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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青埂峰故知倾肺腑 绛珠宫慧婢话悲欢(2/2)

笑道:“实告你罢,那年师父领我到太虚幻境,遇见了许多家里人,都不大理我。倒是三姐儿拿着鸳鸯剑赶我,说了好几句话。”湘莲听得呆了,又问:“他说的什么?”宝玉笑道:“他对我还有什么好话!无非怪我破坏他的婚姻,还说我们姓贾的都没有好人。此事罪由我起,也难怪他这们恨我。那回,你一再追问,我耳朵里实在装了许多闲话;咱们这样的交情,又不便朦你,所以才那么说的。想不到他倒是一个烈性女子,坑了他不要紧,倒害了你了!幸而他尚在太虚幻境,将来若有容我补过的机会,我万死不辞。”湘莲道:“言重言重。知道我们还有缘份没有呢?”宝玉笑道:“如此说,二哥是凡心动了?”湘莲道:“休要胡说。我一向没得空问你,我听说你娶了亲,中了举人。如何又出家呢?”问得宝玉心中十分难过!歇了半晌,才答道:“你以为娶亲是我愿意的么?都是家里他们闹的,也坑死了一个人呢!”湘莲恍然有悟道:“我这才明白了。从前师父说过什么金玉姻缘,又是什么木石因缘,大概就指的这件事。究竟金玉姻缘是指谁?木石因缘又指的是谁呢?”宝玉听了,眼泪绕着眼圈就要流下来!勉强忍住道:“柳二哥,你问那些做什么?咱们还是看看山景罢!”

    正说着,前山一棵高松上撺下来一只白猿,向前直扑湘莲,要抢他的鸳鸯剑!湘莲喝道:“这畜生找死来了!”忙掣剑在手,向白猿迎敌,来回斗了几转。那白猿身子轻巧,几次掠到湘莲身边,险些将剑夺去。无奈湘莲剑法如神,舞开了,变成了一道白虹,将白猿围在中心。眼看那剑光越收越紧,白猿被他摄住,无法逃脱。正在危急之际,宝玉忙叫道:“柳二哥,放他去罢!一破了杀戒,不但师父不依,咱们的道功也全毁了!”湘莲闻言手下一松,那白猿便撺山越涧逃命去了!

    湘莲将剑收在鞘里,瞧着宝玉道:“我说不要出去,都是你闹的,险些闯了大祸。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快回去罢!”二人回至石室,已近黄昏。湘莲又埋怨了宝玉一番。

    次日,宝玉要去看他的前身那块灵石,却被湘莲极力拦祝宝玉再央及,他也不肯听,只可作罢。这且按下。

    却说“情”之一字,自古至今最难打破。所以太虚幻境有那“痴情司”,将“情”字上又加一个“痴”字,正是为一般痴男怨女而设。诸君但看那柳湘莲:初意何等斩钉截铁,一闻宝玉说到尤三姐之事,便如霜后草根,逢春复活!何况宝玉出家本来为的是林妹妹呢?就是黛玉临死如何怨恨宝玉,恨之愈深,其情愈切!又何曾能忘了宝玉?

    那日,黛玉在潇湘馆病至弥留,嘱托了紫鹃几句话,还拉着手未放。陡然想起宝玉那回禅语,说得如何扎实,一旦竟自负心,不免咬牙切齿!刚说道“宝玉!宝玉!你好..”一阵昏迷,魂已出窍。看那天色都是昏沉沉的,身子倒轻松了许多。

    正不知向何处投奔?忽见前面隐隐绰绰的似有一个人,身段和柳五儿相仿,忙向前赶上。恰好那人回过头来,仔细一看,却是晴雯。便唤道:“晴雯姐姐!你慢着点走,等等我!”晴雯道:“林姑娘,我就是来接你的。刚才警幻仙姑找我去,说是绛珠仙子尘债已满,应归太虚幻境,叫我赶来接引。咱们一块儿走罢!”黛玉惊讶道:“这绛珠仙子说的是我么?我几时有这个名号?”晴雯道:“我也不大明白,他们说林姑娘的前世是什么绛珠仙草,这里预备姑娘住的地方,还叫做绛珠宫呢!”

