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七章 进化与知识之树(1/2)

    我十分感谢赫伯特·斯宾塞讲座邀请我作讲演,这不仅是因为能被请来对一个具有伟大勇气和创造力的思想家表示敬意而感到荣幸。特别使我高兴的是,讲座安排委员会作出这样的提议,我可以为自己的讲演选择象“生物科学的方法”这样一些题目。这个提议使我有机会在这里提出有关这个题目的一些想法,虽然我发现这些想法振奋人心并值得讨论,要不是受到这一鼓励,我可能不会公开提出来的。

    我要对你们叙述的所有这些想法,都与生物学的方法问题有关,但我将不把自己局限在这个范围内。我这个讲演计划分三个部分:首先是关于知识的一般理论的一些看法,其次是有关进化论的某些方法问题;最后则是涉猎或者毋宁说研究进化论本身的某些部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我讲演的第三部分里,我将要对你们叙述我的一个猜想,试图在达尔文派或新达尔文派的自然选择理论框架内解决一些经典难题,这个理论迄今一直在为这些难题而烦恼。

    我称这些困难为“经典的”,因为它们早被H.斯宾塞和S.勃特勒两个人看到并简要地分析过,H.斯宾塞在接受达尔文自然选择理论后不久就分析过它们,而S.勃特勒在拒绝这个理论后不久也分析过它们。实际上,正象H.斯宾塞所指出的那样,达尔文自己也早已注意到我现在所提到的这些难题。①

    ① 特别可参见斯宾塞的“有机体进化的原动力”一文,最先发表在他的论文集上(例如,1891年“文库版”,第1卷,第389页以下)。指出下面一点是有意义的,在这篇论文的许多重要思想中,有关于现在叫做“生物学的构造方法”的系统讲述,并被普遍认为是一个新发明;参见例如第410页,斯宾塞在那里讲到某些器官的变化,并说“所有其他的……器官与这个变化有牵连。由这些器官执行的功能必定构成一个“动平衡”(着重号是我加的)。斯宾塞在这里用现代术语把有机体描述为“一个处在流动平衡中的开放系统”(或者说“大体上处在稳定状态的开放系统”)。

    因此,我这个讲演是从知识的一般理论开始,通过生物学方法,扩展到进化论本身。我担心,这个计划对一次讲演来说是带点奢望了,另外,如果我还想在这个讲演中使你们信服,那么我确实处于毫无希望的境地。幸运的是,我无意使谁相信我的任何论点的真理性,特别无意使谁相信我将在讲演的末尾提出的新的新达尔文派猜想的真理性。因为虽然我希望这种猜想或许有助于我们稍微接近真理一点,我不敢希望它是真的,实际上,我担心它包含很少一点真理。它当然既不包含终极真理,也不包含所讨论的问题的全部真理。因此,我不期望使你们信服,只不过因为我自己也并不信服。可是我的确希望并尽力重新引起你们在这些问题上的兴趣,我承认,这些问题有时变得有点陈腐,我甚至在某处表示过,我同意雷文教授的如下看法,即进化论的争论是“维多利亚茶杯中的风暴”

    ②。如果我们想到由于达尔文断定我们与类人猿有亲属关系所引起的风暴的话,这个描述可能是十分公平的,但是由达尔文派论争所引起的还有其他对我们更有启发的理论问题。

    ② 意谓小题大做。——译者

    1.关于问题与知识增长的一些看法

    我现在谈讲演的第一部分:知识的一般理论。

    我觉得必须从对知识理论的一些评论着手,其理由是,在这一方面,我与差不多所有人的意见都不一致,或许除了查尔斯·达尔文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以外。(附带说一下,爱因斯坦在1933年他的斯宾塞讲座的讲演中,说明了他在这些问题上的观点。)①争论的要点是观察与理论之间的关系。我认为:理论,至少一些基本的理论或期望,总是首先出现的;它们总是先于观察:观察和实验检验的基本作用在于显示我们的一些理论是假的,从而激发我们去提出更好的理论。

    ① A·爱因斯坦:《理论物理学的方法》,1933年版。(载于他的《我的世界观》。)[彼得·梅达沃对我指出,除了达尔文和爱因斯坦,我在这里还应该提到克劳德:伯纳德,《实验医学研究导论》(1865年),1927年版。]

