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讲 性命(2/2)

,克服环境,这是科学对人类的使命。人类凭仗科学,把人道克制天道,把人来作宇宙主。岂不是人类对宇宙,由科学家想法,更没有什么使命吗?但在中国思想里的所谓尽物性,重要是在赞天地之化育,此宇宙则还得别有一主宰,此是中国思想与近代科学观点之不同处。

    八

    继此我们将讲到性命之命字。“天命之谓性”,人性即由天命来,那岂不性命一致,更不须区别吗?这又不尽然。因天命是普泛的,人性善是天所命,则父慈子孝皆天命。但由人道论,慈父不一定遇到了孝子,孝子又不一定遇到了慈父。如舜是大孝,而父顽母嚣,并不慈。当知顽嚣是人一边的事,天则同赋以善性,但舜之父母则不率其性之善而走上了顽嚣之路。若舜因见父顽母嚣而以不孝来报复,那便是不知命。所谓知命,同时有两意义。一当知,我之孝,乃出自我之天性。此乃天所付我之使命,在我为不可背。何以说我之孝,出天性?此反躬自问而可知。我若反躬自间,我对父母孝,我之所以具此一番情感,是否是真情感?若是真情感,则即证其出自天性了。若不反身向己看,亦得张眼向人看。纵使不见世间人人对父母都有此真情感,而有些人,如舜、如周公、如晋太子申生、如闵子赛,却多有此真情感。既属大家是人,人属同类,则因于舜与周公与申生与闵子赛,而知人人可有此孝心发现之可能。今再问人又为何而不孝?如遇父顽母嚣,觉得此父母不值得我孝,故不孝。可见不孝心由因缘起。换言之,则是有缘故的。照佛法讲,因缘法不实,一切有缘故而起的都是不真实。因若父母回心转意,不再顽嚣,他转而为慈父母,那时我也许会感动,也许能成为一孝子。可见我原先之不孝,并非真实由于我,而乃由于种种外在之因缘。世界一切恶,皆由因缘生。但可以有无因缘之善。如舜,虽遇顽父嚣母还是孝。舜之孝,无因缘可说。因此,恶是缘生的,外起的。善是内在的,自生的。我们便说是天性善。

    但我们也可说,人之孝行出于师法与教育,人类一切善行皆由师法教育中培养来。但我们得再问,师法教育又是由何开始呢?舜之时代在上古,那时社会还不见有师法与教育,故孟子说:“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然则谁教给舜以一套孝的道理呢?所以人类一切善行,若追溯其最早原始,决不是受人强迫的,也不是经人诱导的,而是自性自行的。换言之,则是一个无因缘而自起的天性之真实。因此,自性自行,是一绝大的自由,同时也是一绝大的束缚。人类一切束缚皆可求解放,只有自性自行那一种最大的自由,它在束缚人,人不该再向它求解放。中国古人则指说此一种再无从解放者曰“命”。

    但人有知命,有不知命。舜之父母因于不知命,在其自性之善之慈之外,蒙上了一层世俗恶习顽与嚣。这一套世俗恶习,则是有因缘凑合而起的。圣人知命,则不仅知自己之必当孝,又知父母之必当慈。而我父母之所以成为不慈者,因有种种因缘凑合,因缘凑合,并不是天所命,而世俗也一例称之曰命。我父母遭遇此种非命之命,而不能摆脱不能自由,我只该对他们同情,对他们抱怜悯心,抱慈悲心,却不该对他们起敌对心,仇恨心,与报复心。此亦是知命。如此则舜因尽己之性而同时便已尽人之性了。中国人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应该从这里讲进去。换言之,则是天下无不善之人,因此孝子不待于父母之感格,而早已尽了父母之性。因此说尽己之性便可以尽人之性了。

    人不仅当孝于家庭父母,还当忠于世界人类。但世界人类并不忠于此一人。若此一人是圣人,他当知,世界人类所以不忠于我者,自有种种因缘,此种种因缘,在中国古人则也说它是命。

