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一册山河(1/2)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对地图有特殊的喜好,也对地图特别苛刻。每去一地,总是先写信求朋友帮助寻找地图,到达后又总是对他们辛苦寻来的图絮叨挑剔。时至今天,我突然有了把用过的图整理一遍的愿望,所以前些天大规模收拾书架。当三册图被装进专门的夹子里以后,我发现这些年来丢失了一些重要的图藏。剩下的只有经历和体验,就像马匹已经驰去,只余下荡起的烟尘。更有不少地图上记着当时的记号,提醒着里程和宿处,刺激着正在淡忘的记忆。

    一

    十八岁那年,我平生第一次使用地图。

    回忆起来实在遥远,已经记不清那是一张怎样的地图,只记得一条地图上的直线。

    那是在大地震般的一九六六年,岁末的隆冬。世道鼎沸,秩序颠覆,但是社会的筋络纹脉却还都健在。我们一行青春做伴,年长十九最小十六,在青藏高原边缘的崇山峻岭中--应该说是在地图上的甘川交界的黄褐色纸面上--划了一条笔直的直线。

    真佩服那时的行动精神。那真可以称得上不知山高沟深,气指心使,随念头和追求所欲。地图上的直线指向当年红军长征的关隘腊子口,而铺在直线下面的,却是激烈起伏的大山脉。

    记得第一天就被大自然狠狠地教训了。我们用指南针(玩具型的)比着,瞄着腊子口的方向,用尺子画了一条直线。然后再用直线瞄准出脚的方位,背起了行囊。

    无视大路,对准直线瞄着的山头,一上路就开始登山。为了露宿野营,我们借了藏民的大皮袄和长靴子,背包有六十斤重。在海拔三千米左右的山岳地带如此蛮干,人被累得汗水淋漓。爬上第一道山,气喘吁吁地休息时摸出图来,我意识到了地形图上使用的黄褐色是怎样地严峻。那个时刻的感觉很珍贵。我如同咀嚼如同琢磨一般,把地形图上的色彩高程表示,把黄褐色代表的雄险浩大和步步崎岖,记在了自己还应说是少年的胸中。

    但是压倒一切的,是难以形容的壮大山河对幼小心灵的震慑和征服。太阳正在前方沉没,但是前方是海一样绵延起伏的山。它实在壮阔庄严,望着它谁还会想到当晚的宿处和下山的路呢?我们大声吆喊,纵情高唱,像几只不知忧虑的小鸟,迎着出生以来初次看见的无限山河。左右逶迤连峰,前方层层山影,淹没世界和沉没夕阳的,只有山,山,山……

    当夜野营荒山。次日顺沟穿走,好不容易才找到道路。后来的旅程不再无知地蛮干,在藏区小住,攀过真正的雪山,见识了革命史上的腊子口名胜,完成了一生长旅的第一次远行。可惜的是,那时使用的《革命串联地图》,由于没有留意珍存,在以后的日子里弄丢了。

    《革命串联地图》是一册十八开本的平装普及本地图,附有红军各个方面军的长征路线,定价极其便宜。即使用今天的眼光审视,也应当公平地承认它印制精美--各种字体字号标准清晰,线条印得纤细而分明。特别重要的是,它是一种"白图",虽然因为没有稍稍印上一点等高线而使我觉得美中不足,但它也没有使用后来那恶俗的行政色。这样,图上的蓝色,一定是河流湖泊以及沼泽;黄色则专用于标识沙漠。这使它具备最起码的地形感,使人能最低限度地想象自然。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这种设计,凡是从新华书店买来的地图册,几乎都是套色的,但是整个陕西新疆地全部印成粉红或浅绿的行政区标志色以后,连区别出水流的蓝色都障眼,更不用说想象自然了。

    丢失了《革命串联地图》是件憾事,但庆幸的是我保存着它的姊妹版。一九六六年一月版的《中国地图册》(普及本,定价040元)印刷于那个风暴开始之前的一九六六年四月,显然可以推测为串联地图的底本。它除了没有印红军路线,没有着重标明革命各圣地外,同样是白图,蓝色标水黄色标沙,没有使人眼睛累的行政区大色块。可能是日后出门使用串联图册比较多,而使用这一本比较少吧,时隔三十年我的这本地图册还算大体完整--掉落了几页,有些页残破撕碎,有些页浸透了羊油,半数纸色变黄,封底的宁夏页烂得只剩下原来一页的三分之一大小。但恰恰在这残存的一小块的背面,印着图名、书号、定价、资料采用截止期(1965.12)、印厂名、出版日期和印刷日期。

