这些,玛塔,这个穿红衣的姑娘眉头一蹙。

    “美酒、女人和牌戏!”特丽莎高声说道。“不过只要他们更喜欢女人就够了。”

    “我的爱,他有四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四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拥有我的爱。”

    她这么唱着,突然停下来,转向波德威尔斯。“你离开的时候,他赢了吗,卡尔?”

    年轻的男爵又耸了耸肩头。

    “差不多吧。”他含糊地回答。

    “啊,你!”特丽莎叫道,“去你的‘差不多吧’!你是差不多吗?”她大笑起来,笑得很怪异。“嘿,”她补充道,“他会把好运带回来的,玛塔……”

    一阵不愉快的沉默。

    “我清楚他的运气如何。”玛塔说。

    “是的。”特丽莎突然严肃地冷嘲道,“他是挂在你脖子上的牛轭子。但是,你打算怎么办?最亲爱的梅琴?你不再准备等他了吧?——这种想法!等那位年轻绅士,好像你已经嫁给了他!不要作梦了吧!——把帽子戴上,最亲爱的,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到哪儿去,卡尔,你这个呆鸟?——嗯?——格尔家?——到格尔家,玛塔,我亲爱的。来,快点起来——你已经受够了,玛塔,我的殉难者——呃!——呃!!——把帽子戴上。起来——走吧!”

    特丽莎像爆炸一般一弹而起,急于离开。

    “不,我要等他。”玛塔愠怒地说。

    “别犯傻啦!”特丽莎叫道。“等他!让他自己等自己吧。

    让这只小鸟在这儿等。”她举起手,吹一口气,穿过指间。

    “啾——飞啦!”她唱歌似地说道,好像一只鸟刚刚飞起。

    年轻的中尉站着没说话,黑亮的眼睛里闪着笑意。特丽莎风风火火,像只黑豹一样朝气蓬勃。

    “不,真的,玛塔,你不要再等下去了——真的!你要扮演格蕾辛① 真傻——你的眼睛太忧郁了。把帽子戴上,去找一个蜜人去。”

    ① 歌德《浮士德》中的女主角。

    “不,”玛塔说道,她花朵般美丽的脸异常地倔强。“我要等着他。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又是片刻不自在的停顿。

    “好吧,”特丽莎说道,紧紧抓着斗篷。“你愿意等就等吧,再见,亲爱的,上帝与你同在。”

    年轻的中尉优雅地向她鞠了一躬,然后这两个人抽身而去。红衣女郎再次孤单了。

    她走到写字台前,开始反复地在一张纸上用生硬的哥特体字写着自己的名字:

    玛塔·霍恩内斯特

    玛塔·霍恩内斯特

    玛塔·霍恩内斯特

    下面的街道上依旧传来模糊的声音。风很冷。她站起身去把窗户关上,然后又坐下来。

    门终于打开了,一位军官走了进来。他全身裹在一件深蓝色的厚大衣里,前胸缀着两排很大的银扣子。他迅捷地走进来,扫了一眼房间,瞥了一下玛塔。她背对着他坐着,正拿着铅笔在纸上乱涂乱画。他关上门,然后动作优雅地脱掉大衣,把它挂好。他活动的声响玛塔是多熟悉啊,尤其是那迅捷轻快的脚步声!但是,她继续机械地在纸上画十字。她的头前倾着,让两边的蜡烛照着。这样,她的头发被映衬成优美的丝线,像阳光通过薄雾一般美丽,他看见了这个美丽的景象,不禁有些怦然心动,但是,他再也经不起任何冲动了。

    “你一直在写?”他一本正经地问。一开始就是这样一个侮辱人的无聊问题!她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没有任何表示。可他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悲剧中,也似乎对她没有多加留意。

    小伙子身材细长,样子好看,轮廓鲜明精致。但是他现在面色苍白,睁得大大的、游移不定的眼睛里有种难以捉摸的东西。他几乎没有意识到姑娘的存在,绝望的情绪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使他头脑空白一片,茫然无措。

    对她来说,自从他走进来,这房间的气氛就让她几乎难以忍受。她觉得自己极为可怕地给束缚住了,给围堵住了。她猛地站起来,吓了他一跳。她把脸对着他,让他看清自己眼睛里充满着怒气。