    照理,天赋人以善性,人能率性而行便是道。则大道之行,是极为自然而又是当然的,而且也是必然的。但大道终于有时不行,这又是什么缘故呢?在圣人知命者,则说是命也。因大道既本于人性,故说道不远人,则照理应该没有人反对道。道既合于人类天性之普遍要求,而又是尽人可能者,而终于世界有无道之时,行此大道者,终于所如不合,到处行不通,这又为什么呢?中国圣人则说这是命。若用佛家术语说,则其中有种种因缘,而那些因缘,又未必尽为人所知。所可知者,则其中必有种种因缘而已。圣人知道了此一层,认为此是命。

    如上所讲,中国古代思想中所谓命,可涵有两义。一是命在我,使我不得不如此做。一是命在外,使我如此做了却不一定做得通。孔子所以知其不可而为之,此乃孔子之知命。让我再举一浅例,如政府派我出国办理一交涉,我的使命我知道,但我所要办交涉的对手方,我可不知道。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们必该同时知道此两面。在庄子书里,也常讲到这些话。只因庄子太注重在命之在外而不可知的一面,对命之在我而可知的一面,没有能像儒家孔、孟那般把握得紧。因此,孔、孟与庄周,同样是乐天知命,而孔、孟更积极。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天赐给人类以至善,连我亦在内,我得此至善之性于天,我对天复何怨?至于人之不善,因其牵累于种种外在因缘之故,今我独幸而能摆开了此种种外在因缘,我当自庆幸,而悲悯人,那于人又何尤呢?我则只在我所知所能的一面尽力,此之谓下学。但由此上达,即面对着整个的天命。世人因其牵累于外在之种种因缘而不我知,那只有天,该能知得我。这是孔子的一番乐天知命之学,这正代表着东方中国人一种最崇高的宗教精神呀!

    九

    上面所讲,算把古代中国人对于“性”“命”两字的涵义,约略都说出了。性命即是人生,上面已说过,因中国古人看人生,不专从其所赋得的生命看,而进一步从所赋得的生命之内在本质及其应有可能看。换言之,即从生命之内涵意义与其可有价值方面看。而且不仅从自己一面之努力与奋斗进程看,还从其奋进历程之沿途遭遇及四围环境看。这是古代中国人的性命观,而它已包有了全部的人生观。

    但上面所讲,实则偏重在道世界的一部分,因此挟带有一种极深厚的宗教情绪,教人积极地向前。后代中国人,渐渐转移目光到理世界。用近代术语讲,此乃一种科学精神逐渐换出了向来的宗教情绪,因此后代中国人对性命两字的看法,也连带有些处和古代中国人不同。在古代中国人意见,命有一部分可知,一部分不可知。可知者在己,在内。不可知者在天,在外。人应遵依其所知而行向于不可知。人人反身而求,则各有其一分自己可知的出发点。人生如行黑暗大旷野,只有随身一线灯光,但凭此一线灯光所照,四周黑暗则尽成为光明。行人即可秉此勇敢向前。行到哪里,光明即随到哪里,四围黑暗都驱散了。而此一线光明,则人人皆具,因此人人尽可有光明。但若要驱散此大旷野中全部黑暗,则无一人可能。此是性命之古义。但人总想多驱散些四围黑暗,于是不向自身求光明,而转向外面去求光明。后代中国思想,便逐渐有些转移到这一面。

    宋儒说:“性即理”,此语与“天命为性”,“率性为道”有不同。显然一面注重在道世界,一面注重在理世界。人当自尽己性来明道,此是中国古代人观点。人当穷格物理来明性,此是中国后代人观点。他们说性即理,此理字包括了一切物理,如柴胡性寒,附子性热,一切药理便即是药性,理既前定,则性亦前定。换言之,后代中国人言性,已偏重在其本质上,因其本质如此而才始有可能。这一转变。即从本质到可能,与从可能到本质,却可演绎出许多绝大的不同来。若注重可能说,率性始是道,而道之不行则在命。现在则说性自始即是合理的,不待尽性而性已是至善的。

