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玉才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茅盾散文集 > 上海——大都市之一

上海——大都市之一(1/2)

    一祖孙三代

    这一天正是”冬至”,并不冷,好像要下雨。下午五点钟光景,天就黑了。上海北站的月台上早已开亮了电灯。许多旅客正从刚到站的列车里涌出来,鬼赶在背后似的朝出口处跑着。不多一会儿,那靠近列车的一段月台上已经没有人了,月台出口处却拥挤着五颜六色的一个大人堆。这当儿,冷清清的列车的二等室门口闪出三个人影来。第一个跳下车来的,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穿一件花绒的拉练球衣,臂上挂一件夹大衣,不戴帽子。他下了车,旋一个身,把大衣披在肩头,演了个柔软体操式的双臂向上屈伸,一面朝着车门喊道:

    “爸爸!小皮箱交给我来拿罢。”

    “要小心呀,”这样答应着,一口24×14时的西式手提箱就由车门口的一个中年绅士的手里递给了那个拉练球衣的青年,却又找补着说,“你就专管着这个。扶爹爹,有我呢!”

    中年绅士气色很好,看样子顶多四十挂点儿零,穿的是驼绒袍子,外罩马裤呢中装大衣。他一手撩起大衣的下摆,一手扶着一位白须的老人慢慢地下车来。这位老者,就是那青年的祖父,单看他那白胡子,你至少要猜他将近八十,可是你再看他那红啧啧的脸,他那很有精神的一双眼睛,你会觉得他顶多不过六十四五;实在他是七十二岁,前清咸丰十二年(公历一八六二年)太平天国的忠王李秀成五路进攻上海的时候,这位老人家刚刚出世,那时候,他的祖老太爷正带了家眷避难在上海的英租界;那时候,这北车站一带哪里会有房子,苏州河以北全是田地,现在的公共租界中区的跑马厅里那时还有小村落呢!

    祖孙三代走到车站外边,就雇了一辆祥生气车,去落”栈房”。他们祖孙三代中间,那老祖父是十岁那年跟着家眷离开了上海以后,只在十五岁上再来过一次;那父亲呢,自从民国十年以来一年总要来上海这么一次,每次停留个把月,他算得是”老上海”;至于那青年,这次还是第一次来,可是他读书的学校却也是在都市化的X城,所以他对于这陌生的上海的一切倒也不觉得怎样奇怪。独有那七十二岁的老祖父,他脑子里记得的上海还是六十年前的上海,此时坐在汽车里看着马路两旁的洋房那么高,马路上的行人和车子那么多,铺子的门前和大玻璃窗里装着那么红得亮得作怪的”年虹”广告,——他就睁大了眼睛,嘴里”啧啧”地,心里想道:原来从前的上海连影子也没有了!

    他们到西藏路的一家大旅馆,就会着了早一天先住在那边的家眷。这是男男女女一大群:有那位老祖父的五十多岁的大儿子克勤和他的夫人和儿女,有二儿子克让(就是同老祖父来的那位中年绅士)的夫人以及十多岁的小女儿;还有大房里大少爷夫妇和三岁的小孩。老祖父和众人见过,刚刚坐定,猛的就听得头顶上一阵哈哈大笑,笑过后就是咿咿唔唔的像是说话又像是唱戏,中间还夹些沙沙的声音。老祖父抬起头来细看,墙上是一个小洞也没有的,只有个小小的木匣子,那声音就像从这木匣子里放出来。

    “爹爹,这就是无线电播音!你讨厌它嘈杂么?关了它罢。”

    大房里的大少爷,就是克勤的儿子继成对老祖父说;同时继成的夫人,一位二十三四岁的都市式的少妇,伸手到门边去揿一下,那咿咿唔唔的声音就没有了。

    “哦,哦,怎么就不响了?”老祖父望着墙上那木匣子。

    “我关了呢。这里就是开关。”时髦的大孙媳妇吃吃地笑着说,手指着门边的一个纽。老祖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那纽和他乡间家里的电灯开关纽却也差不多,就点着头坐下对大儿子克勤说道:我小时的上海连影子都没有了。什么都是奇奇怪怪的!”

