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四讲 气运(2/2)

,必然因于其处境孤危,而历练奋斗出格外的光彩来。但追随景从他的,处境不如他孤危,觅路不如他艰险,他早已辟了一条路,别人追随他,纵能继续发现,继续前进,所需的精力识解,毕竟可以稍稍减轻,因而光彩也不如他发越。如是递下递减,数量愈增,气魄愈弱,每一风气,必如是般逐步趋向下坡。待到多数景从,而风气已弊,又有待于另一开创者来挽救。

    所以少数者的事业,本是为着多数而始有其价值与意义。但一到多数参加,此一事业之价值与意义,也随而变质了,仍待后起的少数者来另起炉灶。关于学术思想,正为多数参加,其事不易,故此项风气,可以维持稍久。而如女子服装之类,多数参加得快,风气改变得也快。

    四

    再就宗教言,姑以中国俗语所说的祖师开山为例。当知祖师开山,不是件容易事。俗话说:“天下名山僧占尽。”可是占一名山,其间尽有艰难,尽有步骤。其先是无人迹,无道路,所谓丛林,则真是一丛林。从丛林中来开山,也决不是大批人手集合着,一起来可以弹指即现的。其先只是孤零零一人,一峭岩古壁,一茅团。此人则抱大志愿,下大决心,不计年月,单独地在此住下来。附近人则全是些樵夫牧童,穷坞荒砦,他们逐渐知道有这人了,又为他这一番大志愿大决心所惊动,所感召,渐渐集合,凑一些钱来供养他,乃始有小庙宇在此深山中无人迹处涌现。当知此乃祖师开山之第一步。此后又逐渐风声播扩,信徒来集者日多。或有高足大德追随他,继承他,积甚深岁月,才始有美轮美矣、金碧辉煌之一境,把这无人烟的荒山绝境彻底改换了。这是所谓的开山。

    但我们该注意,那开山祖师,并不是没有现成的寺庙可供他住下,来过他安定而舒服的生活。他为何定要到此荒山无人迹处来开山?当知在深山穷谷开辟大寺庙,不是件简单事。他当初依靠些什么,能把那庙宇建筑起?至少在他当时,是具有一段宏愿,经历一番苦行,而那些事,渐渐给后来人忘了。后来人则只见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大寺庙,千百僧众集合在那里,香火旺盛,满山生色。但此大寺庙,到那时,却已渐渐走上了衰运。若使另有一位抱大宏愿,能大苦行的大和尚,终于会对此金碧辉煌的大建筑,香烟缭绕的大梵宇,不感兴趣,而又转向另一深山无人迹处去再开辟。这些话,并不是凭空的想像话,乃是每一住在深山大谷做开山祖师的大和尚,所共同经历的一段真实史迹之概括叙述。

    让我更拈举一更小的例来讲。大雄宝殿的建筑,是非常伟大的,在此建筑前面栽种几棵松柏来配合,这也不是件寻常事。依常情测,必然是建殿在前,栽树在后。松柏生长又不易,须得经过百年以上,才苍翠像一个样子,才配得上此雄伟之大殿。一开始,稚松幼柏,是配不上此大殿巍峨的。但在创殿者的气魄心胸,则一开始便已估计到百年后。当知他相择地形,来此开山,在他胸中,早有了几百年估量。但到殿前松柏苍翠,与此一片金碧相称时,那创殿人早巳圆寂,藏骨僧塔了。

    我有一次在西安偶游一古寺,大雄宝殿已快倾圮了,金碧剥落,全不成样子。殿前两裸古柏,一棵仍茂翠,大概总在百年上下吧!另一棵已枯死。寺里当家是一俗和尚,在那死柏坎穴种一棵夹竹桃。我想此和尚心中,全不作三年五年以外的打算,那大殿是不计划再兴修了,至少他无此信心,无此毅力。夹竹桃今年种,明年可见花开,眼前得享受。他胸中气量如此短,他估计数字如此小,那寺庙由他当家,真是气数已尽了。

    如此想来,名刹古寺,即就其山水形势气象看,那开山的祖师,早已一口气吞下几百年变化。几百年人事沧桑,逃不出他一眼的估量。我们上殿烧香,并不必要礼拜那些泥菩萨,却该礼拜此开山造庙人。当知此开山造庙人之值得礼拜,在其当时那一番雄心毅力,慧眼真修,岂不确然是一个活菩萨?至于在大雄宝殿上那几尊泥塑木雕的飞金菩萨,那只是此开山造庙人之化身而已。若无开山造庙人,试问那些菩萨哪里去泥上金碧,显出威灵来。