    然则人间何以有种种的不合理事出现呢?后代中国人则归罪于人身附带了许多欲。本来人身五官百骸,每一官骸即代表着一种欲,如目欲视,耳欲听,手欲持,足欲行。人生即是百欲之集合体。宋儒称此为气质之性,气质之性是落在身体物质之内以后的性。在其未落到身体物质之内之前,他们认为这才始是天地之性。换言之,理先在故性亦先在,他们认为只有天地之性才始是至善,待其一堕落到气质中,便不免有善又有恶。在其未落实到气质以前,此宇宙如一光明琉璃世界,竟体通明,是一大至善。一切恶则在气质上,在人身上。人身自阻碍了此光明。外面光明给阻塞了透露不过这身,人身则如一团漆黑。毛病则生在人身之有许多欲,故须变化气质,把气质之性反上去,再反到天地之性之至善境界去。

    这一说,把“天理”与“人欲”对立起来,似乎带有更严肃的宗教气。但宋儒重于讲天理,天理是先在的,而且是可知的。伊川说:“理者天之体,命者理之用”,如是则把古代中国人的天命观念全变换了。宇宙只是一个合理的宇宙,宇宙不能有丝毫多余越出于理之外。故说理者天之体,这明明是把“理”字的观念来代替了古人“天”字的观念。换言之,则除理之外更没有所谓天,如是则哪会有天之命。因此说,命只是理之用。这样一来,把命的观念也给结到理的观念下,命不再是不可知之天在赋予人以某种伟大的使命,而变成只有人生一些外在偶然的遭遇,与一切气质上的限制,才算是命了。这一种遭遇与限制,当然仍是理的作用。但理则无意志,无情感,只是一种生硬的、冷静的,老在那里规定着一切。即使有上帝,也莫奈之何的。于是理既是静定的,而命也是静定的。硬绷绷,没生气。而人性物性,也一切全是理。

    此处可悟宋儒所谓“万物一体”,这一个大全体则便是理,理是天之体,自然也便是万物之体了。人的地位,在此理的观念之中,则与万物成为一体了,如是则人性也好像只是生硬的,冷静的,没有情感与意志掺杂进,因此程伊川要说人性中哪有孝弟来。如是则宇宙只是一个合理的宇宙,而人生也只该是一个合理的人生。宇宙原始出自理,原始合下本来是一个合理的,待其降落到具体事状上,因为羼进了气质,羼进了人的私欲,才致不合理。理是一个大全体,是公的,所以称“天理”。欲则发于各个体,是私的,所以称“人欲”。但天地间一切气质,推原究竟,仍还是出于理,理亦仍还附随于气质而呈现,为何一落气质便成为有善有恶,而走失了纯理的原样呢?这一层,在宋儒没有妥适的解答,所以要招来后儒之抗议。

    十

    现在再综述上说。人生在道的世界中,是该前进的,该有人的意志与情感的成分掺进,向理想之道而奋斗,而创辟。但人生在理的世界中,则只是回顾的,是返本复始的,不再需有人的意志与情感。所谓率性行道,其先行工夫则在格物穷理上。因宇宙与人生,全给此理预先规定了。故人生至要,在格穷得此理。这一种的性命观,似乎把古代中国人思想,尤其是孔孟思想中所带有的一种深厚的宗教情绪冲淡了。

    但宋儒讲学,仍不脱有极严肃的宗教气,这为什么呢?因宋儒思想中,已羼进了、染上了许多魏晋以下道家与佛家的思想在里面。道家是一向向往于返本复始的。佛教的涅槃境界,亦是一种宇宙开辟以前的境界。道佛两家,虽形成为中国社会的两宗教,但他们的教理中,都不信有上帝和造物主。反而孔、孟儒家,还没有把古来素朴的天帝观念破弃尽。但古儒家的宗教情绪,是积极奋斗向前的。而道佛两家教理,则教人静观清修,意态偏近于消极。他们的理想,不在积极向前,开辟新道,而在回头转身,归到宇宙的原始境界去。在宇宙的原始境界里,根本便没有人类之存在。而在此宇宙中,又没有一位上帝在创造,在主宰,如是则人类只是偶然地出现而存在。因此,道佛两教对于此人类之偶然出现而存在,并不承认它有代表着宇宙开展向前之一项大使命,而人生现实,则变成是终极无味的。