    “交了好运吗?”她嘲讽地叫道,眼睛里闪着即将发作的光芒。

    他正在松皮带,准备换上衣。她一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他没法回答,他的嘴好像哑巴了。何况,沉默就是力量。

    “带好运回来了?”她大声的嘲讽又在响起。

    “没有,”他说,突然转过话题。“为了让你高兴,我……我就回来了。”

    他绝望地说着,话音愈来愈低,终于哑然无声了。他是个遭受厄运的人。她看着他:他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鄙夷地转过身来,然而却有些害怕,因为她爱着他。

    他孤立无助地就那样呆站了一会儿,然后费劲地移了几步,坐到写字台前。他现在这模样在她看来活像是一条夹着尾巴的狗。

    他看见了写满她名字的那张纸。他有些模糊地想:她肯定在写她名字中得到满足。他拿起印章不停地在手指间弄来弄去,做些小把戏。印章不时地掉在桌子上,发出让人心惊的格格声,弄得玛塔更加生气。而他似乎已把她忘了。

    她呆呆地立在那儿,瞧着他神情恍惚麻木地前倾着身子坐着。精致的军服轮廓鲜明地显露出他的后背。她看着他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折磨着她,一直到她几乎无法忍受:他体型优美的身体诱惑着她,他的麻木恍惚和可怜凄惨又令她怜悯,而他陷入于自己的悲剧不能自拔,对她的忽视和冷漠又在激怒着她。她所有的愿望好像是要控制他,吸引他的注意力,把他从男人的无动于衷中拉回来。

    “我猜你因为我回来晚了在生我的气?”他话音里微带嘲讽。他陷入灭顶之灾的时候,她却对一些琐事吹毛求疵!他真正的痛苦有多大啊!她的恼怒又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啊!

    他声调里隐含的东西让她恼火,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我并不是很满意。”她冷冷地说道,转身走到窗前。

    他仍旧俯在桌上,手里摆弄着什么东西。她朝他瞅了一眼。他多么紧张不安哪!他有一双漂亮的手,手指上大大的黄玉图章戒指泛着金色的光芒。啊,要是他的手真的胆大妄为,鲁莽粗心该多好啊!但是,它们总是好像有罪,如此懦弱。

    “我现在完蛋了。”他突然叫道,好像是自言自语,椅子微微向后倾斜。他身体的动作那样优雅从容,那样灵敏!对了,就是这令她如此着魔!

    “为什么?”她轻描淡写地问道。

    他一时火冒三丈,没想到她是如此随意轻率。要是他中弹的话,她也不会比接受半磅蜜饯更受震动。

    “为什么?”他重复道,没有一句多话。“同往常一样不重要的原因。”

    “负债?”她轻蔑地叫道。

    “一点不错。”

    她怒火中烧。

    “你作了什么?——又输了钱?”

    “3000马克。”

    她气愤得说不出话来。

    “你真是个傻瓜!”她说,盛怒之下,又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那你就完蛋了,3000马克就完蛋了?”她高声嚷道,嘲弄着他。“你可真便宜啊。”

    “3000马克——还有其他一切。”他说道,尽量保持男子汉的镇定自若。

    “还有其他一切!”她轻蔑地重复道。“为了那3000马克,还有其他一切,你的命就没了?!”

    “我的职业。”他纠正她的话。

    “噢,”她讥刺着,“只有你的职业!我还以为是生和死的问题呢。只有你的职业?哦,只有那个!”

    在她的嘲弄下他的眼睛里放射出愤怒的目光。

    “我的职业就是我的生命。”他说道。

    “噢,是吗!——那你不是一个男人,你只是个职业?”

    “我是位绅士。”

    “噢,是吗!多滑稽啊!是位绅士而不是个男人,这有多好笑啊!——我想你的意思是除了你的职业以外空洞洞的你一无所有,你就是这样一位绅士!”

    “没有了名誉——便什么都没有了。”

    “那我可不可以问你的名誉是什么?”她极为辛辣地嘲讽道。

    “是的,你可以问,”他冷静地答道。“要是你不知道而没有人告诉的话,我怕我永远不能解释了。”

    “噢,你不能!不,我相信你——你没有能力解释这个,它经不起解释。”又是一阵长时间、紧张的沉默。“那么说你负了太多的债,你怕他们会把你从军队里踢出去,因此你就名誉扫地,是吗?那,那接下来又是什么呢?”