    五

    让我们再从宗教上的开山祖师,转换论题来讲政治上的开国气象吧。开国更不比开山,即就近代史举例,如孙中山先生,他为何不去考秀才,中举人,考进士,中状元?有着现成大庙不住,他偏去五岳进香,历尽千辛万苦,做一行脚僧。他立志要造一所大庙,到今天,大雄宝殿还没有完工,殿前松柏还没有长成,一切配合不起,所以他临死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须努力。”这是何等艰巨的一项工作呀!但若国家有了规模,社会渐渐郅治升平,那时的政府像样了,功名在此,富贵亦在此,于是大家都想享福,凑热闹,那政府也就渐渐腐化,快垮台了,于是另有人再来做行脚僧。飞金涂碧的菩萨不再有威灵,另一批泥塑木雕的新佛,又在另一大雄宝殿里显威灵。世界各国的历史,民族兴衰,社会治乱,都逃不出此一套。世运永远是如此。积微小的变动,酝酿出极大的兴革来。积微成著,势到形成,从量变到质变,从少数一几人创始,到多数大众随和,而定形,而变质,而开新。中国人则一句话说它是“气数”。

    我们先得能看破此世界,识透此世界,才能来运转此世界,改造此世界。我们得从极微处,人人不注意,不着眼处,在暗地里用力。人家看不见,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大变化,全从此看不见处开始。祖师开山,不是顷刻弹指可以涌现出一座大雄宝殿来。他自己努力不够,待他徒子徒孙继续地努力,只从极微处极小处努力。气数未到得等待,等待复等待,气数到了,忽然地新局面创始了。你若问,此新局面是何时创始的,那却很难说。你须懂得气数二字之内涵义,去慢慢地寻究思量了。但若气数完了,则一切没办法,只有另开始。譬如花儿谢了,果儿烂了,生米煮成熟饭了,便只有如此,更没有办法了。

    上面所讲的气数,既不是迷信,也不是消极话。但一些没志气无力量的人,也喜欢借此说法来自慰。古书里一部《周易》,宋儒邵康节,用数理来作种种推算。现社会一切命理推算,还是全部运用着。亦可说中国民族对历史有特别爱好,对历史演进,对人事变化,也特别有他们一套深微的看法。因之气数未到,会促之使它到。气数将尽,会续之使不尽。惊天动地,旋乾转坤的大事业,在中国历史上,时时遇到,中国人则只称之曰“气数”。这两字,如非深究中国历史人物传统的思想与行为,很难把握其真义。

    六

    现在继续讲命运。中国人讲气,必连讲数。因气是指的一种极微而能动的,但它须等待积聚到一相当的数量,然后能发生大变化大作用。命是指的一种局面,较大而较固定,故讲命必兼讲运,运则能转动,能把此较大而较固定的局面松动了,化解了。而中国人讲气数,又必连带讲命运。这里面,斟酌配合,铢两权衡,必更迭互看活看,才看得出天地之化机来。

    中国社会迷信爱讲命,命指八字言,八又字配合是一大格局,这一格局便注定了那人终生的大命。但命的过程里还有运,五年一小运,十年一大运,命是其人之性格,运是其人之遭遇。性格虽前定,但遭遇则随时而有变。因此好命可以有坏运,坏命可以有好运,这里的变化便复杂了。

    让我们回忆上次性命一讲,人性本由天命来,由儒家演化出阴阳家,他们便种下了中国几千年来社会种种迷信之根苗。他们说,人的性格有多样,天的性格亦如是。如春天,乃青帝当令,他性好生。冬天,黑帝当令,他性好杀。因此春天来了,众生竞发,冬天来了,大地肃杀。天上有青、黄、赤、白、黑五帝,更迭当令,由此配合上春、夏、秋、冬四季之变化,又配合上地上万物金、木、水、火、土五行,来推论宇宙人生一切运行与祸福。这一派的思想,流传在中国全社会极深人,极普遍,极活跃,极得势,我们也该得注意。

