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3 你摸了我(2/2)

震惊了,简直没法受得了。

    “嗨,”她平静而疲惫的头脑在说,“这只是个误会,何必那么计较。”

    但她不能如此轻易地说服自己的感觉。她痛苦地感到自己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时刻。她的右手,曾经那么温柔地放在他的脸上,抚摸他那光滑的皮肤。它隐隐作痛,好像真地受了伤。产生这样的误会得怪哈得赖恩:这更使她讨厌他了。

    哈得赖恩也没有睡好。他被开门声惊醒,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意思。可她触摸脸上的那种舒服感、让人迷失的柔情,触动了他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他是位慈善儿童,孤零零的,处境多少有些不好。她轻轻的微妙的爱抚唤醒了他内心深处不曾知晓的事情。

    早晨,她下楼时觉察到了他眼睛中的异样。她努力做到举止自然大方,似乎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而且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她具有受过苦痛、忍受过煎熬的人那种冷静的自制力和平常心。她那深蓝、几乎是令人沉醉的眼睛看着他,迎视着他眼睛中露出的某种意识的苗头,进而遏制住了它。她用纤细美妙的手把糖放在他的咖啡里。

    她以为自己能够控制住他,但实际上却无法办到。他脑中的记忆鲜明深刻,萦绕在心头,他的意识中产生一种新的感觉。某种新的东西在他心中活跃着。在他沉默寡言、小心谨慎的背后,他的秘密产生了,并且生动而逼真。她受到他的影响,因为他是随心所欲的。他的行为准则与她的大不相同。

    他好奇地看着她。她不漂亮,鼻子太长,下巴太小,脖子太瘦。但是她皮肤光亮、腻滑,整个人灵活而富有教养。她这种古怪、勇敢、有教养的品质是从她父亲身上遗传下来的。这个慈善所出来的男孩可以从戴了戒指的白皙而纤细的手指上看到这一点。他曾熟悉的在那年长者身上体现的魅力现在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他想占有它,控制它。当他穿过制陶场时,脑子里在秘密地策划着。为了拥有那种不可思议的让人舒服的微妙感觉,就像她的手触摸他的脸的那种感觉,——这就是他自己定下的奋斗目标。他正在秘密地筹划着。

    在她四下走动时他注视着她,而她也意识到了他的注目。

    但高傲的心性使她对此不予理睬。当他手插在口袋里,荡到她身边时,她待以与往常同样的友善,这要比轻视更能稳住他。她良好的教养好像在驾驭着他。而她也有一种与以前一样的感觉:他是跟她们住在一幢房子里的小男孩,不是个陌生人。只是,她不敢记起触摸到他脸的感觉。一旦想起这件事,她便手足无措。她恨自己的那只手,甚至想把它割掉。她非常强烈地想要割断他脑中的记忆,并假装自己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一天,当哈得赖恩坐着跟“叔叔”说话的时候,他直视着病人的眼睛说:

    “我并不喜欢在罗斯利生活并且死在这儿。”

    “是的——嗯——你不需要。”病人说道。

    “你认为玛蒂尔达表姐会喜欢这样?”

    “我想应该如此。”

    “我认为一生不该就这样下去。”年轻人说,“她比我大多少,叔叔?”

    病人看着年轻士兵。

    “大很多。”他说道。

    “30多岁?”哈得赖恩说。

    “嗯,不是太多。她32岁。”

    哈得赖恩考虑了一会。

    “她看起来不大像。”他说。

    这个患病的父亲又一次看着他。

    “你以为她会愿意离开这儿吗?”哈得赖恩问。

    “不,我不知道。”父亲烦躁地答道。

    哈得赖恩静静地坐着,想着自己的心事。他以一种细弱、平静的声音,似乎从内心里说话一样,道:“我要娶她,要是你同意的话。”

    病人突然睁大眼睛,紧盯着他,并且盯了好长一段时间。年轻人则莫测高深地望着窗外。

    “你!”病人嘲弄地说道,带着轻蔑。哈得赖恩转过身,迎视着他的目光。两个男人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哈得赖恩说。

    “不,”这位父亲说道,转过脸来,“我不反对。我从未想过此事。可——可艾米是最小的。”