    因此,我断言,我们不是从观察开始,而总是从问题开始,它们或者是实际问题,或者是已经陷于困境的理论。一旦我们碰到问题,我们就可能开始研究它。我们可按照两种尝试来做:按照第一种尝试,我们可以猜想或推测问题的解答;然后我们就可以试图去批判通常有点模糊的猜想。有时,一个猜想或推测可以暂时经受住我们的批判和实验检验。但一般说来,我们不久会发现,我们的推测能被驳倒,或者它们并不解决我们酌问题,或者它们只部分地解决问题,并且我们还会发现,就连最好的解答——它们能够经受住最精彩,最巧妙的意见的最严格批判——不久就会引起新的困难,引起新的问题。因此,我们可以说,知识的成长是借助于猜想与反驳,从老问题到新问题的发展。

    我想,你们当中有些人会同意,我们通常从问题开始,但你们仍可能这样想,我们的问题一定是观察和实验的结果,因为你们所有人都熟悉这样一种观念,如果不通过我们的感官注入,在我们的理智中就什么东西也没有。

    但是,我现在要反对的正是这个古老而神圣的观念。②我认为,所有动物生来就有期望或预测,它可以作为假说、作为一种假设性知识提出来。我还认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有几分天赋知识,我们可以从它开始,尽管它或许很不可靠。这个天赋知识,这些天赋期望,如果受到挫折,就产生了我们的第一批问题;因此,我们知识的相继成长可以描述为完全是由对先前知识的更改与修正所组成。

    ② [为了反对这个学说,我试图追溯到由巴门尼德系统叙述过的这个原则。参见我的《猜想与反驳》第2版(1965年),第165页。]

    因此,我现在是对那些认为观察必须先于期望和问题的人讲一点相反意见;我甚至认为,由于逻辑的理由,观察不能先于所有问题,虽然观察对于某些问题常常是明显居先的,例如,对于某些使期望受挫或驳倒一些理论的观察所引起的那些问题。观察不能先于所有问题的事实,可以用一个简单的实验来说明,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想用你们自己作实验对象。①我的实验要求你们此时此地观察。我希望,你们都能合作并进行观察.然而我担心,至少你们中的一些人不观察,却感到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问:“你要我观察什么?”

    ① [我在这里重述了对这个实验的说明,在《猜想与反驳》第2版(1965年)第46页我也描述过它。]

    如果这就是你们的反应,那末我的实验就是成功的。因为我要试图说明的是,为了观察,我们心中必定有我们可能通过观察来确定的一定问题。达尔文知道这一点,他曾写道:“多么奇怪,竟有人不明白,所有观察必定是赞成或反对一些观点的……”②[无论“观察!”(没有指示观察什么)还是“观察这个蜘蛛!”都不是一个清楚的命令。但是“观察这个蜘蛛是否象我预期的那样爬上去或爬下来”,则是很清楚的指令。]

    ② 弗朗西斯·达尔文和A.C.施伍德等:《查尔斯.达尔文的信件》,第1卷,1903年版,第195页,也可参见J.O.威兹德姆:《自然科学推理的基础》,1952年版,第50页,和诺拉·巴洛:《查尔斯·达尔文自传》,1958年版,第161页。达尔文的航行日记最后用这句话结束(我承认,为了支持我的观点,它被减弱了一点):“要是它有用该多好啊!”

    当然,我不可能期望使你们信服我关于观察后于期望或假说这一观点的真理性。但我确实希望能够向你们表明,用其他学说来取代那种古老的学说,即认为知识、特别科学知识总是始于观察的学说,①是可能的。

    ① 那种还要古老神圣的学说,即所有知识从知觉或感觉开始的观点(它在这里当然也被拒绝),是这样一个事实的基础:“知觉的问题”仍广泛地被认为是构成哲学的显要部分,或者更确切地说,构成知识理论的显要部分。

    现在让我们稍为仔细地考察一下猜想与反驳的方法,根据我的观点,它是知识的增长所依据的方法。

    那么,我们从问题即难题谈起。它们可能是实际的或理论的问题。不管是什么问题,刚接触时,我们显然对它不大熟悉。我们最多仅有一个问题真正是由什么组成的模糊想法。那末,我们怎么能得出一个适当的解答呢?显然不能。首先我们必须对这个问题比较熟悉。但怎样做到这一点呢?

