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三章 政治中的非理性推理(1/2)

    人总是按照对本身利益的明智见解行事的假设,是与我们的政治和经济思维习惯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的,这个假设又可以分为两个独立的假设:第一,人总是按照对达到一个预定目的的最佳手段的推理行事的;第二,一切推理都是同一类型,由同一“论证”过程产生的。

    在前两章中,我论述了第一个假设,并力图说明,一个政治家必须懂得,人并不总是按照对目的和手段的推理行事的。我申辩说,在政治中,人往往在感情和本能的直接刺激下行事,感情和兴趣可能针对那些与我们借助有意观察分析而发现的周围世界的实际情况大不相同的政治实体。

    在这一章中,我要研究第二个假设,并且弄清楚,人的确是对他们的政治行为的结果作出判断的,但是说他们总是用理性推理来作出判断,这种说法究竟正确到什么程度。

    要弄清楚这一点,首先碰到的困难是,要对推理下一个明确的定义是很难的。谁要是注意他自己内心的活动,就会发现,各种心理状态之间的明显区别,心理学小册子上讲得似乎明明白白,但真要去追究,却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的头脑就像一把竖琴,所有的琴弦都一齐震动;因此,感情、冲动、推理以及称为理性推理的那种特殊的推理,往往都是单独一种心理体验的许多同时发生的、互相混合的方面。

    这种情况在行动和兴奋的时刻尤然;但是当我们沉思默想时,常常觉得难以断定,我们的一连串意识状态是称之为感情还是推理最为适宜。当我们的思想明显地属于推理型时,常常很难说它的各个步骤到底是不是由一个如此明确的探明真相的目的控制以致可称之为推理。

    甚至当我们抱着一个明确目的苦苦思索时,也并不总是作出推断或形成信念。如果我们忘记一个名字,我们就念字母表,每个字母都停顿一下,看看需要的名字会不会想起来。当我们听到坏消息时,我们拼命让一连串心理联想自动出现,借以认识这个坏消息,并等着发现这个消息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一个诗人以高度的创造力思考他头脑里出现的许多形象并加以安排,他这样做不是为了发现真理,而是为了达到一个艺术和戏剧的目的。例如,在《暴风雨》普洛斯彼罗的精彩说白里有一连串形象——入云的楼阁、瑰丽的宫殿、庄严的庙堂、伟大的地球自身——它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推理,而是幻想,这种幻想被创造力加强,服从诗人的意图。

    确实,我们在任何一天里所作的实际推理,绝大多数都比某些较高形式的非推理联想属于一种水平低得多的思维。我们的许多推理,就像它们所伴随和改变的准本能冲动,是在我们根本不作有意识努力的时候发生的。人看见一块石头掉下来身子就向后跳,在这种纯粹本能的动作中,跳的冲动以及石子掉下来有危险的推理只不过是同一个无意识过程的两个名称。既可以说是本能冲动,也可以说是本能推理;例如,我们凭借一个本能的心理过程,根据眼肌肉的聚焦活动以及两个视网膜上的实象之间的差异对物体的距离和体积作出推理。我们并未意识到据以作出这些推理的方法,即使我们明知道立体照相机里的双重照片是平的,或者知道魔术师把两面聚光镜放在桌子底下,我们也只能说照片“好像”是立体的,或者说我们“似乎”直接看到了桌子底下。

    整个推理过程,无论是理性的还是非理性的,确实都立足于这样一个主要事实:一种心理状态可能引起另一种心理状态,要么因为两种状态在个人历史上曾经联系在一起,要么因为两种状态之间的联系在种族历史上证明是有用的。一个人牵了他的狗在街上溜达,他们向右拐弯或者向左拐弯,慢吞吞穿马路或者急匆匆穿马路,辨别自行车的铃声和马夫的吆喝声并相应采取行动,所有这一切都是用同一个推理过程来指引同一些冲动。他们的推理基本上是不费什么力气的,虽然有时候人和狗也会停下步来,以无言的思考解决一个问题。只有逢到必须作出影响生命中比较遥远的目标的决定时,人才进入一个截然是理性思维的领域,狗无法跟他进入这个领域,人在该领域里使用语言,对自己的逻辑方法多少有点自觉。

