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潮颂(2/2)


    就这样到了新疆,又进入伊犁,定点于国境上的波马,开始发掘。

    波马的那个黄昏是猝然而至的。

    它一下子就粉碎了我。

    后来,经过十年的攻读、钻研、踏查、反味,我在自己胸中营建起一座关于新疆的大厦。那个黄昏的意义要靠学者的诠释才能显现。愈是学问进入深奥,愈是把握了复杂,它就浮现得愈加绚丽鲜明。当我终于留洋完毕自觉已经看见了这座学问宫殿的内外以后,我突然觉得这辉煌殿堂分崩离析,轰然倒塌了。

    在波马黄昏的大潮中,再没有什么可以永恒。失美的学术在那金红的晚照中可怜巴巴地变成了一个瘦枯的四眼呆子。我无法回答自己:为什么十年来如醉如痴地喜爱这门事业呢?为什么逢人开口便滔滔不绝地大谈新疆呢?为什么在东京在美国我问外国佬"知道世界上哪儿最美"呢?难道只是因为一堆书一堆乌七八糟的论文吗?难道只是为着一个蛀虫般的职业么?这问题日益严肃了:我用完整的专业学说最终否定了专业思想。真正的新疆并不是那些无情的书本;新疆是一个热烈活着的灵魂,新疆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美神。我停下了手里那机器般的活计。我冷静了:或者我研究并写出这个有血有肉的美世界,或者我就放弃这种人为的研究本身。因为我难忘波马在那个日暮时分的情景,那金红的晚潮是不可抗拒的。

    描写它是不可能的。文字无声无色,绘画僵固不流,音乐缺乏题义。无论用美丽瞬间,或是用辉煌的波马那样的发想,都不可能解决我满心的激动。它不能表现;它只是指示一个生命的选择。我又忆起那个傍晚,我坐在圆木垛上,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已涂得通红。我慌张举起手臂,手臂画出了一道红色的光。在那一刻里我感到了身心内外的颤栗,在如此实际而平庸的生活中,那电击般的颤栗是千金一刻的体验。

    山麓鲜红,高海拔山地的黑柏林鲜红,耸入天空的闪烁冰峰也鲜红。从脚踝向前,一直伸展到国境以外苏联的天山腹地,万物都奇异地涂满了金红的神彩,万物都随着一个气息,渐渐地涌动起来,沿着雪山草原的大陆,朝我推来一道美丽的潮。它一瞬便淹没了我,击碎了我,还原了我,我今夜还觉得满心都溢着那难言的美色。

    那个傍晚是默默地出现的。

    然而我已经被注入了理想。我已经迷茫地看见了一个圣洁而纯美的目标。奔向它只能愈来愈厉地陷入苦寂;但舍弃它自己更无法容忍一种丑陋感。波马传给我的确是一道中亚的浪潮;它和耳濡目染三十年的环境,它和我存身其中的整个文化都是相悖的。施过这样的魔法以后,人便不能随世。我如牛引颈一般,朝着这偏离的方向,开始了心灵的长长旅程。

    到今天已走得不近了。

    回忆起来,波马的晚潮已经成了我的至宝。像追寻太久的恋人一样,愈是年近垂暮愈觉心比石坚。

    在金积堡附近,冬季的原野是灰蒙蒙的。走过了陇山、六盘山、月亮山那些波涛滚滚愤怒悲壮的伊斯兰山区以后,在这里我只觉得无话可说。

    四方的陆地都在涌来,逼迫挤压,我喘不过气来。这不是隐喻一瞬的那种神秘片刻,这是人心和历史的怒潮。金积堡的原野在朝我呵斥,无情地抓起尘沙扑打着我。农民军的堡垒被夷平了,刽子手的祠堂被列为文物。人血曾经泡软的田地呈着旱情,人心被残恶地跺踩过了--心伤无愈啊。