    此派所谓五行,其实只是五种性。他们把宇宙万物,概括分类,指出五种各别的性格,而举金、木、水、火、土五者作代表。既是五性,又称五德,但何以又说五行呢?因中国古人认为,异性格相处,有相生,亦有相胜相克。因此任何一种性格,有时得势,有时不得势。得势了,可以引生出另一种性格来。同时又可克制下另一种性格。被克制的失势了,但被引生的得势,那引生它的也即失势了。如是则万物间此五性格永远在相生相克,交替迭代,变动不居,而到底仍会循着一环,回复到本原的态势上来。如木德当令,金克木,木德衰,金德旺。但火克金,水克火,土克水,木克土。如是则术德又当令了。又如木德当令,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如是一循环,木德又得势,又当令了。此所谓五德终始。宇宙一切变化,粗言之,是阴阳一阖一辟。细分之,是五行相克相生。《庄子》书中所谓时为帝,即是此意。主宰天地的也在变,有时木德为帝,有时则火德为帝了。此乃一大原则,但辗转引申,便造成种种避忌一与迷信的说法来。

    本来阴阳五行之说,主要在讲宇宙的大动向,循此落实到人生界,于是有世运,有国运。而循次递降到维系主宰此世运与国运的几个大家族与大人物,于是又有家运与某一人的运。而更次递降,则每一人呱呱坠地,便有人来替他算八字,排行运了。那些则就不可为凭了。又由五行八字转到地理风水,如西周都丰镐,东周迁洛邑。前汉都长安,后汉迁洛阳。建都形势,有关国运兴衰。而循此递降,如上述祖师开山,某一山的气象形势,风景云物,山水向背,交通脉络,这在此一寺宇之几百年盛衰气运,也可说有莫大关系的。但再次递降,到某一家宅,一坟墓,甚至一门户,一桌椅之位里形势,吉凶休咎,便又不足为凭了。

    宋儒张载曾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是儒家说法。大众多数人的命,依随于大气运而定。大气运可以由一二人主持而转移。此一二人所能主持转移此大气运者,则在其方寸之地之一心。此方寸之地之一心,何以有此力量?则因有某一种学养而致然。此一种学养,往古圣人已创辟端倪,待我们来发扬光大。万世太平之基,须在此一二人方寸之地之心上建筑起。若专讲气数命运,两眼只向外看,回头忘失了此心,则气数命运一切也无从推算了。当知由天道讲,性本于命。由人道讲,则命本于性。因此发扬至善之性,便可创立太平之运。又当知,由天道讲,则数生于气。由人道讲,则气转于数。因此积微成著,由集义可以养浩然之气,由一二人之心,可以主宰世运,代天行道了。

    现在让我们姑为中华民族国家前途一推其命运。若论命,我中华国家民族,显然是一长生好命,后福无穷的。若论运,则五十年一小变.一百年一大变,这最近一百年来,我中华国家民族,正走进了一步大厄运。此厄运则交在中西两大文化之相冲相克上。但论运,指遭遇言。论命,指格局言。我中华国家民族,显然是一大格局。当知天下无运不成命,无命也不成运。当前的大危机,则在大家都太注重在目前的行运上,而忽忘了本身的八字大格局。你自己八字忘了,下面的一步运,谁也无法来推算。

    七

    现在我再将气运二字,联结来谈一谈。当知气由积而运,气虽极微,但积至某程度、某数量,则可以发生一种大运动。而此种运动之力量,其大无比,无可遏逆。故气虽易动,却必待于数之积。命虽有定,却可待于运之转。

