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祝福北庄(1/2)

    一

    最初听得很模糊,有消息说,好像在北庄村里有我的文章。后来,有个兄弟在电话里又说,他听人讲,在北庄老人家的墙上贴着我的一个散文。

    我闻言心中吃惊。老人家的宅院,是究里的深处、是大名鼎鼎的门坎;我的浮层文字怎会贴到那里去!但传言使我不安,我在电话里嘱咐兄弟,要他抽空亲自去看看,然后把情况仔细告诉我。

    不多时回音来了。"确实,你那北庄雪景,端端地挂在老人家的正房墙上。我不多说,你看照片吧。我拍了照,已经给你寄去了!"

    只是在看见照片的时候,我才明白事情的重大。我看到,那篇《北庄的雪景》被用电脑打印成竖排黑字,又被绫边挂轴,书法作品般地裱成了横幅,挂在老人家的道堂兼客厅的中央。我不敢想象--我那两三千字,我涂鸦的那个随意凡俗的小文,怎能挂到了那里!……而且那是穷乡僻壤的极地啊,那是伊斯兰的东乡!我在看见照片的一瞬,心中刹那空白,耳际嗡嗡轰鸣。

    一时思绪还不能够梳理通顺,我只是意识到:这事于我又将是一次不可思议的经历。它如同又一次降临于我的传奇,使我猛然地淹没在幸福里。刹那间我不由得暗暗感赞。我明白:这是我的人生大奖,是我一生心血的回报。我知道它将永不磨灭,长久珍存在我的心里。

    北庄老人家与我之间,十五年里,见过三四面。

    在我独自寻求于一条小路的那些年月,他如一个遥远的山里传奇,伴着神秘的东乡语,吸引着还年轻的我。

    后来我得以拜见他;那是一个大雪倾泻的日子,他披着一件光板羊皮大氅,如一个朴实的老农,坚持坐在下首。

    头一次,当然他不会记住人群中的我。后来,谁知道时光流逝如此迅疾,随着我对浮层之下这一领域的深恋不舍,我不仅熟悉了大西北的礼性,更对这块风土,有了愈来愈专业的理解。

    末一次我们见得匆匆忙忙。他来北京开会,拜会的时间,真的只够说一句赛俩目。下了友谊宾馆的台阶,握着老人温热的手我只觉得留恋。但是我万万没有料到:这一次我让老人家挂念了。接着就是文章被错爱的事。

    一个念头充斥了我的大脑。

    --要全了我的礼性!要亲自去道谢!

    紧接着,这个念头慢慢膨胀,迅速丰满了:这必须是怀着一种举意的道谢。一个消息,对于我它是一个饱受劫难的民族的奖励--从天而降了。它如一个1字,如阿文字母表的第一个艾里夫。那么,我的答辞,我的道谢,也要包括信仰世界的解数。

    我要在低低的坡下头就停了车。绝不能傲慢地让车开到老人家门口。我要进了门先要汤瓶净身,完成了最重要的事情再坐下喝茶。我要言谈举止如同毕业答辩一般讲究,不能人家客气我就不拘小节。学着以前看在眼里记下的西北礼性--抢着掀门帘让着出门,抢着下炕为长辈拾鞋。

    东乡人都在猜想老人家的举动呢,要让那些庄稼汉感到值得。也要让那如此错爱了我的老人,获得一星半点--他从不追求的慰藉。

    走着神不禁扑哧一笑。我突然联想到,在城里的文人堆里,怕没有谁说我谦虚。尺度规矩是什么呢?我也闹不清楚。

    二

    七月的东乡,滚滚无边的黄褐,染点着层层的碧绿。是千万座疤伤累累的苦焦大山,到了青枝绿叶的夏季。刺目的视野,好像在无声地提问。是啊,怎么愈是穷苦的绝境,愈有这么旺盛的活力?