    偏偏我又有着历史科班的出身,我一一挑剔但无法反驳。偏偏我又出生在回族的血胎之中,我想躲绕但我走不出这块土地了--金积堡冬日的迷茫四野用大潮大涌击打着我,要我明誓,要我举意,要我实行当年我粗心大意就嚷出的为人民的宣言。

    应当说,历史上有过的屠杀已经被历史否定了;也应当说,存活于赤贫的人民也正一天天饱暖起来;还应当说,回族等族舍命死守的理想也愈来愈被尊重。但是,糟辱人心--不尊重人道,无疑是二十世纪的眼睛最难揉的沙子。对于我来说,无论乾隆年间也好,无论同治年间也好,那些糟辱践踏仍然鲜明如同昨日。我有我天生的一腔激烈,像同治年在金积堡一土枪轰死著名政府军刘嵩山的农民一样,我也要用我的办法向反人道的邪恶复仇。

    在金积堡的冬野上,景色太沉重了。

    二百年来有近百万人殉道。二百年来一切智识阶级都平静了,忘却了。史籍又是含混不清,像这满目混沌的苍茫大地,像这尘埃漫漫的西北之冬。

    然而二百年来有人在偏激地记忆。当公理泯灭以后,悼念在宗教的干行中坚持。当历史不再真实以后,心史在褴褛的农村里形成。迷茫的金积原野,像是它地域的宽广,村影烟树在冬寒中默默不动,像是它拒绝诉说的决意。--这一切刺入骨髓切破肌肤,它把我独自冻僵在这寂静的大地上,我逃脱不能,缩避不成,我只能咬咬牙袒开胸怀,任这深重冰冷的大潮洗荡。

    一阵黄尘疾疾掠去了,峥嵘嶙峋的牛头山清楚地显现了片刻。满目的耕田黑黑地伸向天边,走远后再也看不见回民领袖马化龙的小墓。四旗梁子一望茫茫,金积堡已经虚有地名。我满喉头堵噎着一口硬硬的气,我失了方向,径顾独自一人在这片平坦无际的肃杀冬景里流浪。我忍不住四面八方的凝视,我忍不住喉头呛死的那口硬气,我忍不住大潮如此无情的撞击,我猛地扑在冻碎的黑土上,从心底吐出一口血一样的回答。

    如今该怎样回忆那艰忍的寒潮呢?我不敢过多回忆。就像满壁插满了预备的书籍笔记而我不敢开架一样,我不能在时辰未到时,就做出一个轻浮的举动。

    随着北海舰队的驱逐舰,我来到了海面上。黄海波涛无尽,舰首水幕透明。我在出海时不愿有一分一秒浪费,我总是站在舰桥凝视。但是没有,我当时和此刻都不无遗憾地想,我的视界里并没有再次升潮。

    后来换了潜艇,我冻僵了两膝也没有下来。我盯着白浪滔滔喧嚣吼叫的海面,不敢眨眼。但是依然没用--潮,并不因你穿上水兵服就来临。离开那天,登上码头时,我说不出地心里漾着一股沉重。

    离开大海时,我已经不望它了。

    我觉得出事情的严峻。

    一直娇宠我的大自然,今天向我投来的目光是苛刻严酷的。没办法,我纵然紧张但心里清楚:今天它把我当成年人看了。

    那么,今夜窗外的一方黑暗里是什么呢?我站起身,把窗帘扯得更开。夜幕中行走着微乎的音符。规矩的黑色里饱盈着看不见的色彩。有一个静静的微笑,有一个沉着的注视,在随着心跳次第近来。我欲呼无语,不知该喜该忧。它像一个深邃漆黑的谜,不让我猜出来,也不离我走开。

    只是又给我注入了新鲜的希望。

    我感激地望着它。

    在今夜,这个渺渺人世里也许只有我在望着它。我们在黑暗中对峙般地默默停在这里,谁都不再超出这温暖的限界。

    今夜我懂了,我的潮支撑着我的命。我不能任性地追求它,在应当的时刻,它会悄然降临渡我过关的。我应当信仰它,我应当在忙乱的心里留上一角,时时向它赞祝。

    --是为颂。

    1988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