    她话语中充满冷嘲热讽。他听到她说“从军队里踢出去”又不禁畏缩了一下。但是他向后倾斜着椅子坐着,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负了太多的债。而且我知道,他们会把我从军队里踢出去。”他重复一遍,刺到了痛处。“那之后——我可以自杀。或者可以到一家餐馆当侍者——或者甚至可能做个职员,每周拿25个先令。”

    “真的吗?还有那么些选择!嗯,干吗不,干吗不能在德国餐馆做侍者呢?那可能会好极了。”

    “干吗不?”他冷冷地说道,“因为那不会是我。”

    她看着他,看着他贵族气派的优雅体格,极为灵巧的身体。对他令人自豪的古老家庭的德式崇拜在心中油然而生。不,他不可能成为一家餐馆的侍者的:她受不了这个。他是这样一个文雅优美的人物。

    “哈!”她突然叫道。“不会到那种地步的。要是他们把你从军队里一脚踢出去,你会找某个人去说情——你就像一只猫,会自立的。”

    但这正是他所不能的。他不像一只猫,他太不相信自己了。首要的是他就像一个远离人群的孤立的人,根本不相信自己。他知道自己够聪明的了,是位贵族,模样英俊,比大多数男人更为灵活机敏。但问题是除了他所属的这个社会阶层外,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根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十分嫉妒那些普通劳动者,他看见他们身上所体现的某种男子汉的镇静沉着,还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几乎愚蠢的自信。他自己——他可以引导这样的人穿过地狱之门——因为在他引导的时候,他还会在乎什么危险或伤害呢?但是——要让他跟现在的这一切断绝联系,那他成什么了?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只会过着毫无意义的人生。

    但是,平民家庭出身的她,却不能完全理解。最好就让她这样懵然无知吧。一个男人跟爱她的女人接触的时候,应该是自由的、不妥协的、高傲的人——他可以假装这样。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他知道他获取价值的这个世界就是他的情妇,她是任何别的女人所不及的。他内心羞涩,渴望,几乎是怯懦地希望不是这样,但事实却是如此。

    因此,他听见她说“你像只猫”时,心里便有些妒意。

    “我应该说服谁?——某个愿意嫁给我的女人吗?”他说道。

    这是条出路,而且对他来说这是几乎不可避免的事情。但他觉得这是他做人最后的失败。

    这句话极大地伤害了她,使她痛不欲生。她宁肯他死去,因为那样她自己的爱才不会化为灰烬。

    “如果你想的话,那就结婚吧。”她有些结巴地说。

    “那当然。”他说。

    长时间的沉默。这是完全没有希望的迹象。

    “为什么从军队里出去,并且充分发挥你自己的机智这回事,”她终于开口问道,“让你那么害怕?而别的男人却很坚强。”

    “我不是他们。”他说。

    为什么她老是折磨他?她好像喜欢折磨他。被军队开除的念头萦绕在他心里,让他极为痛苦,觉得不如死了干脆。他恍惚看见自己穿着卑贱的平民服装,忙着做一些卑下的工作。

    这真是个过于沉重的十字架,令他无法忍受。

    跟她说话的是谁?是她自己,一位女演员,小商人的女儿。而他却永远只会是他自己。他们中的一个怎么会为另一个说话?那是不可能的。他爱着她,他爱她远胜于一般男人爱他们的情妇。他确实很在意,——以至于让人奇怪他为爱她而骄傲就好像那是个荣誉……但是她理解力有限。因此,在她的理解力之外,她对他毫无用处,她最好让他独自呆着。在这场危机当中,——这是他的危机,他即将垮掉——她不应该擅自说话了,因为她不理解。但是,她却爱折磨他,这是不容置疑的。

    “为什么工作会伤害你?”她又发话了。

    她抬起头,受着折磨的那张脸是苍白的,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和仇恨。

    “工作!”他叫道,“你认为我值多少?——每周25先令,要是我走运的话。”

    他那显而易见的痛苦打动了她。她哑口无言地坐着,眼睛瞪得大大地呆望着他。他脸色因为痛苦和害怕而变得惨白,随意搁在桌上的手也在不断地抖动着。她非常惊讶,同时脑海里又充满了令人心寒的深深的畏惧。他真的这么在乎?对他来说至于这么重要吗?他在说他每周值25先令时,他就像一个伤透了心的人。他漠然地坐着,一副完全被击垮了的神态。她寻找着过去的他,然而已不复存在了。她寻找着这个男人,这个爱她的心灵自由的人。然而他不是,他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具躯壳。只剩下个带着一张惨白的脸的东西坐在椅子里,茫然凝视着。