    我的回答很简单:通过形成一个不成熟的解答,并且批判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这个问题。因为理解问题意味着理解它的困难,理解它的困难意味着理解它为什么不易解决——为什么更明白的解答不奏效。因此,我们必须产生更明白的解答,我们必须批判它们,以便发现它们不奏效的原因。这样,我们就熟悉了问题,倘若我们总有产生新猜测和更新猜测的创造能力,我们就可能从不妥当的解答发展到比较好的解答。

    我认为,所谓“研究问题”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我们研究问题的时间很长,很深入,我们就会在这样的意义下开始熟悉问题和理解问题,即我们知道不能做什么样的猜测、猜想或假说,因为它完全没有把握问题的要点,知道任何认真的解决办法必须满足什么样的要求。换言之,我们将开始看到问题的分支,它的附属问题,以及它与其他问题的联系。(正是在这个阶段上,一个新的猜想性解答应甘受其他人的批判,甚至已发表的解答也一样。)

    如果我们现在细想一下这个分析,我们发现,它与我们的公式一致,这个公式说明,知识的进步是依据猜想和反驳它们的批判性尝试,从老问题进展到新问题。因为对问题的越来越熟悉的过程也是按这个公式进行的。

    下一步将讨论和批判我们的尝试性解答;每一个人都试图去发现其中的缺点并驳倒它,不管这些试图的结果如何,我们都将从中有所得益。如果我们的赞成者或反对者的批判是成功的,我们将学到许多东西:我们对问题固有的困难将比以前知道得更多。即使我们最厉害的批判者们没有成功,即使我们的假说能够抵挡住他们的批判,我们还是能够学到许多东西:不仅关于问题,而且关于我们的假说,它的适当性和分歧。如果我们的假说经受得住批判,或者至少在批判面前它比它的竞争者更好一些,它就可能被暂时地、尝试性地作为现有科学学说的组成部分接受下来。

    所有这些可以用下述说法表示出来,我们知识的增长是一个十分类似于达尔文叫做“自然选择’的过程的结果,即自然选择假说:我们的知识时时刻刻由那些假说组成,这些假说迄今在它们的生存斗争中幸存下来,由此显示它们的(比较的)适应性,竞争性的斗争淘汰那些不适应的假说。①

    ① 参见我的《科学发现的逻辑》,特别是第108页和第131页,也可参见我的《历史决定论的贫困》,第133页。

    这个说明可应用于动物知识②、前科学知识③和科学知识。科学知识的独特之处是:对我们理论的自觉和系统的批判,使得生存斗争更艰难。于是,当动物的知识和前科学知识主要通过消除那些不适当假说而成长时,科学批判常常以我们的理论的灭亡代替我们的灭亡,在我们的错误信念导致我们自己被消除之前把错误信念消除掉。

    ② 这知识是广义的,它在此包括动物对外界的感受和反应等非文字性的东西。一译者

    ③ pre-scientific Knowledge,捐形成学说的、较完整的逻辑的科学以前的零散的,非逻辑性的知识片断。——译者

    这个关于境况的陈述意味着描述知识实际上是怎样增长的。当然它不是隐喻的意思,尽管它利用了隐喻。我要提出的这个知识理论大体上是关于知识增长的达尔文理论。从阿米巴到爱因斯坦,知识的增长过程总是相同的:我们试探着解决我们的问题,并通过淘汰过程,获取在我们的试探性解答中某些接近合适的东西。

    可是,在人类的水平上,已经出现了某种新的东西。为使这一点显而易见,我将把进化之树与所谓的知识增长之树对照一下。

    进化之树是从共同的树干产生越来越多的分枝而生长起来的。它象一个家谱:共同的树干由我们共同的单细胞祖先即所有生物的祖先构成。分枝代表后来的发展,用斯宾塞的术语来说,许多分枝已“分化”为高度专门化的形态,它们中每一个都如此“完整”,以致它能解决它的特殊困难,解决它的生存问题。

    我们的工具和器具的进化之树看起来十分类似。假设它从石头和棍棒开始;可是在越来越专门化的问题影响下,它分化为大量高度专门化的形式。

    但是,如果我们现在把这些生长着的进化之树与我们成长着的知识的结构相比较,那末我们发现,人类知识的成长之树有完全不同的结构。诚然,应用知识的发展很类似于工具和其他器具的发展:始终存在着越来越不同的和专门化的应用。但理论知识(它有时叫做“基础研究”)却以十分不同的方式发展。其发展方向几乎与这种不断增多的专门化和分化相反。正如斯宾塞所注意到的那样,理论知识的发展大体上趋向于日益完整、趋向于形成统一的理论。①当牛顿使伽利略的地上的力学与开普勒的天体运动的理论结合起来的时候,这个倾向变得十分明显,而且从那以后一直保持着。