    气如何积?运如何转?其机括在于以气召气,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又说:和气致祥,乖气致戾。和顺积中而华英外发,一人有庆,万民赖之。气与气相感召,由极微处开始,而可以扭转大世运。但正因为气极微而能动,又易于互相感召,所以少数能转动了多数。但一到多数势长,淹没了少数,此少数人便失却其主宰与斡旋之势,而气运又另向反面转。若我们认以少数转动多数者为一种斡旋,为一种逆转,则由多数来淹没少数者乃一种堕退,乃一种顺转。堕退是一种随顺,为阴柔之气,斡旋是一种健进,为阳刚之气。但物极必反,贞下可以起元,而亢阳必然有悔。如是则一阴一阳,运转不已。天道无终极,而人道也永不能懈怠。所以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中国人因于此一种气运观念之深入人心,所以懂得不居故常,与时消息,得意得势不自满,失意失势不自馁。朝惕夕厉,居安思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刻也不松懈,一步也不怠慢。中国人因于此一种气运观念之深入人心,所以又懂得见微知著,所谓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一叶落而知秋,履霜坚冰至,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把握得机会,勇于创始,敢作敢为,拨乱返治,常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潜移默化,不大声以色。中国人因于此一种气运观念之深人人心,所以又懂得反而求诸已。或出或处,或默或语,只要把握得枢机,便可以动天地。所谓枢机,则只在他自己之一言一行。若此一言一行,只要感召到另一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便可以无往而不利。所以每当历史上遇到大扰动,大混乱,便有那些隐居独善之士,退在一角落,稳握枢机,来斡旋那气运。中国人因于此一种气运观念之深人人心,所以又懂得遇穷思变。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变通者,趣时者也。又说;“通变之谓事。通其变,使民不倦。”孔子圣之时者也,则正为他知变。他虽处周末衰世,他决然预知天之未将丧斯文。所以中国人传统观念中之圣人,则必然是应运而生的。应运而生,便即是应变而生了。

    犹忆我童时读《三国演义》,开卷便说“天下一治一乱,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那些话。当时有一位老师指点我,说这些只是中国人旧观念,当知如今欧洲英法诸邦,他们一盛便不会衰,一治便不会乱,我们该好好学他们。在那时,我这位老师,正代表着一群所谓新智识开明分子的新见解。好像由他看来,英法诸邦的太阳,一到中天,便再不会向西,将老停在那里。但曾几何时,不到五十年,连接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英法诸邦也正在转运了。于是五十一年后的今夭,我才敢提出中国人的传统老观念“气运”两字,来向诸位作此一番的演讲。

    但所谓气运,并不是一种命定论。只是说宇宙乃及人生,有此一套好像是循环往复的变化。宇宙人生则永远地在变,但所变也有一规律、一限度,于是好像又变回到老样子来了。其实哪里是老样子。但尽管花样翻新,总还是有限。因此我们可以把它来归纳成几个笼统的大形式。譬如女子服装,由窄袖变宽袖,再由宽袖变窄袖,由长裙变短裙,再由短裙变长裙般。宇宙人生一切变化,也可作如是观。即如上述,由渐变形生出骤变,由量变形生出质变,由少数转动了多数,又由多数淹没了少数,由下坡走向上坡,又由上坡转向下坡。宇宙人事之变,其实也不出此几套。

    从前西方的历史家,他们观察世变,好从一条线尽向前推,再不留丝毫转身之余地。如黑格尔历史哲学,他认为人类文明,如太阳升天般,由东直向西。因此最先最低级者是中国,稍西稍升如印度,如波斯,再转西到希腊,到罗马,西方文明自然优过东方,最后则到日耳曼民族,那就登峰造极了。他不知中国《易经》六十四卦,既济之后,又续上一未济,未济是六十四卦之最后一卦,纵使日耳曼民族如黑格尔所说,是世界各民族中之最优秀民族,全世界人类文明,到他们手里,才登峰造极。但登峰造极了,仍还有宇宙,仍还有人生,不能说宇宙人生待到日耳曼民族出现,便走上了绝境,陷人于死局呀。

    最近西方一辈文化史学者,才懂改变看法,也想籀绎出几条大原则,描绘出几套大形式,来讲世界各民族文化兴衰的几条大路向。换言之,他们的历史看法,是像逐渐地接近了中国人传统的气运观。但他们总还是爱执着,爱具体,不能超然燕观,不能超乎象外,因此他们总会带有几许悲观气氛,好像一民族,一文化,衰了,便完了,仍没有转身。

    中国人的气运观,是极抽象的,虽说有忧患,却不是悲观。懂得了天运,正好尽人力。来燮理,来斡旋。方其全盛,知道它将衰,便该有保泰持盈的道理。方其极衰,知道有转机,便该有处困居危的道理。这其间,有可知,但也有不可知。有天心,但同时也可有人力。所以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天下之大,而至于其兴其亡,系于苞桑之际。正如一木何以支大厦,一苇何以障狂澜,而究竟匹夫有责,所以风雨如晦,鸡鸣不己。鲁阳挥戈,落日为之徘徊。那是中国人的气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