    黛玉又问道:“这太虚幻境在那里?难道就是冥间么?”晴雯道:“此处上非天宫,下非地府;说远便远,说近便近。”

    说话之间,已经瞧见太虚幻境的石牌坊。两边石柱上刻着对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石坊下站着两个丽人:一个是云堆翠髻,雪舞素腰,洁若春梅,静如秋蕙;真有凤翥鸾翔之态,冰清玉润之姿。那一个艳似宝钗,丰姿稍减;慧如熙凤,秀目更清,仿佛在那里见过似的!细想起来,乃是贾蓉的前妻秦氏。二人瞧见黛玉到来,忙即上前见礼。秦氏又指那丽人道:“这位就是警幻仙姑。”

    彼此周旋了一阵。黛玉说道:“刚才晴雯说起多承携带。此间初到,正不知往那里去呢?”警幻道:“贤妹既有来处,便有去处,容我引导。”

    一路走着,经过多少殿座,都有匾额、对联,不及细看。

    蓦地见前头一座宫门,门内殿宇玲珑,林木葱蔚。警幻邀黛玉由宫门走进,所见瑶花琪卉,都不知名;又有白玉石栏,围护着一丛仙草,带叶微红,飘飘似舞。转过花丛,别有深院,中建华厦,苍松遮户,翠竹当阶,结构甚为精致。正房廊下遍垂珠帘,侍女们见他们走进,便将帘揭起。黛玉进内一看,原来是正房五间:前钩后搭,几陈麝鼎,架庋湘签,布置幽雅,大致与潇湘馆相仿。警幻道:“贤妹尘寰小谪,几阅星霜,还记得在此间吟花弄月的旧事么?”黛玉总不记得,只此处仿佛似曾到过!警幻又指众侍女道:“他们都是伺候贤妹的旧人。”

    众侍女一同拜见,黛玉也都不认识。

    大家坐定,秦氏问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的安,又问起宁府近状。黛玉本来和宁府不大往来,只含糊说道:“都好。”

    一时又说到凤姐儿,黛玉道:“琏二嫂子倚仗身子强,什么事也不肯落在后头。如今也累得一身的病,三天好、两天不好的,只不肯说罢了!”秦氏道:“二婶子一向最疼我的,不是我批评他老人家的错,我临走的时候,嘱咐他两件事,都是咱们府里的百年大计,他都给搁在脖子后头,背地里倒干了许多损德的事。不但寿不看长,只怕将来还要堕落呢!”黛玉道:“这个我们都不知道。只听说他背地里放债,盘点小利。”秦氏道:“那还是小事。我们既好了一场,过几天闲了,我还要家去劝劝他。趁着一口气儿还在,自己虔心忏悔,把冤孽解了,好得多呢!”

    警幻见他们正说得起劲,便先自告辞,说道:“贤妹初到,你们好久不见,多说说话儿。这里就是贤妹的家,一切只和家里一样,不要拘套。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去!我此刻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说罢,又吩咐侍女们好生伺候,便自去了。

    黛玉送至庭外,看他去远方回。见晴雯正陪秦氏谈话,便问晴雯道:“你也住在这里么?”晴雯笑道:“我也配!我另住前头‘秋悲司’里。”黛玉道:“那里住的还有什么人呢?”

