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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文坛的一种风气的看法(2/2)

为忧虑的。这样的作品,如果也有躲闪,含糊,格格不吐之处(事实上它们大部分倒是颇为条鬯而且淋漓尽致的)那倒不是象我们上面所说的因为下笔之时多所顾忌,而是因为作者把稀薄的材料拉得太长,所以弄到左支右绌,拢不来头了。这样的作品,本不在本文讨论之列,我们只说到这里为止。

    应当详细说一说的,是那些写作态度比较严肃得多,但在构思之时犯了轻率和性急的毛病,以至成篇以后所可称道者唯一“长”字的作品。有一句常常听到的话:抗战题材,俯拾皆是。诚然,题材是多得很的,但也不能不有所抉择;尽管在理论上不妨说任何题材只要处理得当都能通到抗战现实的若干根本问题,然而我们实未便毫无保留地认为“条条大路都通到罗马”。有些题材虽似琐细,却能使人见微知著。有些题材看似颇有斤两,其实却往往会导出错误的感觉,弄成了离开问题的核心,甚至使读者的认识反而模糊起来。如果认真以为“俯拾皆是”,不分主从,不加抉择,纷纭万象,尽收笔底,那么“长”是不成问题了,但读者所得,仅一“万花筒”而已。文艺作品不能仅是“万花筒”,文艺作品是要能起“分光镜”的作用的。扼要地说来:搜集材料务求其多,而运用之时则切忌太滥。这便是抉择。

    但是,仅能抉择,也还不够。为了彻底明了某一现象的本质,有时必须考察研究与此现象有关的其他现象。比方说,我们打算取现象甲为题材,当其下笔时,固然觉得头头是道,一目了然,可是在写作之中却愈来愈感困难,方知“尚未成熟”。此时若无搁笔重写的勇气,便只有敷衍完篇了。为什么本来觉得头头是道的会在写作中途发生困难呢?主要的原因恐怕在于最初只就要写的现象甲下了功夫,而未尝就一切与甲有关的乙丙丁各现象乃至与乙丙丁有关的戊己庚诸现象下过一番功夫。因此,我们应知:所谓题材成熟,决非易事。题目是从生活经验中产生出来了,但还未便即此自满,立刻下笔。应当以此题材为中心,搜集一切直接间接有关的材料,而这一切直接或间接有关的材料都不是打算写出来以增加作品之“量”的,倒是为了使得自己对于所要写的题材认识得更清楚而充分,乃所以改进作品之“质”的。所以,“构思”的功夫应当比写作的时间多,——不止一倍,二倍三四倍也是必要的。有了这样踏实的功夫,则下笔之后,大概可以没有困难;有了这样充分的准备和严格的抉择,则篇幅之长短是无所容心的,——“长”是不得不长,“短”是适可而止。也只有这样的长篇小说才是质量相称的。

    不草率,不性急了,然而也并不能说就此可以保证产生满意的作品。今天生活变化之多而且快,即使是最能努力且颇有才具经验的作家也不敢说一定赶得上。当作家用过一番功夫,谨慎取材而从事写作,往往写作未半而所写的生活又已有了变化,此时作家抬头回顾,或许会惘然自失,觉得有把未完成的稿子再加检讨之必要了。但也许检讨既毕,有所修改,而生活又已起了变化。这样下去,那不是始终没有完起的可能了么?事实上不会这样。求其不如此而又能不悖于现实,不但不悖而又能合于现实之趋向,那就得有深刻透视的眼力,这里,就要提起一句常常听到的话:要有进步的宇宙观。有了进步的宇宙观,然后能有深刻透视的眼力。换言之,从事写作者倒也并非定要奔波四方,干它三百六十行,倒也不在乎死抱住若干世界名著钻研所谓技巧,而应当稳固自己的思想基础,广泛研读哲学和社会科学。生活经验的丰富是必要的(当然此非干它三百六十行之谓),向名著学习是必要的,但据我看来,思想基础,进步的宇宙观,尤为必要。没有了这,其他皆不足贵,或且适足以产生误人的东西罢了。

    至于进步宇宙观之不能专从书本而得,这已是常识,不烦多言。走进人民中间,走进战斗的生活,这在一个作家是必要的,而对于一个已经有了进步宇宙观的作家同样是必要的。世间不乏这样的人:言论是进步的,“思想”是进步的,然而一碰到实际问题,不免迷乱自失,不能站稳在前进的人民大众的立场上了。这是因为他只以前进的知识分子的姿态站在人民之外,站在战斗生活的旁边。作家而如此,则他的作品虽有思想的骨架,恐亦无补于形象之欠缺。这其实也已是常识,不过知之者未必遂能为之且坚决为之而已。反过来说,另一个常识便是虽在战斗生活中也应当从先哲的遗教中不倦探研以加强自己思想上的基础,故意放开指路标视而不见,定要绕着圈子摸索,似乎也大可不必。

    以上云云,敢信凡是态度严肃的作者早已习闻而在力行;如果未尽如意,客观环境的恶劣当是主因,然而打开恶劣环境仍在我们自己的努力。

    最后再回到原题,我以为目前大家都愿意写长篇小说的风气,尤其青年的朋友们都有这样远大的写作计划,对于新文艺的将来必将产生伟大的影响。固然也有人是无意中受了书商的生意眼的要求,但是无论什么事都有好坏的两面,正不足怪。我们不可不看明白的,仍是我们的长篇小说的作者即使还没把工作做到十分圆满,可是在目前物质生活那样艰难以及写作不自由的现状还未改善之境遇下,我们的作者们这一种的抱负和勇气是非常可贵而足以自傲的。这充分表示了虽在重重压迫之下,我们从事写作的人还有充沛的精力,坚强的意志,和高远的理想。这就是新文艺必将蓬勃发展的有力的保证。世界在前进,民主必得最后的胜利,与人民大众并肩奋斗的文艺战士在他本位工作上,目前也正是紧迫的时期,不容稍怠,必及时加强主观的力量,然而始能适应即将展开的新局面。这一篇小文,陈义肤浅,不过表示个人对这一问题的一点意见和愿望罢了。

    1945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