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严霜下的梦(1/2)

    七八岁以至十一二,大概是最会做梦最多梦的时代罢?梦中得了久慕而不得的玩具;梦中居然离开了大人们的注意的眼光,畅畅快快地弄水弄火;梦中到了民间传说里的神仙之居,满攫了好玩的好吃的。当母亲戚好了温暖的被窝,我们孩子勇敢地钻进了以后,嗅着那股奇特的旧绸的气味,刚合上了眼皮,一些红的、绿的、紫的、橙黄的、金碧的、银灰的,圆体和三角体,各自不歇地在颤动,在扩大,在收小,在漂浮的,便争先恐后地挤进我们孩子的闭合的眼睑;这大概就是梦的接引使者罢?从这些活动的虹桥,我们孩子便进了梦境;于是便真实地享受了梦国的自由的乐趣。

    大人们可就不能这么常有便宜的梦了。在大人们,夜是白天勤劳后的休息;当四肢发酸,神经麻木,软倒在枕头上以后,总是无端的便失了知觉,直到七八小时以后,苏生的精力再机械地唤醒他,方才揉了揉睡眼,再奔赴生活的前程。大人们是没有梦的!即使有了梦,那也不过是白天忧劳苦闷的利息,徒增醒后的惊悸,像一起好的悲剧,夸大地描出了悲哀的组织,使你更能意识到而已。即使有了可乐意的好梦,那又还不是睡谷的恶意的孩子们来嘲笑你的现实生活里的失意?来给你一个强烈的对比,使你更能意识到生活的愁苦?

    能够真心地如实地享乐梦中的快活的,恐怕只有七八岁以至十一二的孩子罢?在大人们,谁也没有这等廉价的享乐罢?说是尹氏的役夫曾经真心地如实地享受过梦的快乐来,大概只不过是伪《列子》杂收的一段古人的寓言罢哩。在我尖锐的理性,总不肯让我跌进了玄之又玄的国境,让幻想的抚摸来安慰了现实的伤痕。我总觉得,梦,不是来挖深我的创痛,就是来嘲笑我的失意;所以我是梦的仇人,我不愿意晚上再由梦来打搅我的可怜的休息。

    但是惯会挪揄人们的顽固的梦,终于光顾了;我连得了几个梦。

    ——步哨放的多么远!可爱的步哨呵:我们似曾相识。你们和风雨操场周围的荷枪守卫者,许就是亲兄弟?是的,你们是。再看呀!那穿了整齐的制服,紧捏着长木棍子的小英雄,够多么可爱!我看见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面孔,男的和女的,穿便衣的和穿军装的,短衣的和长褂的:脸上都耀着十分的喜气,像许多小太阳。我听见许多方言的急口的说话,我不尽懂得,可是我明白——真的,我从心底里明白他们的意义。

    ——可不是?我又听得悲壮的歌声,激昂的军乐,狂欢的呼喊,春雷似的鼓掌,沉痛的演说。

    ——我看见了庄严,看见了美妙,看见了热烈;而且,该是一切好梦里应有的事罢,我看见未来的憧憬凝结而成为现实。

    ——我的陶醉的心,猛击着我的胸膈。呀!这不客气的小东西,竟跳出了咽喉关,即使我的两排白灿灿的牙齿是那么壁垒森严,也阻不住这猩红的一团!它飞出去了,挂在空间。而且,这分明是荒唐的梦了,我看见许多心都从各人的嘴唇边飞出来,都挂在空间,连结成为红的热的动的一片;而且,我又见这一片上显出字迹来。

    ——我空着腔子,努力想看明白这些字迹;头是最先看见:“中国民族革命的发展”。尾巴也映进了我的眼帘:“世界革命的三大柱石”。可是中段,却很模糊了;我继续努力辨识,忽然,轰!屋梁平空掉下来。好像我也大叫了一声;可是,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已消灭!

    我的脸,像受人批了一掌;意识回到我身上;我听得了啪啪的翅膀声,我知道又是那不名誉的蝙蝠把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