    难以尽数这两册地图陪伴着我,走过了多少道路。抚弄着残存的封底页,猜测着图上的烟熏油浸,心里涌着类似对乘马的感情。谁也不能足不出门,尽知天下路。然而旅人必须在出行之前以及在路上,不断地思索前路。地图是至关重要的,它很像一册最概略、最基础的入门资料。只是我深深感到的是,迄今我也没有享受使用地图的彻底自由。如果说人生之旅就是突破束缚投奔自由的话,那么我的历史也是一小段挣脱地图的限制和找寻好地图的记录。

    二

    对地图的最初的朦胧渴望,是在内蒙古草原的马鞍上发生的。那时用图的自由,完全是一个零。游牧民是一种活动半径远远超过农民和城镇居民想象的人,在那种生活方式中,地图渴望被两种因素引诱着萌发了。

    一是对地平线阻挡的突破的强烈冲动。不知我描写过没有,骑马放羊的时候,我总是尽力在镫上立直身子,企图眺望远方那道淡蓝色的地平线。若是甩开了羊群或劳作的拖累,有时匹马远行时,我禁不住当跨过平日禁锢自己视野的、那障人眼目的地平线时--心里的满足和喜悦。但那是一种没有尽头的魔术:踩上地平线以后,在簌簌的草海摇曳之中,视野尽头又是一道淡蓝色的地平线。年复一年,人渐渐忍受不住。无法知道外边;尽管草原如大海,但是在辽阔的禁锢的外边,还有些什么呢?这个固执的念头有时逼得人要疯。其次是老牧民们的半径和见识。我粗粗算过,汗乌拉大队的长者们,大致都有四百里的骑马距离,和对四百里方圆里人事水草的了解见识。北至外蒙古的一些大小山头,南到锡林浩特城附近的口口水井,听他们娓娓道来时,觉得那真是如数家珍。他们知道一切掌故原因,清楚所有的明暗路径。数百里真的全在他们胸中,这使年轻的我惊愕而艳羡。在积雪斑驳或一望碧绿的草地上和他们闲谈时,我感到了自己不是他们交谈的对手。我能从哪里汲取那么辽阔地域的知识呢?连他们显然觉得是谈话中的标志和注解的那些地名--我都居然闻所未闻!而他们却只习惯那种谈法。

    需要一张地图。需要一张向北稍微越一点境、向南至少伸到阿巴哈纳尔旗、两翼包括东乌珠穆沁全部山、井、泉、湖的地名;包括各个社队的旧名、主要家族血统、他们的冬窝子和习惯驻夏地;与公路有关和无关的马行和勒勒车行路线的地图。只有找到这张地图以后,我才能听懂他们丰富满盈,却又断头缺尾的故事;才能串通起人群和牲畜,过去和现在,才能在胸中勾勒出一个生动丰富的草原。

    没门儿。那张图是绝密的。一直到我离开草原,我没有找到过任何一张乌珠穆沁的地图。有一天,架子山(草原上隔几个坡或几个山头,就有一个测绘者立起的木头架子)那儿有人影。羊群稳定,我无所事事地信马走近了那个三角锥般的木头架子,见一群当兵的正在那里忙碌。那一天我翻弄了一下他们的地图。难懂的等高线密密麻麻,用汉文标着绕口的地名。我至今怀疑他们印错了很多,因为拼读着实在觉得陌生,也许我翻弄过的几张,画的不是我们的地盘。

    当兵的警惕地收起了图。他们奇货可居的神色使我不再探询,所以今天也不便就那些地图过多议论。但我想弯弯绕的等高线繁琐得令人生厌,而且我坚信那种图并不能教给他们只有我们牧民才知道的条条路径。在草原的最深处,跟几个不懂半句蒙语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们又没有要我"带路"。我悻悻地走马离开了,以后再也没有见过我们家乡的地图。