    宋儒刻意要扭转这一个观念,他们仍要建立起人生的积极意义来。他们把一个“理”字,来替出了道家之“无”与佛家之”涅槃”。他们因此承认宇宙是一个合理的宇宙,则人生也该是一个合理的人生。其出现,其存在,都有理。其所以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都全有理。但把人之所以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一段心情,却轻轻放过了,而但求其合理。理则是外在而先定的,中间插不进意志与情感,如是则理想的人生中,岂不也用不到情感与意志。宋儒似乎把一“欲”字来替代了人的情感与意志一切动进的部分了。如是则人生只求合理,便成为一个终极静定的人生,在人生中减轻了人自身之主要活动。他们所谓的人性,也只偏重于人性之本质,而忽略了人性之可能。古儒家从人性可能来讲人性本质,而宋儒则倒转来从人性本质来讲人性可能。此一转向间,情味精神都不同了。周濂溪提出‘’主静立人极”的主张,为此后理学家所承袭。如是则人生中,缺少了人自身的活动,于是激出陆、王一派,要重把人自身的成分加重。因此陆、王讲学,都必推尊到孟子。

    十一

    说到这里,另有一点须分说。宋儒讲格物穷理,又与近代西方新科学兴起后的人文精神有不同。因西方新科学兴起,乃在他们文艺复兴之后,他们正从中古时期耶教教理中脱出,他们要由灵魂回返到**,高抬人的地位,重视现实人生。因于新科学发现了种种物理,把物理看明白,正好尽量发挥人生**,一意向前,无限向前,来克制自然界。因此近代西方,科学发明,只供现实人生作利用。换言之,科学发明是工具,是手段,科学为奴不为主。中国宋儒则先认定宇宙原始是一个理,而人生开始,一落实到气质上,便有些不合理。把人生认为自始有不合理,而努力求向于合理,此乃宋儒思想中,仍带有宗教性之处。所以认为人生自始即不合理,此乃受道佛两家的影响。所以仍主张宇宙原始合理,而人生必回归于合理,则由古代儒孔、孟思想中转化来。因此宋儒格物穷理,乃是把理来作一切之主宰,他们把人文道德与自然物理,一并用一个理字来包括。研穷物理,并不在供人利用,正为要发现出人性本质,来指示人生所应有之一切规范。因此,近代西方科学是“明理以达欲”,它的终极精神是动进的。而宋儒格物穷理是“明理以克欲”,它的终极精神是静退的。

    近代西方科学精神,用来供人生之驱遣,其毛病则出在如宋儒所指出的人欲上。他们无法对人欲施以节制与规范,而只想用科学来满足人欲。不幸而人欲到底有无可满足之一境。最近西方思想界,正想再回头到耶教教理上来补救此缺陷。但在西方思想中,科学与宗教,显然是分道扬镳,各不相顾的。能否重振耶教教理来补救此科学世界中之人欲横流的现象呢?此在近代西方思想界,正是一该努力探讨的大问题。若如马克思一派所谓科学的历史观,他们也想把自然科学界所发明之一切律令来律令人生界。人生是唯理的,是一切前定的,因此人生只许有公,即群众与阶级,而不许有私,即个人与小社团。公的便是理,私的便是欲。把公来克制私,把理来克制欲,这是宋儒所最郑重提出的。但宋儒是要每一个人从其自心内部之代表公的理的部分,来自己用力,来克服他自心内部之代表私的欲的部分,那仍是属于个人自身自心事,仍是属于个人之道德范围、自由范围内。现在则在人的外面,用群众来抑制个人,这是一种社会的,外力的,从高压下。因此宋儒仍不脱宗教性,而近代西方之唯理论者(在他们则自称唯物论者),则转成政治性。他们先要夺得政权,然后再把他们之所自认为理者来强制一切人,来压迫一切人。清儒戴东原著《孟子字义疏证》一书,力排宋儒所主“理欲之辨”,认为是意见杀人。其实宋儒主张,并不如戴东原所斥。但现在的极权政治,却真如戴东原书中所斥的以意见杀人了。

    我们根据上述分析,因此说,后代中国人思想,虽和古代中国人思想有不同,但还不失其有传统上的一贯性。还是在尊重人性,还是在主张个人之自性自行之最高自由。这一层,是宋儒程、朱所以仍不失为古代儒家孔、孟传统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