    “可不是!我才只三四年不来上海,这次几乎连路都不大认得。昨天我头一回听得这无线电在头顶叽叽咕咕响,我也是吓了一跳的!”克勤笑着回答。大家也都笑了起来。

    二六十年前的上海

    吃过了晚饭,大老爷克勤,二老爷克让,带着大少爷继成一对小夫妇,出门拜访亲友去了。老太爷坐在沙发里,听无线电播音的《渔光曲》。听了一会儿,他就摇手叫”关住”了,捋着他的白胡子慢慢地说道:

    “克勤他们去拜会的周亲家住在什么北京路么?你们叫什么北京路,我就不晓得在哪里,刚才克勤说那就是从前上老太爷在咸丰十年逃难到上海来住过的李家庄,那我就记得了。那时,我还没有出世。后来,听你们的太公说,当初夷场北面就到李家庄为止,西面呢,哦,就到界路(现在的河南路),东面到了黄浦江,南面到洋泾浜,……”

    “洋泾浜么?现在没有浜了。现在叫**多亚路。”拉练球衣的青年,二少爷继美,插嘴说;他这点知识还是今天在火车上听他老子谈起上海那一条马路最阔的时候得来的。

    “哦,哦,那时候的夷场不过八百三十亩地皮,”老祖父捋着胡子只管他自己说下去,”那时候还只有英国一国的租界,——这是道光二十六年八月里上海道台姓宫的经手办的案子。”

    “就是一千八百四十二年鸦片战争《南京条约》订定的五口通商罢?”二少爷继美又插嘴说。

    “什么一千几百年?鸦片之战是道光二十二年!”老祖父不懂得什么”公历”;他挺起眼睛想了一想,就又接着说:“可是,上老太爷带了你们的太公他们逃难到上海的时候,是咸丰十年。长毛已经得了苏杭,那时候,夷场也比从前大了,李家庄也划进英国租界去了,北面的界线到苏州河为止,西面的,也推广到泥城浜。……”

    “哦哦,说起来,”大老爷克勤的次女珍小姐也忍不住插嘴了,“昨天爸爸说,这西藏路从前就是泥城浜,我们住的这个旅馆底下,从前说不定还是些乱坟堆呢!真真变得快!爹爹,既然叫它浜,想来从前这里有水罢?”

    “怎么没有!”老祖父眼睛里显出得意的神气来,“还有桥,就叫做泥城桥。那边外国人跑马的地方你们现在叫做跑马厅的,我小时看见还是个小小的村坊。”

    “对了,昨天爸爸还说从前外国人打球跑马的地方是在现在南京路的北面,河南路的西面(道光三十年,公历一八五○年),所以那个地方现在还叫做抛球场。爹爹,有这样的事么?”珍小姐性急地又问着,她似乎不大相信她爸爸的那些话。

    “自然真的。你说的什么路,我都记不准了,想起来是不差的。不过那时候的抛球场听说只有八十亩地皮,你看现在的跑马厅大了多少?”

    “那时上海有二十二层的高房子么?”继美少爷巴巴地问。这可把老祖父问得睁大了眼睛没有回答。二十二层么?他想象不出这么高——比三个宝塔还高些的房子耸在那里怎么不怕大风吹倒。他小时在上海的时候,别说二十二层,连三层的房子也没见过呀。

    这时候,大老爷克勤的夫人却笑着说:“傻孩子,这句话亏你问出来的。那时候的上海比我们现在的镇上还不如呢!我听从前上老太爷说过,当初这夷场(英租界)刚开的时候,全是田地,小河小浜也不少,到了夏天,生满了芦苇,跟我们的乡下差不多。当初这一带的地价大约多则三十五千文,少则十五千文,比我们现在乡下的地皮便宜得多呢!”

    “是三十五千个小钱么?合大洋是多少呢?”继美更加弄不明白了。

    “那倒不大清楚。约莫是三十块钱罢哩!”

    “呵呵,三十块钱一亩么!现在南京路一带,他们叫做中区的地价,一亩要值三十多万块呢!”继美很兴奋地叫起来,却又懊恼地接着说:“为什么当初太公不买它几亩呢?要是我,至少买下几十亩!”