    ① [斯宾塞批评孔德时写道(论文集,1891年版,第2卷,第24页);“科学的进步是双重的,它既是从特殊到一般,又是从一般到特殊。同时它既是分析的又是综合的。”作为这个原理的例子,斯宾塞提到物理学中的十个发现,包括伽利略和牛顿的理论(同上书,第25页以后)。]

    当我们说到进化之树时,我们当然假定时间的方向指向上方,即指向树生长的方向。采取同样向上的时间方向,我们将不得不把知识之树描述为从无数的根部长起来,这些根向空中长而不是向下长,并最终倾向于长成为一个共同的树干。换句话说,理论知识增长的进化结构几乎正与生物或人类工具或应用知识的进化之树的结构相反。

    现在要解释这个理论知识之树的整合性成长的问题。它是我们追求理论知识的特殊目的——说明事物以满足我们的好奇心的目的——的结果。此外,它是人类语言存在的结果,人类语言不仅使我们可以描述事态,而且可以讨论我们的描述的真理性,就是说,使我们能够批判它们。

    在探求理论知识的过程中,我们的目的仅仅是理解,回答怎么样的问题和为什么的问题。这些都是以给出说明来回答的问题。因此,理论知识的全部问题就在于说明的问题。

    这些问题完全可能起源于实际问题。因而“为了反对贫穷人们能做些什么?”这个实际的问题,已导致“人们为什么贫穷?”这一个纯粹的理论问题,从这个问题到工资和报酬的理论,等等;换句话说,导致纯粹的经济理论,当然这理论不断地产生它自己的新问题。在这个发展中涉及的问题,特别是未解决的问题,增殖起来,并且成为分化了的问题,就象我们的知识成长时它们往往表现的那样。然而说明的理论本身已表明,斯宾塞首先描述了整合性成长。

    举生物学中的一个类似的例子,我们有与天花这样的流行病作斗争的最迫切的实际问题。可是我们从免疫的实例进到免疫学理论,并从这里又进到抗体形成理论——以其问题的深度和其问题增多能力而著称的一个纯生物学领域。

    问题的说明是由提出说明的理论来解决的,说明的理论能够通过显示它本身的矛盾或它与事实或一些别的知识不一致而受到批判。可是这个批判假定,我们希望找到的理论是真的理论——与事实一致的理论。我相信,正是把真理看作与事实相符合的观念使理性批判成为可能。借助于统一的理论,我们说明问题的好奇心和热情是普遍的和无限制的,连同这样一个事实,我们更加接近真理的目的就说明了知识之树的整合成长。

    在指出工具的进化之树与理论知识的进化之树之间的差别时,我还希望反驳一下现在很流行的观点,即人类知识仅能理解为我们生存斗争的工具。提出的观点可能用作对过分狭隘地解释我所说的猜想与反驳的方法以及最适假说继续生存的一种警告。可是它决不会和我说过的意思相抵触。因为我没有说最适假说总是有助于我们自己生存的假说。我宁可说,最适假说是最好地解决所要解决的问题的假说,是比竞争的假说更好地经受住批判的假说。如果我们的问题是纯理论问题——找寻纯理论说明的问题——那么,批判是由真理或逼近真理的观念所调整,而不是由有助于我们生存的观念所调整。

    这里谈到真理,我希望讲清楚,我们的目的是找到真的理论或者至少找到比我们目前已知的理论更接近真理的理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够确切地知道我们某些说明理论是真的。我们也许能够批判一个说明理论,能够证明其虚假。然而一个好的说明理论总是对某些即将来临的事情的大胆预言,它应该是可检验的和可批判的,但它不可能被证明是真的:如果我们在任何一种满足概率运算的意义上采用“可几的”这个词,那末,它决不可能被证明是“可几的”(就是说,比它的否定更可几)。

    这个事实并不令人惊讶。因为,虽然我们获得了理性批判的艺术和真的说明即与事实一致的调节观念,别的什么也没有改变;知识增长的基本程序仍然是猜想与反驳和消除不适当的说明,而且因为消除有限数量的这种说明不能减少可能存在的说明的无限性,爱因斯坦可能犯错误,正象阿米巴可能犯错误一样。

    因此,我们不能把真理或可几性归于我们的理论。采用真理和逼近真理这样的标准仅在我们的批判中起作用。我们可以拒绝一个假的理论,我们可以因为一个理论不如它的先行者或竞争者更逼近真理而拒绝它。

