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九节 实证主义(2/2)

远古罗马人民的民族史诗(他这样称它)。在那部史诗的背后,尼布尔发掘出早期罗马的历史现实乃是一个雇农一农民的社会。我无须在这里通过赫德尔直到维科来追溯这种方法的历史;值得注意的要点是,到了19世纪的中叶,它已经变成了一切有才干的历史学家们的可靠财富,至少在德国是这样。

    ①尼布尔(1776—1831),德国历史学家。——译者

    这时,掌握了这种方法的结果便是,历史学家懂得了怎样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来进行他们自己的工作,而不必再冒由于企图把历史学方法同化为科学方法而被引入歧途的风险。这种新方法从德国逐步传播到法国和英国;凡是它传播所及的地方,它都教导历史学家们说,他们必须要实现一项十分特殊的任务,而有关这项任务实证主义并没有教给他们任何有用的东西。他们看出了他们的工作就是要使用这种考据方法来确定事实,并且还要拒绝实证主义送给他们的那份邀请书,那催促他们要面向假设中的第二个阶段,即发现普遍的规律。因此之故,孔德的社会学的主张就被更有才能的和更诚恳的历史学家们悄悄地抛弃到一旁;他们终于认为,发现和陈述事实本身对于他们来说就够了,用兰克的名言来说就是“wieeseigentlichgewesen”〔正像它本来的面貌那样〕①。历史学作为若干个别事实的知识,就逐渐作为一项独立自主的研究而使自己脱离了作为普遍规律的知识的科学。

    ①《罗马与日耳曼民族史》第一版序言(《全集》第三十四至三十五卷,菜比锡,1874年版,第vii页)。

    但是,尽管历史学思想的这种日益增长的独立自主性,使它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抗拒实证主义精神的较极端的形式,然而它仍然深深受到那种精神的影响。像我已经说明过的,19世纪的历史编纂学接受了实证主义纲领的第一部分,即收集事实,尽管它排斥了第二部分,即发现规律。但是它依然以一种实证主义的方式来设想它的那些事实,亦即把它们当作是分别独立的或者说原子式的。这一点便导致历史学家在他们处理事实时采用了两条方法上的准则:(i)每桩事实都被看作是可以通过一项单独的认识行为或研究过程而被确定的事物;于是,历史可知的整个领域便被分割成无数细微的事实,每件事实都要单独予以考虑。(ii)每件事实都要被思考为不仅独立于其他一切事实之外,而且也独立于认知者之外,因此历史学家观点中的一切主观成分(像是它们被人称为的)就必须一概删除。历史学家一定不要对事实作任何判断,他只应该说事实是什么。

    这两条方法上的准则都有一定价值:第一条训练了历史学家们要精确地注意细节问题,第二条则训练了他们避免把他们的题材涂上他们自己感情反应的色彩。但是这两条在原则上却都是有害的。第一条导致的推论是,没有什么对于历史学来说是一个合法的问题,除非它要末是一个微观的问题,要未就是可以当作一组微观的问题。因此,蒙森这位实证主义时代遥遥领先的最伟大的历史学家,才能以几乎难于置信的精确性编纂出一部铭文大全或者一部罗马宪法手册,并且才能指明怎样使用这部集成,例如,以统计的方法处理军人的墓志铭,从而发现罗马军团在不同的时期里都是从哪里征集来的;但是他想写一部罗马史的企图,恰恰就在他自己对罗马史的贡献开始变得重要的那个时刻却破灭了。他终生致力于罗马帝国的研究,他的《罗马史》却结束于阿克提姆之役①。因此,实证主义在它那工作的这一方面所留给近代历史编纂学的遗产,就是空前的掌握小型问题和空前的无力处理大型问题这二者的一种结合。

    ①阿克提姆(Actium)之役,公元前31年,屋大维击败安东尼和克里奥巴特拉。事在罗马帝国成立之前。——译者

    第二条规则,反对对事实进行判断,具有同样的损害作用。它不仅阻碍了历史学家们以一种恰当的和有条理的方式去讨论诸如下列的问题:这种或那种政策是一种明智的政策吗?这种或那种经济体系是健全的吗?科学或艺术或宗教的这种或那种运动是一种进步吗?如果是的,又是为什么呢?它还阻碍了他们去分享或批评已往的人们对自己同时代的事件或制度所做的判断。举例来说,他们能够重述有关罗马世界的皇帝崇拜的全部事实,但是因为他们不容许自己对于它作为一种宗教的和精神的力量的价值和意义形成判断,所以他们就不能理解那些实行这种皇帝崇拜的人真正对它有什么感受。古人对奴隶制是怎么想的?中世纪时的普通人对于教会及其教律和教义的体系是什么态度?在一场像民族主义的兴起这样的运动中,有多大成份是由于群众的感情,有多大成分是由于经济的力量,有多大成分是由于深思熟虑的政策?像这些问题一直都是浪漫主义历史学家系统研究的对象,却被实证主义的方法当做是不合法的而一笔勾销了。拒绝判断事实也就意味着,历史只能是外界事件的历史,而不是产生这些事件的思想的历史。这就是何以实证主义历史编纂学使自己又陷入了老错误,把历史等同于政治史(例如在兰克那里,而尤其是在弗里曼那里)而忽视了艺术、宗教、科学等等的历史,因为这些都是它所无力处理的课题。例如,哲学史在那个时期从未被人研究得像是黑格尔那么成功。于是,实际上就产生了一种理论(它对于一个浪漫主义历史学家或者对我们今天来说,会显得简直是滑稽可笑),认为哲学或艺术严格地说根本就没有历史。

    所有这些后果都源出于历史理论中的某种错误。把历史学当作是处理事实而且仅仅是事实的这一观念,看来似乎是全然无伤的;但是什么是事实呢?按照实证主义的知识论,事实就是某种在知觉中直接被给定的东西。当我们说科学在于首先是确定事实,然后是发现规律时,这里的事实便是科学家所直接观察到的事实:例如,这只豚鼠在注射了这样一种培养基之后就得了强直性的痉挛这一事实。如果任何人怀疑这一事实,他可以用另一只豚鼠重做这一实验,它将会照样如此,因此之故,对于科学家来说,事实是否真正像人们所说它们的那样,这一问题永远都不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因为他总是能够在他自己的眼前重行制造那些事实。因此在科学里,事实乃是经验的事实,是在它们发生时被知觉到的事实。

    在历史学中,“事实”一词就赋有非常之不同的意义了。公元2世纪罗马军团开始完全从意大利以外征集的这一事实,并不是直接给定的。它是由于按照一种复杂的准则和假设的体系来解释资料的过程而推论出来的。历史知识的理论就会发现这些准则和假设都是什么,并且会问它们之成为必要的和合法的都到什么程度。所有这一切都被实证主义的历史学家们所全然忽略了,因此他们从不向他们自己问一下这个难题:历史知识是怎样成为可能的?历史学家怎样而且在什么条件之下才能够知道,现在已超出回忆或复述之外,所以对他就不能成其为知觉对象的那些事实呢?他们以他们对科学事实和历史事实之间的错误类比,就排除了提出这个问题。由于这一错误的类比,他们就认为这样一个问题可以无须回答。但是,由于这同一个错误的类比,他们便总是在误解历史事实的性质,从而就以我已经描述过的那些方式在歪曲历史研究的实际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