    他满脸兴奋,突然间看上去有了生气。他内心爱着这男孩。

    “你去问问她。”哈得赖恩说道。

    老头在考虑着。

    “你自己问她不是更好吗?”他说。

    “她会更重视你的意见。”哈得赖恩说。

    他们都默不吱声了。后来艾米走了进来。

    两天来洛克立先生显得激动而兴奋,在用心思考着这件事。哈得赖恩平静秘密地四处闲荡,也不去问什么。终于,父亲和女儿单独在一块了。这是清晨时分,父亲疼痛不堪。当痛劲稍稍过去了的时候,他静静地躺着,思考着。

    “玛蒂尔达!”他突然叫道,看着自己的女儿。

    “哎,我在这儿呢。”她说道。

    “啊,我要你做件事……”

    她期待地站了起来。

    “不,安静地坐着。我要你嫁给哈得赖恩……”

    她以为他在胡言乱语,站了起来,惶惑不安,给吓坏了。

    “不,你安静坐着,你安静坐下,听我跟你说。”

    “但是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爸爸。”

    “啊,我知道得十分清楚。我告诉你,我要你嫁给哈得赖恩。”

    她目瞪口呆。他是个不多言语的人。

    “你要照我说的去做。”他说道。

    她冷漠地望着他。

    “是什么使你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她高傲地问道。

    “是他。”

    玛蒂尔达几乎看不起父亲了。她的骄傲受到了伤害。

    “哎唷,这太丢人了。”

    “为什么?”

    她慢慢地看着他。

    “你问我干吗?”她说道,“真讨厌。”

    “这小伙子很坚决。”他恼火地答道。

    “你最好告诉他打消这样的念头。”她冷冷地说道。他转过身,看着窗外。她满面通红,直挺挺地坐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父亲转身对着她,看起来非常冷酷。

    “要是你不愿意,”他说,“那你就是傻瓜,我会让你为自己的愚蠢而付出代价的,明白吗?”

    她感到突然袭来的恐惧攫住了她,顿时六神无主,惊恐不安,茫然不知所措。她死盯着自己的父亲,相信他在说胡话,或是精神失常,或是喝醉了。她该如何是好呢?

    “我告诉你,”他说,“要是你不愿意的话,我明天就派人去叫怀特尔来。你们谁都得不到我半分钱。”

    怀特尔是律师。她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他会派人去请他的律师,然后立个遗嘱把他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哈得赖恩,无论她还是艾米都得不到任何东西。这真是太过分了。她站起身,径直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

    几个小时过去了,她都没有出来。终于,到了深夜,她向艾米吐露了秘密。

    “这狡猾的恶棍,他要的是钱。”艾米说,“父亲真是神经出问题了。”

    哈得赖恩只是想要钱这一想法对玛蒂尔达来说又是一大打击。她不爱这个让人无法忍受的年轻人——然而她从未把他当作邪恶的家伙。他现在在她脑中变得丑陋可怖。

    第二天,艾米跟父亲吵了一架。

    “昨天你跟玛蒂尔达说的那些话该不是真的,对吧,爸爸?”她咄咄逼人地问道。

    “是真的。”他答道。

    “那你要改变遗嘱的事呢?”

    “真的。”

    “你不能这么做。”愤怒的女儿叫道。

    可他微笑着看着她,并带着一丝恶意。

    “安妮!”他大叫道,“安妮!”

    他仍旧有气力送出声音。女仆从厨房里走了进来。

    “换上衣服,到怀特尔的办公室去,说我要尽快见到他,要他带张遗嘱表格来。”

    病人稍稍靠了一下——他不能躺下。他女儿如同受了打击似地呆坐着,过了一会才离开房间。

    哈得赖恩正在花园里闲逛。她径直朝他走去。

    “这里,”她说,“你最好离开。最好带着你的东西,从这儿离开,快走。”

    哈得赖恩缓缓地瞧着这个狂怒的姑娘。

    “谁说的?”他问。

    “我们说的——离开,你已经造成了太多的伤害。”

    “叔叔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他这样说的。”

    “我去问他。”

    但艾米旋风般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不,你用不着。你什么都用不着去问他。我们不要你,所以你可以走了。”

    “这里是叔叔当家。”

    “一个垂死的人,而你四处巴结,盘算着他,或者干脆说是要他的钱!——你真是猪狗不如。”

    “噢!”他说,“谁说我盘算着他的钱?”