    “谁料得到后来会涨到那步田地呀!二哥,你又说傻话了。”珍小姐笑着驳他。

    老祖父也忍不住哈哈笑了。笑过后却又正色说道:“阿美,你不要看轻那时候的三十块钱。那时候,什么都比现在便宜,三十块钱却也抵得上现在的三万块!”

    “那时候上海的外国人有现在那么多么?”继美又问了。

    “不多,不多!”老祖父摇着头回答,想了一想,又接下去说道,“书上说,上海初开埠的时候,英国的领事巴尔福,他本来是在印度炮兵队里当差的,租定了城里东西大街新衙巷的五十二间的大房子,当做住宅和公署,每年房租只有四百元。这是道光二十三年九月里(公历一八四三年十一月)的事。这巴尔福就是第一任的领事。他正式办公的日子,是九月二十三日(公历十一月十四)。那时到底有多少外国人在上海,不大明白了,只知道他们都住在南京城外沿黄浦一带的中国人的民房。那一年到年底为止,六个星期里,进口的洋船共有七只,进口货共价银四十三万三千七百多两,出口货共值银十四万七千一百多两,所付进口税是一万六千五百六十多两,出口税是七千五百三十几两,吨税只有九百八十五两。——”

    “呵!跟现在的一个月关税就有五六百万比起来,正是差得远呀!”继美又打断了老祖父的话;同时,他看定了老祖父的红啧啧的面孔和神采奕奕的眼睛,心想老人家的记性真好。

    “你不要打岔。那时候虽然有了英国领事,还没有英租界呢!那个英国领事巴尔福大概早已看定了地段,想设立租界,可是租地的办法还没弄好,一时就干不下。本来那《南京条约》上也没有明定租地办法。当时巴尔福要求土地卖绝,清朝不答应;后来直到道光二十五年(公历一八四五年)才由那时的上海道台宫慕久和巴尔福商妥了租地办法,就是现在叫做‘地皮章程的。到第二年,又明定了英租界的四至,这时上海才第一次有了正式的英租界。”

    老祖父说到这里,便看看他的孙儿女们。看见继美和珍小姐都张大了嘴巴望住他,都是很爱听的样子,老祖父更加高兴了;他捋着他的白胡子,慢慢地接下去又说:

    “照宫道台跟巴领事商订的地皮章程看来,租界地皮的主权还是归中国的,租界里的更夫,就像现在的巡捕差不多,也要由上海道台会同英国领事选派,这就是中国官还管得着租界内的行政事务。租界里倘有坏人扰害治安,要由领事行文道台,请求法办,这又可见法权也还归于中国,至少中国人犯了罪,要由中国官办理!——可是后来长毛乱后,情形就不同了。租界的行政,中国官休想再去过问了;同治七年(公历一八六八年)又订定了《上海洋泾浜设官会审章程十条》,从此就有‘会审公堂,名目上是会审,并且说凡是纯粹中国人的案件,由中国会审官按照中国通行法律单独办理,然而实在呢,中国官只顶一个空名罢了。外国人就是那样得步进步来的!”

    “现在这会审公堂倒没有了。”继美又抢着说,“我听爸爸说,是民国十五年改的,叫做临时法院。十九年又改组为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及江苏第二高等分院,法租界的会审公堂也没有了,也改做上海第二特区地方法院及江苏第三高等分院了。”

    “哦,可是我记不牢这么长的名字。”老祖父微笑着回答。不料珍小姐在旁边却听得不耐烦了,她对老祖父说道:“爹爹,到底那时候上海的外国人有多少呢?”