    过度的畏惧加深了她的诧异,似乎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什么都没留下。她好像是抓住空气做立脚点。

    他坐着呆视着前方,显得麻木迟钝。他在注视着蜡烛的火焰。在一片超然麻木中,他意识到这火焰是迅速流淌的洪水,从烛芯迅速流淌穿过白色的波涛,向上冲入黑暗之中,如同一个喷泉突然泡沫迸溅,然后平滑地流淌着。一个人能拦住这股泛滥的洪水吗?他拿起一张纸,陡地把火焰暂时隔断了。

    烛光的闪动把红衣女郎吓了一跳,她似乎从恍惚出神的状态中苏醒过来。现在她清晰地看见他的脸,聚精会神,难以揣摩,出世了一般。他已经从世俗的自身中完全超脱出来了。

    “这不是真的,是吧?”她说,“还不至于那样悲惨,对不对?——只是你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你的愚不可及的微不足道的自尊心?”那口气如同在辩护。

    他目光清晰地坚定地看着她。

    “我的自尊!”他说,“难道不是我的自尊?没有了自尊那我是什么?”

    “你是你自己,”她说道,“即使他们剥光了你的衣服,让你**裸地走到街上,你还是你自己。”

    他眼睛里冒火,嚷道:

    “什么意思,我自己?你的意思是,我穿着现成的平民衣服,到处做一些肮脏的苦活:那就是我自己!”

    她紧皱着眉头。

    “但是,你对于我来说,你那**裸的自我对我来说,多少也是一种安慰,对不对?——那是一切。”她说道。

    “要是毫无意义的话,它是什么?”他说,“那只不过比一磅巧克力糖衣杏仁稍多一点而已——它毫无意义,——除非像你说的,做个每周25先令的小职员。”

    这席话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她惊诧地呆望了一会儿。

    “那它现在意味着什么?”她说,“一个了不起的少尉!”

    他情绪低落地做了个手势。

    她眯着眼睛瞧着他。

    “那我们的爱情!”她说道,“它对你也没有意义,毫无意义吗?”

    “对我,一个下贱的职员来说,它是什么意思?爱情是什么东西!它意味着一个男人在这世界上仅仅是块脏兮兮的抹布?——要是生活中我是一个可怜的脏兮兮的下等职员,你以为我还有什么值得去爱?”

    “这有什么关系?”

    “这大有关系。”

    一阵沉默后,她心中的怒气勃然而起。

    “对你来说,我什么感觉,是否在意都没有关系。”她提高了嗓门喊道,“他们要把他带扣子的可怜军服剥掉,他只好成为一个普通的小百姓,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准自己开上一枪。那没有关系,我在那儿……”

    他执拗地缄默地坐着。他觉得她太粗俗了,她的疯话丝毫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情境。

    “难道你看不出你对于我有什么价值,你这聪明的小男人?”她狂怒地嚷道,“我爱着你。两年来,我全身心地爱着你——而你对我撒谎,说你爱我。现在,我得到了什么?他要自杀,因为他那可怜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啊,一个傻瓜!”

    他仰起头,固执而傲慢地看着她。

    “你所说的,”他说,“丝毫也改变不了眼前的现实。”

    她痛恨这样冷酷的话语。

    “那你就自杀吧,”她叫道,“你就值每周25先令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

    “没有值不值的问题。”他说道。

    “哈!”她嘲讽地突然叫道。

    话已经说完了,她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个人隔得远远的,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段时间后,她终于站起来,直朝她的帽子和斗篷走去。当他领悟到对方的意思时不禁有些畏怯了。现在,他可受不了她离开。他畏缩着,似乎受到了鞭打。她随意地戴上帽子,然后把暖和的方格呢斗篷披在肩上。她的帽子是黑色光滑丝绸质地的,缀着一撮闪亮的鸡毛,方格呢斗篷是深绿和蓝色相间的,斗篷披在那眩目的红衣服上。她多么漂亮啊,像是笼罩在火光中的圣母!

    “再见,”她说道,声音中带着嘲弄。“现在我要走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上了脚镣。她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朝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