    “我说的。可是我父亲告诉玛蒂尔达,而她知道你是什么人。她知道你在追求什么。所以你也别痴心妄想了,因为你会得到唯一的东西——就是去当你的街头流氓!”

    他背对着她,认真思索着。他没有想到过她们会认为自己这么做是在追求金钱。他确实需要钱——非常需要。他极想自己当老板,而不是一个被雇佣的人。但尽管那么敏感地替自己打算,他也知道自己要玛蒂尔达并不是为了钱。钱和玛蒂尔达两样他都想要。但他告诉自己这两种愿望是分别独立的,并不是连成一体的。没有钱,他无法与玛蒂尔达相处。

    但他并不是为了钱而要她。

    当他头脑中弄明白了这一点时,他逡巡着,注视着,寻找机会告诉她。可她总躲着他。傍晚时分,律师来了。洛克立先生仿佛有了新的精神支柱——补订了一份遗嘱,把以前的安排整个地变得有条件了。要是玛蒂尔达同意嫁给哈得赖恩,原先的遗嘱照旧生效。要是她拒绝,那六个月后,全部财产归到哈得赖恩名下。

    带着刻薄的满足,洛克立先生把这事告诉了小伙子。他好像有一种奇异的**,十分不可理喻的报复的**,报复这些长时间围在他身边、这么小心伺候他的女人们。

    “在我面前告诉她。”哈得赖恩说。

    洛克立先生便派人去叫他的女儿们。

    她们终于来了,面色苍白,沉默不语,顽固执拗。玛蒂尔达似乎隐退到很远了,艾米则像一个斗士准备战斗到死。这位病人斜倚在床上,眼睛闪闪发亮,肿胀的手在发抖。可他的脸再次显现出原先耀眼的英俊来。哈得赖恩安静地坐在一边,这是个慈善所出来的不屈不挠的、危险的男孩。

    “那是遗嘱。”父亲说着,把那张纸指给她们看。

    两个女人沉默地、一动不动地坐着,没加理睬。

    “要么你嫁给哈得赖恩,要么他拥有一切。”父亲得意地说道。

    “那让他拥有一切吧。”玛蒂尔达冷冷地说道。

    “他不能!他不能!”艾米猛然地叫道,“他不能拥有这个。这个街头小流氓!”

    此时,在她父亲脸上浮现出一种有趣的神情。

    “你听听,哈得赖恩。”他说。

    “我提出娶玛蒂尔达表姐并不是为了钱。”哈得赖恩说着,脸红红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

    玛蒂尔达用她那深蓝的、让人迷醉的眼睛慢慢地看着她。

    在她看来他好像一个不可思议的小怪物。

    “哼!你这个撒谎精!你知道你为的是什么。”艾米叫道。

    病人笑了起来。玛蒂尔达继续生疏地凝视着这年轻人。

    “她知道我不是。”哈得赖恩说。

    他终于表现出了自己的勇气,就如同一只耗子最终有不屈不挠的勇气。哈得赖恩具有耗子的利索、冷淡、隐秘的品性。可他也许在所有的勇气中偏偏具有终极的勇气,最不能遏制的勇气。

    艾米看着她的姐姐。

    “噢,好吧,”她说,“玛蒂尔达,——你不用伤脑筋了。让他拥有一切吧,我们会照顾自己的。”

    “我知道他会占有一切。”玛蒂尔达心不在焉地说。

    哈得赖恩没有回答。他知道事实上要是玛蒂尔达拒绝他,他就会拥有一切,然后带着它离开。

    “一个狡猾的小男人!”艾米说道,做着轻蔑的怪脸。

    父亲无声地笑了。可他疲倦了……

    “那么,走吧,”他说,“走吧,让我清静一下。”

    艾米转过身,看着他。

    “你自作自受。”她斩钉截铁地对父亲说。

    “走吧,”他宽容地答道,“走吧。”

    又一晚过去了——一个值夜班的护士彻夜守护着洛克立先生。又一天来临了。哈得赖恩像以往一样呆在那儿,穿着羊毛衫,粗糙的卡其布裤子,脖子光秃着。玛蒂尔达四处走动着,虚弱而茫然,艾米那白皙的脸变黑了。她们都很安静,因为不打算让那懵懂的仆人知道任何事。