    晴雯道:“人倒不少,我只和金钏儿姐姐在一块儿。他也要来瞧瞧姑娘呢!”黛玉又问秦氏住处,秦氏道:“我管着‘痴情司’的事,就住在司里。那里人又多,地方又窄,姑娘可千万不要劳驾!”晴雯又问他:“这两天见着二姨儿、三姨儿没有?”秦氏道:“正经事我倒忘了,亏你提起来。那尤家二姨儿、三姨儿听见林姑娘要来了,都欢喜的了不得!托我见了面先给说到,等消停了,还要我带他来见见呢!”黛玉道:“二姨儿从前在大观园里我们见过,那模样儿比凤姐姐还俏呢!三姨儿还没见过。人家都说他们的闲话,到底怎么样?”秦氏是有心病的,不由得脸就红了,说道:“咱们府里人太多了,吃了饭没事,瞎造些谣言,那里做得准呢?我看二姨儿是个善静人。三姨儿说话硬点,也还直爽;他就因为姓柳的听了闲话要退婚,气得自己抹了脖子。这就看出他的性情了!”黛玉道:“蓉大奶奶!我还有一件事不大明白,怎么他们都说你是警幻仙姑的妹子呢?”秦氏道:“这也有因。从先管‘痴情司’的是警幻仙姑的妹子,名叫兼美。他升到情天上去,我才来接他的事。偏生我们两个人同一个小名,所以就说混了!”

    正说着,只听门外有人说道:“林姑娘什么时候到的?我可来晚了!”晴雯出去一看,原来便是金钏儿。他同晴雯走进来,见着黛玉先请了安,又问起王夫人及府中近事,眼圈儿早已红了!黛玉见他也动了薄命相怜之意,只不便说得。晴雯暗中看出,便说道:“罢哟!好不好的,谁能守着一辈子呢?姑娘才来,你不要婆婆***惹他伤心!”金钏儿忍住眼泪,又和秦氏相见。大家说了一回话。秦氏见瑞珠来接,便先自回去。

    黛玉留晴钏二人在此同住,金钏儿道:“林姑娘跟仙姑说好了,我们再搬来罢?”晴雯道:“管他呢!你只管住下,姑娘得便再和仙姑说去,那有不答应的?”

    一会子,侍女们回道:“晚饭摆在西屋里了。”黛玉同晴雯、金钏儿走过那屋,见紫檀镶玉小圆桌只安放一副杯箸。黛玉道:“你二人也一同吃了罢!”晴钏二人都道:“那可不敢!”黛玉道:“琏二奶奶那么讲究规矩,平儿还陪他一桌吃饭呢!这里又不是府里,碍什么的?”晴钏等黛玉坐下,然后斜签着半脆半坐的陪同吃罢,仍回至东屋。

    此时,侍女们已掌上银灯,放下护窗锦帘。黛玉斜靠在斑竹湘妃榻上,和晴钏二人随意闲谈。晴雯急着要问宝玉,又不敢造次,只得绕着弯子说道:“我到了这里,别的倒也不想了,只舍不得怡红院那棵海棠。偏偏我被撵的那一年,好好的花会萎了!好像是为我似的?”黛玉道:“你不知道那棵海棠又活了,还在冬月里开着满树的花呢!”晴雯道:“花树枯了重荣,也是有的。只是冬月里开花是反常的事情,恐怕不是好兆罢?”

    黛玉道:“可不是么!宝二爷那玉..”说至此,似万箭攒心!便咽住了。晴雯忙问:“那玉怎么样呢?”连问了几遍,黛玉才说道:“丢了!”金钏儿慌忙道:“那玉是宝二爷的命根子,丢了可怎么好?”晴雯忍不住只是哭!黛玉触起前情,拿着碧绡巾遮面,也无声暗泣。金钏儿要劝也不好劝,又想起他的委曲来,自向一旁落泪。一时满屋凄惨。窗外竹子被风吹得刷刷的响,似助他们悲咽!还是晴雯先住,强装笑容道:“好好的哭什么,我真傻了!”金钏儿道:“都是你闹的,还有脸说呢!”侍女拿巾奉与黛玉,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对晴雯说道:“你们真是..”说了半句,又复咽祝晴雯要解黛玉的悲感,便说道:“我捡了一件东西,那上头花花绿绿的写了许多的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等我拿了来,林姑娘替我看看罢。”说着,便掀开帘子一径去了。要知所取何物,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