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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的某一天(1/2)

    本来以为有些事是永不会忘记的。许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竟然不只少了当时那种泉喷潮涌的感情,事情也渐渐模糊了。写这文章,原拟以六六年某月某日为题的,自己记不得,便去问人。有人说,往事不堪回首,不愿再触动心灵的创伤;有人说,当时连一个字也不敢写,如何记得。于是只好用这样冗长的一个题目。

    不是为了忘却,却渐渐要忘却了。不免惊恐。

    文字,能捕捉多少当时的情景?

    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文化大革命"已开始约三个月了。当时的人,分为革命群众和牛鬼蛇神两大阵营,革命群众斗人,牛鬼蛇神被斗。斗人的人为了提高斗争技术,各单位间互相串连观摩,钻研怎样把牛鬼蛇神斗倒斗臭斗垮,就像钻研某种技术,要有发明创造一样。这年春天,我曾在卞之琳先生指导下读一些卡夫卡的作品,被斗时便常想卡君的小说《在流放地》,那杀人机器也是经过精心钻研制成的。

    当时的哲学社会科学部大概是仅次于北大清华的"文革"先进单位,每天来看大字报的人如赶集一般。院中一个大席棚,是练兵习武之所,常常有斗争会。各研究所的牛鬼蛇神,除在本所被斗外,还常被揪到席棚中,接受批判和喷气式等简易刑法。

    那时两派已兴。两派都去找中央领导同志做靠山。一次在一张小字报上看见一派访某领导同志的记录。那位领导说,你们是学部的?你们都是研究什么的?我为这句话暗自笑了半天。"你们都是研究什么的?"我在心中回答:"杀人!都是研究杀人的!"这样想,是因我是斗争对象,若属于相反的那一类,大概我也会"研究",因为那是任务。

    斗争形式不断发展,这也是研究的结果罢。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的某一天,文学研究所主办了一次批判何其芳的大会,学部大部分"牛鬼蛇神"出席陪斗。

    大会在吉祥剧院举行。头一天发票,票不敷发,有的难友没有得到。会后才知,不让参加,实在是很大的"照顾"和"保护"。

    那天很热。记得我穿着短袖衬衫,坐在剧场的左后方。场中人很快坐满,除了学部的群众,还有北大、作协的人来取经助阵。

    不记得哪位主持会。不记得也好。

    何其芳在几位革命者的押解下,走出台来,垂头站在台上。他身穿七零八落的纸衣,手持一面木牌,牌上大书三个黑字:何其臭!

    "打倒何其芳!""把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声势吓人。

    何其芳开始检讨。没有说几句,便有人按头。总嫌他弯腰不够深,直把他按得跪在地下。他努力挣扎,都起不来。

    "我有错,我有错--"他的四川话在剧场(应该说是刑场)中颤抖。

    "何其臭"的牌子掉了,他爬着捡起来,仍跪在地下。

    直到现在,我认为,还是没有一篇研究《红楼梦》的文章超过其芳同志的那一篇。直到现在,中、外两个文学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仍在怀念他的领导与教诲。而那美丽的《画梦录》,又是怎样地感染着我呵!

    这样的人,跪在地下!把学术研究、文学创作和组织工作才能集于一身的人跪在地下!

    他不停地在说,我有错,我有错!

    "文革"开始时,便在批判何其芳了。开过好几次所谓的党员大会,吸收群众参加。他似乎不了解自己的处境(当时谁又了解自己的处境!),仍在据理力争,滔滔而辩。有一个系背带的瘦高个儿,把他推搡了几次。我当时坐在门边,和一位以温良恭俭让著称的同事小声议论:"为什么推人?太不尊重人了!我们站起来说!"但我们没有站起来说。我们腼腆,不习惯当众讲话,我们太懦怯!那位同事还说,得学着说话辩论,不然被坏人掌了权怎么办!其实真理不是愈辩愈明,理早铸好了,铸成一个个通红的罪名,不断地烫在人脸上!

    两位陪斗者被推了上来,俞平伯和余冠英。他们也穿着纸做的戏衣,头上还戴着有翅的纸纱帽,脚步踉跄,站立不稳,立刻成为声震屋瓦的口号打倒的对象。

    剧场左门出现骚动。"打倒邵荃麟!"几个人高喊。他们押着瘦骨嶙峋的荃麟走上台去。荃麟因中间人物论获罪后,不再任作协领导,调到外文所任研究员,但仍在作协接受批判。学部开大会,捉他来斗,自是应该。

    好像有几个批判发言。我相信绝大多数出于革命热情。发言者声嘶力竭地叫喊一番,喊过了,仍让何其芳检讨。

    其芳同志仍跪着,声音断断续续,提到对《红楼梦》的看法,也算一大罪行。"站起来说!"有人喝叫。待他勉强站起来,又扑上去几个汉子,按头折臂,直按到他又跪下。

    让他站起,是为了按他跪下!

    这样几次。又把另外几位折腾一阵,似乎不新鲜了,便呼叫大批陪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