    “呀,话说野了,当真忘记了正题目了。”老祖父和平地笑了起来,“你们两个今天倒像是来考我了。幸亏我脑子里的破铜烂铁还有几担,不至于交白卷。慢着,让我想一想——哦,道光二十三年(一八四三),到英国领事处登记的英人只有二十五个;道光二十四年,住定在上海的外国人大约也只有五十人光景;道光二十五年,说是有九十人。到了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大约有一百多人,内中有七个女的。那时大约有二十四个洋行,三个是美国人办的,其余的全是英国人的。道光二十九年,上海的外国人听说共有一百七十五人。”

    “这跟现在是差得远了。现在据说上海的外侨共有四万三千多,代表四十三国!”继美感慨似的说。但是珍小姐立刻又来跟他抬杠了。她扁扁嘴说道:“想来总没有中国人那样多得快罢?去年调查,说是上海共有人口三百二十四万多呢,去了四万的外国人,中国人整整有三百二十万!二十六分之一的三百二十万就是十二万多,爹爹,那时上海的中国人有没有十万人?”

    这可把老祖父问得诧异起来了。他一时间想不到珍小姐这个算法是怎么一回事。他正在纳罕,克让二老爷的夫人却进言道:“爹爹乏了,你们不要再缠住了他问长问短罢!”

    “不乏,不乏!”老祖父哈哈笑着说,“珍儿!你不知道,当初租界里是不许中国人去住的;‘地皮章程上是订明了华洋分居的。后来,长毛起事,外省的人逃难到上海;咸丰三年八月初五(西历一八五三年九月七日),小刀会占据了上海县城,城里的中国人纷纷避入租界,这才租界里也让中国人杂居,这年年底,据说租界里的中国人约有五万左右。到咸丰末年,上海城里的小刀会虽然败退,可是长毛已经占领了江浙许多地面,避难到上海的中国人更加多了,我们家也是那时候逃来的。同治元年,上海租界里的中国人据说就有一百五十万光景。不久,长毛打跑了,逃难的人大半回去,可是到同治四年(一八六五),据说英美租界里还有九万中国人,法租界里有五万。”

    老祖父说完这一段话,似乎真个有点疲乏了,便闭了眼睛在那里养神。

    “到底还是中国人多。”珍小姐自言自语地小声儿说。忽然她又抿嘴一笑,转过脸去悄悄地问她母亲道:“妈!我从前还听得我们家的老林妈说,——就是抱过爹爹大来的那老林妈的媳妇,外国人当初搬到租界里去住的时候,想来大概总是道光末年的事罢,租界里的马路坏得很,下雨天简直不好走路,垃圾都堆在黄浦滩,房屋大都是木板搭的,还不及我们乡下房子倒用的是砖瓦,那时候,夏天晚快边,外国人坐了牛头小车,在黄浦滩头格支格支地兜兜小圈子,就算是顶写意的了,——妈!这些可当真?”

    珍小姐的母亲还没回答,那边继美少爷先就扑嗤地笑出声来。老祖父睁开了眼睛,就说道:“何尝不是真的呢!道光二十六年(一八四六),英租界的外国人弄起了一个什么道路码头公会来,专门修路造码头,可是到了咸丰年间,马路是造好了许多条,路面还是那样不行,可见那时的上海进步也慢得很,哪里比得现在隔开一两年就房子翻新,马路弄阔弄平,简直换了个样子呢?眼前我们用的东西,走的路,住的房子,六十年前便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于是大家都像感触很深的样子,垂下了眼岂不作声。过一会儿,忽然继美少爷叹口气说道:“一个地方人多了,就会越弄越好;我想上海的租界大概总是因为太平军革命以后平空多了十四五万的中国人,所以就一日千里发展起来了。上海的繁华到底还是中国人造成!”

    老祖父听了这话,不住的点头。珍小姐这次不抬杠了,看见大家都没有话了,她就笑着说:“我想起来了,那时候外国人坐在牛头小车上,在黄浦滩头格敦格敦地兜圈子,算是写意不过了,我总忍不住要笑。二哥,你明儿有那副老面起到黄浦滩坐牛头小车兜风,我就佩服你!”

    说着,珍小姐自己先哈哈笑着,老祖父、两位太太、和继美,也掌不住都笑了起来。这当儿,房门开了,大老爷和二老爷一先一后进来,看见他们笑得那么似的,大老爷也就笑着问道:

    “有什么事这样好笑?也讲给我听听。”

    三上海的特殊地位如何造成

    再说继美正待回答他的伯父,却听得老祖父问道:“周亲家代我们找到了房子没有?怎么不见继成两个一同回来呢?”