    但是,把自动联想作为思想工具来推理的弱点是:两个联想中随便哪一个联想都会引出另一个联想而不问它们之间的逻辑联系。果引出因就像因引出果一样容易。一个处于催眠状态的病人的推断最快也最丰富,但是他向后搜寻踪迹就像向前一样容易。把一支匕首放在他手里,他会以为自己已经杀了人。看见一只空盒子会以为已经吃过饭。如果听其自然,他可能会把日常事务做得井井有条。但是任何了解他情况的人都能使他胡作非为。

    同样地,当我们做梦时,我们通过联想作出荒唐的推论。轻微的消化不良引起的不舒服感觉会产生一种念头,似乎我们要对一大批听众讲话却忘了带讲稿,或者似乎是穿了睡衣在布赖顿广场散步。即使当人们醒着的时候,他们头脑中那些暂时没有被他们充分注意的部分也容易作出同样不合理的推论。一位成功地使观众的注意力集中于看他的右手在做的事情的魔术师可以使观众从他左手的动作得出非理性的结论。处于强烈宗教感情状态的人,由于血液循环增强,往往觉得耳朵里嗡嗡发响。一个风琴手打开三十二个脚踏笛能够制造同样的感觉,能够借以使会众产生一种朦胧而半有意识的念头,似乎是在深刻体会宗教感情。

    所有这一切的政治重要性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大多数人的大多数政治见解并非是受经验检验的推理的结果,而是习惯所确定的无意识或半无意识推理的结果。习惯在政治中显示的力量主要是形成各种思路。在我们的其他各种活动中,习惯主要是一个肌肉适应问题,但是政治的**动作绝少发生,难以确立一样类似习惯的东西。有时可以看见一个其政治见解已被三十年心理习惯磨炼得十分圆滑的体面的选民在投票,他在选票上划记号和把选票折起来时笨手笨脚的样子,活像一个第一次拿到练习簿的小学生。

    有些人甚至最看重他们的那些其起源同有意识推理毫无关系的见解。巴里先生的鲍伊·哈格特①说:“我认为彭斯②的作品有一种不道德的倾向。这些作品我自己没有读过,但我的看法就是如此。”他说这话是把读彭斯的作品可能产生的理性结论同他头脑里已有的关于彭斯作品的想法进行比较,这种想法由于他不知道是怎样产生的,因而对他更加神圣,更加完全是他本人的。

    ①英国剧作家、小说家巴里(1860—1937)的小说,《Auld licht idylls》中的主人公。——译者

    ②罗伯特·彭斯(1759—1796):苏格兰诗人。——译者

    这样下意识地形成的意见是我们日常生活事务中一个相当可靠的指导。物质世界并不经常故意欺骗我们,我们的最终信念乃是无数个独立的、瞬间的推理的结果,其中正确的推理比谬误的推理多,也比谬误的推理更有可能存在下去。但是,即便在我们的私人事务中,我们的记忆也容易消失,我们常常能够记住两个念头之间的联想,而忘掉产生那种联想的原因。我们头脑里有个模糊的印象,似乎辛普森是个酒鬼,却回想不起是否有理由可以相信,或者是否有人对我们说过辛普森有个亲戚发明了一种解醉酒的妙药。如果联想是靠一句生动的话记住的,如果从未有意识地注意过它的来源,那么,我们可能感到自己有一个极其鲜明的信念,如果有人对这个信念进行盘问,我们却什么也答不上来。例如,我们听见维多利亚女王时代早期一个主教叫“滑头山姆”,这样听了五、六次以后,我们就对他的性格深信不疑,无需进一步的证据。

    在一般情况下,这个事实并没有多大害处,因为一个名字除非被许多人真正当作恰到好处,就不大可能“受欢迎”,而除非“受欢迎”,我们就不会听到一次或二次以上。但是,在政治中,就像在魔术行业中,往往值得花不少精力去制造这样一个效果,而不必等这个念头单靠偶然的重复印入人们的头脑。我已经说过,各政党力图通过有组织的心理联想来相互取绰号。例如,假使“饭桶”这个字眼有一天早晨出现在《每日邮报》的要闻照贴上,作为郡议会竞选期间进步党的绰号,一个乘公共马车从普特奈去英格兰银行的人有意无意地至少看见一百次,到旅程结束就会形成一个相当牢固的心理联想。如果他动一下脑筋,就会明白,这个字眼不过是单独一个人决定使用的,但是他并不去动脑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