    洛克立先生有几次严重的发作,痛得很厉害,以致难于呼吸,好像生命的终结快要到了。他们都很平静,无所求地做着事,但都不屈服。哈得赖恩在心里合计着,要是他不娶玛蒂尔达,他就会带2万英镑到加拿大。这本身是个非常让人满意的前景。要是玛蒂尔达同意,他就会什么都得不到——她会得到她自己的钱。

    艾米开始着手行动。她出去找律师,并把他带回家,进行了一次会谈。怀特尔试图吓唬这年轻人退缩——但是毫无效果。牧师和亲戚们被召来了——可哈得赖恩瞪着他们,对他们的劝说不予理睬。不管怎样,这些使他很生气。

    他只想俘获玛蒂尔达一个人。很多天过去了,但他却没有收获:她躲着他。终于,有一天,他逮着了她,当时她去摘鹅莓,吃了一惊。他拦住了她的退路,并马上开门见山地谈起来。

    “那么说,你不要我?”他用那种带有微妙的暗示的嗓音说道。

    “我不想跟你说话。”她说着,别过脸。

    “可你把手放在我脸上。”他说,“你不应该那样做,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你不应该摸我。”

    “你要是个体面的人的话,就知道那是个误会,并会忘掉它。”她说道。

    “我知道那是个误会——可我忘不了它。要是你让一个男人觉醒过来,那他再也不能入睡了,因为他晓事了。”

    “要是你身上有一丝体面的话,你应该离开的。”她答道。

    “我不想走。”他答道。

    她眺望着远方,终于,开口问道:

    “如果不是为了钱的话,你纠缠我又为的是什么。我年纪大得可以做你的母亲。在某种意义上,我曾是你的母亲。”

    “没有关系,”他说,“你对我来说根本不是母亲。跟我结婚,去加拿大吧——你也可能这么做的——你摸了我。”

    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栗,突然愤怒得满脸通红。

    “真是下流!”她说。

    “下流?”他反驳道,“你摸了我。”

    最后她从他身边走开了。她觉得他已经逮住了她。他又生气又沮丧,觉得又一次被瞧不起。

    同一天傍晚,她走进父亲的房间。

    “好,”她突然说,“我嫁给他。”

    父亲抬起头,瞧着她。他疼痛难忍,显然病得不轻。

    “现在你喜欢他了,是吗?”他问道,带着一丝微笑。

    她俯身看着他的脸,死亡离他并不遥远了。她转过身,冷冷地走出房间。

    律师被叫来了,准备工作在迅速进行。在所有的空闲时间里,玛蒂尔达不跟哈得赖恩说一句话。要是他跟她讲话,她也从不作答。早晨,他走近她。

    “那么说,你回心转意了?”他说道,闪烁着喜悦,几乎是善良的眼睛里向她投出愉快的目光。她睥睨着他,转过脸去。她从内心里看不起他,然而他坚持着,并且胜利了。

    艾米乱骂着,哭泣着,到处诉说。玛蒂尔达沉默不语,不动声色。哈得赖恩安静满足,夹杂着恐惧。可他紧紧克制着自己的恐惧。洛克立先生病人膏肓,已无法挽回了。

    第三天举行了婚礼。玛蒂尔达和哈得赖恩径直从注册处开车回家,直接走进垂死者的房间。他的脸也因瞬间的清晰的微笑而有了光彩。

    “哈得赖恩,——你得到她了?”他略有些粗俗地说。

    “是的。”哈得赖恩说,他两颊苍白。

    “啊,我的小伙子,我高兴你是我的。”垂死者答道。然后他改变视线,紧盯着玛蒂尔达。

    “让我们来看看你,玛蒂尔达,”他说。接下来,他的声音变得奇怪而难以听清。“吻我。”他说。

    她弯下腰,吻了他。她以前从未吻过他,即使是做小孩的时候也没有过。可她此时神态平静,非常平静。

    “吻他。”垂死的人说。

    玛蒂尔达顺从地努起嘴,吻了这位年轻的丈夫。

    “那就对了!那就对了!”垂死的人咕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