    “房子呢,周亲家说是有的,”大老爷克勤一边说,一边就皱了眉头,“可是听去房租太大。小的,我们又不够用。明天到法租界再去看看罢。继成两口子,去看什么《桃李劫》去了。这是新编的电影,”说到这里他就叹一口气,“听说是讲大学毕业生没有饭吃,弄到偷东西,坐监牢。”

    “二哥,你听!”那边珍小姐悄悄地对继美说。“不是上月里报上登过有一个大学生找不到事情,穷得做贼么?怎么就已经编做电影了?”

    珍小姐虽然是低声说,却已经被二老爷克让听得明明白白。他朝他们笑了一笑道:“不是的。人家拍电影在先,大学生真真做贼在后,所谓巧合罢了。编电影的人不过看到上海这地方失业的人太多,就假造出大学生毕业生做贼的一段故事,哪知就成了预言了。”

    “说起人浮于事来,”克勤大老爷接口说,“刚才周亲家就讲起两个月前他那银行里招考练习生。只要八名,投考的却有二三百;只要中学程度就行了,投考的却有不少大学生。找事的人太多,饭碗太少。在内地活不下去的人以为到上海总有饭吃,哪里晓得上海没饭吃的人跟内地一样多,几个月流落下来,除了做贼也就没有第二条路了。我看现在这上海真真不能跟三十年前比了。从前只要你有一技之长,只要你不是好吃懒做,你到了上海来总还有个办法。那时候,上海是个消纳人的地方;来多少,它会消纳多少;哪里会像现在那种积食不能消化的样子!”

    “可不是!我们刚才就听爹爹讲六十年前的上海呢!”继美乘机就把话题带出来了。“好像上海租界刚刚开辟的一二十年里,进步慢得很,后来是太平天国革命时,上海平空多了几十万的中国人,这才飞快地繁盛起来了。是不是这个缘故?”

    “你这话也说得是。”大老爷克勤沉吟地说。”照我亲眼目睹的而论,每逢中国有一次变动,上海租界的势力就大一点,市面就好一点。中国的主权也就丧失了一点。譬如小刀会占领了上海县城的时候,县城北门外那个税关被烧掉了,关吏也逃散了,各国商轮到上海,就此都不纳税;后来还是答应了英领事的提议,由外国人来监督管理中国海关,这才再立起海关来,可是中国的关税实权从此便丧失了。这是一件。外国人又乘那时混乱的机会,改变地皮章程,将旧有的道路码头公会改组为工部局,算是英美法三租界公共的自治机关。工部局有七个董事,是外国人的租地人大会选举出来的。他们又设置巡捕,成立了巡捕房,归工部局指挥。这样,租界内的行政和警权完全不许中国官厅再去过问了。这是第二件。有了巡捕房,开销也大了,于是避难到租界里的中国人也要缴纳种种捐税了,可是中国人虽然纳税,却没有一点权利。后来租界里中国人的民刑事件也归英美领事去审问,中国的司法权也丧失了。这是第三件。总而言之,趁洪杨之乱,上海的租界一点一点扩充势力,名为租界,其实是殖民地了。”

    “满清政府为什么那样不中用,外国人要什么,它就给什么?”继美很气愤地问。

    “这也有原因的。第一,小刀会是靠外国人的兵力削平的;第二,那时满清政府正要借洋兵来打洪杨,自然也巴结外国人。那时清廷朝不保夕,区区上海租界的主权,他们如何放在心上呀!”

    大老爷克勤说了,就又转身和老祖父谈起”看房子”的事来。谈了一会儿,约莫有九点钟了,老祖父自去睡了,克勤兄弟俩又细细商量着看定了房子以后置办什物等等,继美在旁边静静儿听着,心里只想等机会再问问上海的历史。后来他看见两位老人家不说话了,各人吸着纸烟,仰起了脸看窗外的夜景,他就急急忙忙问道:

    “大伯,你还没讲完呢,太平天国时代租界还得了些什么好处去呀?”