    我或许可以把我讲过的东西用两个简单的命题概括起来。

    (1)我们可能犯错误也容易有过失;但我们能够从我们的错误中学到东西。

    (2)我们不能证明我们的理论,但我们能理性地批判它们,并尝试性地采纳那些似乎最经得起我们批判并有最大说明力的理论。

    我讲演的第一部分到此结束。

    2.关于生物学方法,特别是进化论方法的看法

    在我的讲演的第二部分中,我准备简要地讨论一些有关生物学方法的问题。我不得不严格压缩这一部分的讲演,以便给第三部分留有余地。

    我将从两个总论点开始。第一个论点是:

    (1)如果谁想把科学方法看作在科学上取得成功的方法,他一定会失望。成功没有捷径。

    我的第二个论点是:

    (2)谁想把科学方法或这种科学方法看作证明科学成果的方法,他也一定会失望。科学成果不能被证明,它只能被批判和检验。在其得到支持方面,仅仅能说,经过所有这些批判与检验之后,它似乎比它的竞争者更好,更有意义,更有力,更有希望,更逼近真理。

    尽管这两个论点存心使人心灰意冷,我还可说某些更积极的东西。存在某种象成功的秘诀那样的东西,我将在下边提出来。

    在你们研究的任何阶段中,要尽量弄清楚你们的问题,观察它的变化,并使之更明确。要尽量弄清楚你们掌握的各种理论,要知道我们都是无意识地掌握理论,或把这些理论看成是理所当然的,尽管其中大多数几乎肯定是假的,反复地尝试表述你们正在坚持的理论并批判它们。并尝试创立另外的理论——甚至替换那些在你们看来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理论:因为只有这样,你们才能理解所掌握的理论。每当一个理论对于你们表现为唯一可能的理论时,可把它看作你们既不理解该理论也不理解想要该理论解决的问题的表征。要始终把你们的实验看作是对理论的检验——看作发现理论的缺点并推翻它的尝试。如果实验或观察看起来支持一个理论,要记住,它实际上是减弱了另外一些可供选择的理论——或许是你们以前没有想过的理论。把反驳和替换你们自己的理论作为你们的抱负,这要比捍卫它们或让别人去拒绝它们更好。但也要记住,很好地捍卫一个受到批评的理论是任何具有成果的讨论的必要部分,因为只有捍卫它,我们才能发现这个理论的力量,以及针对这个理论的批评的力量。如果我们不能始终试图以最强有力的形式提出理论并仅对这个形式加以争论的话,讨论或批评理论是没有用处的。

    采用彼得.梅达沃在里斯讲演①里解释和使用过的区分,我在这里描述的关于世界的发现或学习过程,可以说成是唤起的过程,而不是启发的过程。我们了解环境,不是由于受它的启发,而是由于受到它的挑战:我们的反应(包括我们的期望、预测或猜想)由它唤起,我们通过消除不成功的反应来学习——也就是说,我们从我们的错误中学习。然而这种唤起的方法可能模拟或装成启发,结果看起来好象我们是从观察开始靠归纳法得到理论。关于唤起进化的过程模拟启发过程的这一观念是达尔文主义的特征,它在这里要讲的部分中起着重要的作用。

    ① [P.B.梅达沃:《人类的前途》,1961年版。]

    人们常把达尔文发现自然选择理论与牛顿发现万有引力理论相提并论,这是一个错误。牛顿用公式表示了一组旨在描述物理世界的相互作用和由它引起的行为的普遍定律,达尔文的进化论没有提出这样的普遍定律。没有关于进化的达尔文定律。实际上,倒是斯宾塞试图系统表述进化的普遍定律——“分化”和“结合”的定律。正象我试图指出的那样,它们不是没有价值的,并且可能是十分正确的。但与牛顿定律相比,它们是含糊的,并且几乎是缺乏经验内容的。(达尔文自己发现斯宾塞定律没有什么价值。)

    然而,达尔文对我们关于周围世界的描述的革命影响至少象牛顿的一样大,尽管不象牛顿的影响那样深。因为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表明,通过以纯物理的语言说明世界上存在计划和目的,在原则上可能把目的论归结为因果关系。