    望着七月的黄绿,心里觉得不可思议。在老人家的庄户里小住的几天,沙目前邦答后,我喜欢站在门口,眺望海一般的山峦。

    对这个庄子来说,我是个多么罕见的客。胸中升起感慨。虽是自己的身上事,却千真万确如他人在做。真的,一只无形的巨手一推,我站到了老人家的门上。

    四顾荒山如海,远近一派寂静。从几个意义上来说,这里都是中心--它是一间讲东乡语的穆斯林最敬重的长者净室,它是一个地跨数省的大教派的核心场所,它是中国大陆的地理中心、是黄土高原的奥深腹地。

    此刻正是西历的二○○○年,世间在上演着各式的活剧。为了领受一份情,为了致上一句谢,我越过了数不尽的山河阻隔,站在了这里。

    老人家,这个词其实是双义的:一半是尊称,一半意指教门主持。当地人,从县委书记到娃娃妇女,都以各自的礼性,称他阿爷。这么称呼有一点阿尔泰语言的味道;我很喜欢,也学着喊阿爷。

    与城里出没于座谈会的教授不同,他使人感到一种深度。坐在他的对面,我感到,自己在揣测一种实在透了以后的深度,在感觉一种朴素尽头才有的威严。

    他仍是率领一群人,像举行仪式一般在门上迎接。我如同来前想好的一样,在下头就跳出车门,跑着上坡到达他的跟前。不错,这正是我人生的发奖式,在大西北的重重山岭中央,一个纯朴的人群接纳了我。就这样我拉住了北庄老人家的手,感动电流般袭过全身。他深陷的眼睛笑着,白髯在风中飘拂。他依然温软地握着我的手,神情似满意似慈爱,但并不能看到深处。

    见了面以后,阿爷和我没有提及那篇挂在墙上的散文,一次都没有提到它。我只是偷空去那横轴下留了个影,像一个领奖的,不好意思又心里喜欢,偷偷地抱着奖杯留个影一样--毕竟太难得了。

    次日礼罢了邦答,阿爷引我去脑后山坡,看了一个蓄水池。

    水,对东乡的旱渴大山金汁银液一般贵重的水,已经到了家门口。一问才知道,原来写"北庄的雪景"时,我在这里喝的是窖水!听着吃了一惊,眼前仿佛闪过自己的影子。向着文明,时代毕竟迈过了艰难沉重的几步。即便比起我初来的那时,绕山引来的水,以及不再妄想的富裕,都缓慢地出现了。

    阿爷的一生,宛如大西北穆斯林的缩影。幼年念经,青年负笈叶尔羌求道,五八年的白俩(bela,灾难)中,因莫须有罪入狱。

    女人拖累着几个孩子,受尽了人间苦难。她苦熬着等,一年一年,直等到"四人帮"灭亡前的几个月时,她气力衰竭了,猝然倒下。只差几个月,没等到丈夫的平反出狱。

    十几年浪迹西北,这种受难故事听得太多了。也许就是它们,扭转了我的人生。迪各尔之后,在北庄拱北,望着阿奶的那座小小砖墓,她差一步没有熬到新光阴。我心里难受得堵噎。

    而阿爷却转身快步走了。

    他惯于不多描述,对历史只讲一遍。感情更不流露;转头就走的他,像是不愿纠缠这个话题。环绕着拱北,矗立着东乡疤痕累累的大山。满沟满坡,活活刻着百姓的心伤啊,如此不平令我难忍。

    但是前头走着的阿爷沉默,坟里睡着的阿奶沉默,我也只得沉默。是的,难忍的经历积得多了,就成了深深一个忍耐。

    有人问:您走北庄去干个啥呢?我的回答各式各样:去深入生活结合民众,去浪一个耍一趟,去沾个白勒克提(barket,吉庆)……对世间,我算说不清了。哪怕对自己人,只要火候仅差半分,我也难以解释。对着这片接受了我的大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