    “哦!你不肯去睡觉,原来是还要听听旧话!”大老爷克勤笑了一笑。”嗯,嗯,刚才说到了哪里呢?哦,那就再讲讲租界趁势推广罢。最初上海只有英租界,可是美国人接着也就来了。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公历一八四四年七月),美国全权公使顾圣跟两广总督耆英在澳门的一个小村落叫做望厦的,订立《望厦条约》,规定美国人也能享有在五港口通商居住的权利。可是条约虽然订定了,美国人到上海做生意的,在道光二十六年尚只有一个,名叫华尔考脱。那时美国公使就指派了这位商人华尔考脱做驻沪的代理领事,在那时的英租界里设立了领事署。后来美国商人渐渐多了,也都住在英租界里。只有传教的教士却在界外购地造屋,为的是地价便宜些。那时就有美国圣公会的主教文惠廉在苏州河北岸的虹口地方建造了教堂。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这位文主教向上海道台交涉了多次,居然得将虹口一带作为美侨的居留区,不过并无正式协定,而且也没明定界线。直到同治起年(一八六八),美领事熙华德同上海道台划定了美租界的地址,从现在的北西藏路起,沿苏州河,至黄浦,过杨树浦三里。可是到了光绪二十五年(一**九),英美两个租界又合并了,称为公共租界,一方面这公共租界的地盘在西北面推广到静安寺和小沙渡,东面沿黄起直到顾家浜口,只有南面还是照旧,因为有法租界在那里,要推也推不过去了。这一公共租界的区域,到现在还没多大变动;不过自从光绪二十七年(一九○一)起,工部局又用了越界筑路的方法来变相推广租界;现在上海的西北南三方面都有很长的越界铁路,路筑到哪里,租界的权力也就伸到哪里,中国官厅交涉过多次,要收回这些越界筑的路,可是到现在还没解决。”

    “噢噢,怪不得,我前回听得嫂嫂说她家的门前是归租界管,门里又归中国管,想来就是住在越界筑路地段的缘故了。”珍小姐忽然插嘴说。她坐在房角的一张高背椅里,大家都没有留心到,以为她早已去睡了。大老爷点着头,将香烟尾巴抛在痰盂里,伸一个懒腰。可是继美还没满足,他又问道:“法租界又是几时期的?为什么英美租界合并做公共租界的时候,不连法租界在内呢?”

    “这话,说来也长得很哩!”这回是继美的父亲克让二老爷开口了。”明天我们要到法租界的敏体尼荫路去看房子,你也同去,那时候再讲罢!”

    “明天我要到嫂嫂家里去玩,法租界我不去;二叔叔,不要卖关子了,还是此刻讲了罢。”珍小姐抢先着说,从那高背椅子里站了起来,走到继美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了,摆出专程静听的样子来。

    于是二老爷笑了笑说道:“你们真是性急!明天我们要去看的房子,是在敏体尼荫路;这条路的名字就是上海第一任法领事的名字。他是奉了法国政府的命令专来办交涉想弄起个法租界来的,他到上海那一年,正是美国的文主教索得虹口一带做美租界的时候。他也是海军出身。到了上海以后,他就决定要在英租界以外找领事署的地点。快得很,只三天工夫,他便向天主教的一位赵主教租得了一座坐落在中国地界的房子,地段在洋泾浜与上海县城的中间,每年租金四百元。他这领事署,面积很大,他是想把这领事衙门当做法租界的基础的。但是那时候并没有法国人在上海做生意。直到敏体尼做过了半年多的领事,这才有一个本来在广东卖钟表和酒的法国商人雷米到上海来请求代他租地。敏体尼巴不得有此一着,立刻照会上海道台要他指定法租界的范围。当初敏体尼希望的,就是洋泾浜和上海县城中间那一段地皮。交涉了半年,总算答应了;那个钟表商人雷米要买洋泾浜沿岸的一块地,约有十二亩。地上已建有四十六间平房,还堆着一百多具棺材,有六七棵矮树和两个露天毛厕;这块地皮是分属于十二个业主的,当时他们讨的价钱是:每亩地皮要卖三百两,每间房子要卖一百两,每具棺材要卖五十两,矮树要卖二百两,露天毛厕要卖四百两……”