    曾经尝试着自己画过几笔,但是又放弃了。缺乏一种技术使我苦恼,太多太大的空白更使我沮丧。黑夜也能摸到的、被马儿记得熟熟的走法,若是画下来有多麻烦。而且,又怎样才能画下草场大山的茂盛、画下不枯水井的神奇呢?精致地开了头又胡乱扔掉的纸,今天已经不知去向,渐渐地我还是用牧民的方式,让胸中约略地又细密地装上了一帧图。一九八一年和一九八五年重返阔别的草原时,牧民们感叹我依然熟悉地理。我自己也确实能够在深夜的路上,让山影一步步唤起依稀记忆,准确地找到自家毡包的灯火。不过遗憾是不能否认的:我最终也没有掌握牧人胸中的那四百里方圆。由于太多的空白,后来在描写它时,我要补充很多的想象、情感和学识。

    三

    毕业后我被派去新疆考古,于是和新疆结下了此生的不解之缘。除了第一年以外,一次次我习惯了在**自探寻。即使偶尔有人同道,也都是依照我的路线和主意。不觉之间,断续以新疆为目标,跑了十年。

    在新疆,学问和文学的界限渐渐混淆了。或者说,是职务工作与生活方式两者的界限渐渐混淆了。后来我大都是并无具体的目的,只是盼望身心能在新疆熏陶,盼望在新疆不断地发现和游荡。

    那么就需要有优质的地图。我注意这个问题的时间很早,但是在新疆探查的初期,我的背包里并没有一份好图。

    一九八○年决定从北麓向南穿越天山,踏查英国人A·斯坦因走过一次的、早在汉唐就见诸记载的"他地道"。我在北京复印了斯坦因著《InnermostAsia》的附图。

    那是一帧等高线地形图,地名一律使用拉丁注音,大致囊括了吉木萨尔县和吐鲁番县的大部分地区,而且还包括奇台、鄯善两县的一些地方。最重要的是,它比起汉文地图来,能提供给我比较准确的地名读音。那时新疆正巧也在流行北京制造的拉丁式新文字,所以以后在几次调查东部天山的旅行中,常有天山里的哈萨克人兴致勃勃地凑来,和我一块拼读着,欣赏那张地图。不过,用那种地图在天山调查常常心神不宁。包括淳朴的哈萨克在内,人们有时用奇怪的眼光望着我,好像我是搞情报的特务,手里拥有间谍地图。

    我不能不紧张。祖国大地任我走,这是一句暧昧含糊的大话。在吐鲁番的煤窑沟,在阿勒泰的青河,我都遭遇过军警的盘查。特别是,我不但使用着一份洋图,而且包中还真的带着一张据说是美国间谍卫星拍摄的百万分之一地图。

    简称ONM的美国佬在空中拍摄的地图(OperationalNavigationMap),在西方国家的学术界被各种专业人员使用着。我是在日本的东洋文库复印的。百万分之一的比例尺,其实比革命串联地图还要粗略。它订正了斯坦因图的一些标高之类细节,但是注明的地点极少--可能他们对公社大队级的地点不屑一顾吧,所以这张图对我用处不大。

    那一年还从日本复制了清朝印制的彩色地图集《西域舆图》。八十年代初,彩色复印即使在日本也是罕见和昂贵的,京都大学的一个朋友帮了这个忙,他以为我是个严谨的学者,没想到我主要的目的只是满足幻想。

    《西域舆图》的奇特,在于它的绘法采用了彩墨画与交通线、居民点、示意的河流相辅相成的绘法。缺点是方位不准和比例失真,但是它形象逼真,而且于行政设置和各族游牧的区界,有权威的注明。它上南下北,左东右西,城镇画有门楼堞墙,边界甚至画上栅栏,读着仿佛看一幅山水画长卷,非常有趣。

    --不过上述各图都是花拳绣腿,用不到刀尖刃口上。我在搜寻着,搜集着这些老图洋图的同时,也仔细地找着用着顺手的新疆地图。终于找到了几部好图。比如我拥有一套两张对拼的伊犁地形图,它不仅准确地标着任何一个自然村,而且标着任何一条乡间土路(只要略宽于大车道)--这就使旅行者可以冷静判断步行、自行车、骑马的可能,而且还能估计时间。用来印山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