    达尔文向我们所指明的是,自然选择机制原则上能够模拟造物主的行动以及他的目的和计划,它也能够模拟有理性的人类为实现其目的采取的行动。

    如果这是正确的,那末从生物学方法的观点看来,我们能够说:达尔文指明,在生物学上我们可以完全自由地采用目的论解释——甚至我们当中那些相信所有解释都应该是因果解释的人也一样。因为他清楚地表明,任何特殊的目的论解释原则上终有一天可能变成因果解释或由因果解释作进一步的说明。

    虽然这是重大的成就,我们必须补充,原则上这个短语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限定。迄今为止,达尔文和任何达尔文主义者都没有就任何单个有机体或任何单个器官的适应进化给出真正的因果解释。他所表明的一切——充分地说明——这样的解释是可能存在的(即它们在逻辑上并不是不可能的)。

    我几乎无须说,我对达尔文主义的看法,将引起许多生物学家的不满,他们相信生物学中目的论解释象神学解释一样糟或差不多一样糟。他们的影响强到足以使查尔斯·谢灵顿爵士那样的人以非常抱歉的语气说:“我们不能从研究任何特殊的反射类型中得到预期的益处,除非我们能够讨论它的直接目的作为一种适应的行动”。①

    ① 引自查尔斯.谢灵顿:“神经系统的综合作用”,1906年版,1947年版,第238页。

    达尔文主义的一个比较显著的观点——但对我的讲演的第三部分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有机体只有在它的行为中显示一种为生存而斗争的有力的倾向或气质或脾性,才可能实际生存下来。于是,这样一种倾向往往变为一切有机体的遗传结构的一部分;它将在它们的行为中和它们的许多组织中(如果不是全部的话)显示出来。这无疑意味着,自然选择不仅用于模拟并且用于解释(只要在原则上解释)目的论。

    同样,可以说,拉马克的进化论,特别是关于器官在对它们的使用的影响下进化,在不用它们的影响下退化的原理,已由J.M.鲍德温(一位普林斯顿哲学家)[根据沃丁顿和辛普森]和薛定谔在一定意义上用自然选择的语言解释过。②他们的解释方法被进一步发展,在我看来,在假说方面也大大扩充了,我打算在我的讲演的第三部分说明这个问题,因而在这里就不分析它了。但我希望弄清楚,鲍德温[沃丁顿,辛普森]和薛定谔所指明的是,启发的拉马克进化论怎样可能用自然选择的达尔文进化论来模拟。

    ② 参见J.M.鲍德温;《发展与进化》,1920年版,和薛定谔:《精神和物质》,1958年版,特别是“伪装的拉马克进化论”这一章,第26页以下。[原来,我在这里还参考J.赫胥黎的《进化——现代的综合》,1942年版,P.梅达沃使我注意到,事实上在这里参考它是可疑的,他使我注意沃丁顿的文章;参见前面第6章第XIX节第2个注。]

    这是一个在物理学中也存在的解释型式。一个简单的例子是最早由康德以及后来由拉普拉斯提出的假说,这一假说试图解释这样的事实,即太阳系的所有行星,在或多或少相似的平面上(这些平面彼此相距不很远),以相同的方向围绕太阳运动。这个“星云假说”(象斯宾塞通常叫它的那样)假定了作为一种典型的初始状态的旋转星云,经过某种凝聚过程(或经过斯宾塞所说的分化和结合过程)形成行星。用这个方法,该理论解释或模拟了原来似乎是有意识地设计的安排。[在这里可以提到,康德和拉普拉斯的星云假说可以被扩大,甚至可能用“生存”型假说替换。根据后一个假说,运动在非常分散的平面上或部分地以不同方向运动的行星系,根据某种量值等级,将比我们的太阳系更不稳定;因此不大可能遇见更不稳定的星系。]物理学中另一个例子是:牛顿引力论运用引力的超距作用。[G.L.勒萨热于1782年发表了一个理论,它模拟解释了牛顿学说中的超距作用。在这个理论中,不存在吸引力,只有推动其他物体的物体。①]人们可以说,爱因斯坦引力理论表明,一个其中既没有推动力又没有吸引力的解释系统怎样能模拟牛顿系统。现在重要的是,被模拟的解释即牛顿理论,可以描述为对爱因斯坦理论的逼近以及对真理的逼近。自然选择理论以类似的方法向前推进。在任何特定情况下,它从一个简化了的典型境况——在某些环境条件下由某些物种组成的境况——开始,并试图说明在这个境况下,为什么某些突变具有生存价值。因此,即使拉马克的进化论是假的,它似乎是假的,达尔文主义者应把它尊为对达尔文主义的第一级近似。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