    “哈哈哈,有趣极了!”继美和珍小姐同声喊笑了起来。但是二老爷不笑,他接着说:

    “这个价钱,在现在看来,可算是便宜极了,通统不过五千两银子,现在这地段的地价一亩就要值二十多万两呢!可是那时候法领事敏体尼见了这笔帐,却直跳起来。他说是我们中国人不照条约,在那里糰勒了,他又同上海道办交涉。他是海军出身的,他就恐吓上海道;末了是中国人让价到每亩作价一百六十千钱,另加一千五百文的税费,雷米也让步,少租点,只租了二亩三分三厘。他一共出了四百五十七元又三千七百五十八文小钱。这算是法租界的地盘从此打了第一桩!”

    “到底棺材和露天毛坑算不算价呢?”珍小姐很关心地问着。这又引得继美笑起来。

    “这倒不大明白,”二老爷回答,也笑了。“不过比起五年前英租界的地价来,已经贵了。这时候,法租界算是成立了;道光二十九年三月十四日(一八四九年四月六日)上海道和法领事敏体尼双方议定的法租界的范围是:上海北门外,南至城河,北至洋泾浜,西至关帝庙褚家桥,东至广东潮州会馆沿河至洋泾浜东角,这一块地盘比起最初的英租界来,稍稍小些,可是那时候住在这法租界的法国人,一共只有九个,就是:敏体尼领事,他的母亲,他的老起,他的两个女儿;领事馆一个翻译,卖钟表的商人雷米,他的一个职员。另外还有一个法国商人,他却住在英租界。这时全上海只有十个法国人。”

    “听说现在法租界里的外侨最多是白俄,约四千,其次是英国人,两千二百许,又次美国人,一千五百多,法国人也只有一千二百多,排在第四位。从前他们只有十个人,尚要那么大一块地。”继美又把从前的法租界同现在比较起来了,言外大有看不起法国对中国商业关系的意思。

    “可是他们也在时时刻刻想推广呢!”二老爷又说,“第一次给他们推广的机会就是小刀会占据了上海县城。小刀会那一次事变,法领事最初是守中立的,后来却帮助清朝了。等到平定了小刀会,法领事就乘势要求把法租界推广到小东门一带。光绪初年,法国人又在徐家汇一带建屋筑路。为的恃强迁移宁波会馆的坟地,引起了中国人的反抗,法兵枪杀了十几个中国人,激成罢市。同时法国人就向清政府交涉要求推广租界,哪知英国人却在暗中阻止,所以结果法租界不能向黄浦江右岸推广,只能向西去;这个案子,直到民国三年正式解决,许法租界推广,北至长浜路。——这条路,现在东段名为福煦路,西段名为海格路,西至徐家汇,南至徐家汇浜:这一区域,现在俗称法新租界。”

    刚说到这里,钟上打着十点了,大老爷就站起来说道:“明天再讲罢。这些旧话,一夜天也讲不完的。”但是继美和珍小姐如何肯依,一定要求再**租界如何不并在公共租界以内。

    “这也只能大略说几句了,”二老爷笑了一笑。”原来上海自从先有了英租界以后,各强国都想来染一指,英国人方面却偏想独占,所以当初美国第一任领事借住在英租界里,在领事署升了美国国旗,就惹起英国领事的反对。后来小刀会之乱,——小刀会是跟太平天国通声气的,英、法、美三国领事的态度岂不一致。后来一致了,大家帮助清廷对付太平天国,可是英、法、美三方面各自想扩充自己在上海的势力,多少也有点抢做帮手的意思。到了咸丰四年(一八五四),英领事提议组织一个工部局,要使英、法、美三个租界都受此工部局的指挥,表面上好像化私为公,其实骨子里英领事想用工部局作为操纵的工具,实行消灭法、美两租界的独立性;所以后来上海附近军事行动既经停止以后,法租界就宣言不受工部局的管理,自己组织市政机关,完全独立了。人家本来一心想要独立,怎么又肯加入英人势力极大的所谓公共租界呢?”

    这时候,继美和珍小姐好像听够了,倒是二老爷忽又谈上了劲,略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