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成色与分两(2/2)

不甘为愚夫愚妇,他们都想成大圣大贤。若要成大圣大贤,固须从锻炼成色,不失为一愚夫愚妇做起,但亦不该只问成色,只在愚夫愚妇境界。他还须注意到孟子所谓的大人之事。不应尽说只是洒扫应对,便可直上达天德。何况连洒扫应对都懒,却来闭门独坐,守静归寂。孔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天下哪有不忠不信的圣贤,但只是忠信,则十室之邑有之,虽是黄金,成色非不足,分两究嫌轻。稷契夔夷是以忠信孝悌之心来做稼教礼乐之事。你尽学稼教礼乐,反而离了忠信孝悌,尽想学大圣大贤,反而违离了愚夫愚妇,固不是。但也不该老在成色上学圣贤,只讲忠信孝悌,不问稼教礼乐。于是高明豁达的不免要张皇做作,走上伪良知狂禅的路。沉潜谨厚的,便反过身来走江右路子。其实圣贤路程并不如此。若以愚夫愚妇与知与能者亦为圣贤,则愚夫愚妇之忠信孝悌,成色十足,是一个起码圣贤。尧舜孔孟稷契夔夷分量重的,是杰出的圣贤,透格的圣贤。你若不甘做起码圣贤,而定要做透格圣贤,还得于成色分两上一并用心。

    于此便联想到朱子。朱子(答林择之)曾说过:“疑古人先从小学中涵养成就,所以大学之道,只从格物做起。今人从前无此工夫,但见大学以格物为先,便欲只以思虑知识求之,更不于操存处用力。纵使窥测得十分,亦无实地可据。”可见朱子说格物穷理,只是大学始教。大学以前还有一段小学,则须用涵养工夫,使在心地上识得一端绪,再从而穷格。若会通于我上面所说,做起码圣人是小学工夫,做杰出透格圣人是大学工夫。先求成色之纯,再论分两之重,这两者自然要一以贯之,合外内,彻终始。稷勤稼,因其性近稼,契司教,因其性近教,断不能只求增分两,而反把成色弄杂了。但亦不能只论成色,不问分两。巨屦小屦同价,硬说百两一钱,同样是黄金,却不说那块黄金只重一钱,那块黄金则重百两。如是言之,则阳明良知学,实在也只是一种小学,即小人之学。用今语释之,是一种平民大众的普通学。先教平民大众都能做一个起码圣人。从此再进一步,晦翁的格物穷理之学,始是大学,即大人之学。用今语释之,乃是社会上一种领袖人才的专门学。这种学问还是要在心地上筑起,也还是要在心地上归宿。换言之,分两尽增,成色绝不可杂。可惜阳明在《拔本塞源论》以后,没有发挥到这一处来。而浙中大弟子龙溪绪山诸人,虽则反对江右之归寂主静,但永远在成色上着眼,硬要在起码圣人的身上装点出一个超格圣人来。这也可说是宋明理学家六七百年来一种相沿宿疾,总是看不起子路子贡冉有公西华,一心只想学颜渊仲弓。他们虽也说即事即心,却不知择术,便尽在眼前日常琐碎上用功。一转便转入渺茫处。阳明讲良知,骨子里便藏有此病。这里面却深染有佛教遗毒。若单就此点论,学晦翁的倘专注意在大学格物上,忘却了小学涵养工夫,则晦翁阳明,便成了五十步与百步,自然更不必论浙中与江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