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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李百室千里访贤 凌元标一夕夜遁(1/2)

    却说两日前,济南城西的古道之上,凛冽的朔风挟着漫漫黄尘,黄尘卷过之处,大地与苍穹之间一片混沌,直剩下窒息生灵的愁云惨雾。就在这无涯的死寂之中,有一个灰色的人影正在黄尘古道上踽踽独行,尽管在这空旷死寂的荒野上,这灰色的人影显得异样孤独,但他却走得坚定而执著。

    施耐庵自从离了钱塘县那一爿小小的书斋,十余年来,出没草莽、游历江湖,结识了许多闻所未闻的绿林英雄,经历了无数刻骨铭心的人世坎坷。一腔拳拳报国之心,早已化为嫉恶如仇的愤懑,决计冒天下之大不韪,甘作“名教叛逆”,为“草寇强盗”树碑立传。这些年,他足迹遍及江淮青徐十数处义军大营,亲睹了草泽豪俊们的音容笑貌,怀中揣着藏在梁山泊故垒的那桩大秘,辞别了大闹济南省城的“吴铁口”、卢起凤、宋碧云、晁景龙等众位义军首领,冲风冒寒,够奔那梁山泊。

    他知道自己这些年的行迹,已被元廷视为大逆,当道者网罗密布,鹰犬如云,欲去梁山,只好昼伏夜行,潜踪晦迹,不敢有丝毫大意。饥了藏进树丛草窝,啃几口随身携带的馒头面饼,渴了饮几捧山溪流泉。撇开了酒店客舍,寻几处乡野茅舍,权且栖身。一番趱赶,早把当年那风花雪月、临窗酬唱的雅兴情怀置诸脑后,只顾得踉踉跄跄,加紧脚步赶路。

    这一天,只为贪赶了几里路程,傍黑时分,恰恰撞入了长清县城。他正欲寻个僻静去处,洗漱用饭,解一解饥乏。不料路径陌生,转来转去,竟自转到县衙前面,瞧见了那座灯篷。

    望着那些玲珑剔透的彩灯,施耐庵不觉驻足。他又记起弱冠少年之时,在那武林桥畔、西子湖上赏月观灯的情景:冷月清波,寒山凝碧,翠袖朱颜,娟娟弄影,天上宫阙,今夕何年!此刻,身在异乡,路途险恶,何况已是饥肠辘辘,自身已为窜匿草莽的钦犯,一腔衷肠,向谁诉说?想到此处,他心下叹道:没存想在这乱世浇漓之时,这长清县区区小邑,竟还有此赏灯猜谜的盛事,这个县令倒也不俗。

    他正自冥想,没料到正好那吏员搬出黍米制钱,不仅无人上前猜谜,围观的百姓反而吓得一哄而散。施耐庵心下顿觉蹊跷,正要踅出巷子看个仔细,不巧便撞到那个小厮身上。那小厮一劝一激,一时撩拨得技痒难搔,决意与那县令开个大大的玩笑,于是便闹出了一幕猜谜散财的活剧。

    闹罢灯篷之后,施耐庵情知四周险恶丛生,深怕这长清县有人瞧破了自己的行藏,趁着众看客拾钱裹粮,一哄而散之际,一扭身奔离了县衙,拣着那僻街冷巷,借着朦胧夜色,大踏步离了那块是非之地。

    他恰才走得五七十步远近,忽然觉着这小小的长清县城里有些异样,算来也有千户人家的市廛,却是家家关门闭户,哪里看得到些须灯光?休说是行人,便是野猫野狗也见不着一只,偌大个县治,活脱脱象一座坟墓。施耐庵心下惊诧,不由得加紧了脚步。约摸走出两三道街巷,猛觉着眼前晃出一道黑影,紧接着一个汉子叉手挡在面前。

    施耐庵心叫不好:敢莫是官府的眼线!他正欲掣出腰间湛卢剑,却听得面前那人嘻嘻笑道:“施相公慢来!俺有话与你讲!”

    施耐庵心下惕然,抚剑问道:“你是何人?为何阻住晚生去路?”

    那人依然嘻嘻笑着,走近两步,低声唱了个喏,复道:

    “施相公不认识小人了么?”

    施耐庵稳住心神,定睛看去,认出面前这人正是闹灯篷之前在巷口遇上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厮。他立时舒了口气,抚在剑柄上的那只手也即刻松了,从容说道:“原来是小哥,不知此刻又有何见教?”

    那小厮道:“施相公胸藏锦绣,口含珠玑,一番猜谜赌胜,折辱了那狗官一顿,替俺们出了口恶气,委实叫人感激。小的在此恭候,正是要尽一番报答之情。”

    施耐庵摆了摆头道:“多谢小哥情谊,晚生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搁,立时便要上路!”

    小厮道:“小的正为此事而来!这长清县里早已是龙潭虎穴,相公再往前走一步,便有杀身之祸!”说着,张目四视,忽地一把将施耐庵拉到墙角暗影之中,指着前面说道:“施相公你看:官兵铁骑已将这小小县城围得铁桶也似,便是鸟儿也飞不出一只去,你待走到哪里去?”

    施耐庵犹自不信,抬着望去,只见黑魆魆的城头上不知何时早已密密麻麻排满了官兵,竖起了戈戟旄旌。耳鼓里已然响起了依稀可闻的“得得”马蹄声响,那马蹄声愈响愈骤,愈响愈近,叩击着石板街面,在暗夜之中响得分外清晰;四围的墙角树丛里,不时闪过蒙古长刀的寒光。

    施耐庵心下一凛:悔不该得鱼忘筌,为了逞一时之忿,与那赃官猜谜斗胜,露了行迹,惹出这些官兵!眼下却如何出得这天罗地网?

    他正自跌足叹恨,那小厮却趋近一步,附耳说道:“施相公休要惶惧,小的这里有一条妙计,保管相公脱得此厄!”说着,轻轻地念出几句偈语:“回风返雨,登堂入室,化险为夷,死地求生。”

    施耐庵一头听,一头品味着这四句偈语的含义,眉头皱了一皱,立时悟出其中奥妙:回风返雨,乃是说不能向前,须得回归离去之处;登堂入室,敢莫是指的那县衙?死地求生,此刻满城风声鹤唳,难觅藏身之所,那县衙虽是虎狼渊薮,官兵却断断搜不到那里去!好计好计!没存想区区一个小厮,竟有如此智计!

    想到此,他抬头一看,却哪里还有那小厮的影子?只听得四周已然响起呼喝呐喊、捶门搜索之声,施耐庵也顾不得细想,一扭身,借着夜色墙阴,悄悄又奔回了县衙,他凭着自幼习得的那“快活剑”身法,攀墙越脊,一路纵跃,好在齐鲁一带房屋低矮,官兵又不曾想到要搜寻的角儿会一个回马枪杀进了县衙,倒叫施耐庵没费多少气力便潜入了县衙后庭。

    此时,县城内早已沸沸扬扬,直搅得鸡飞狗跳,哭喊盈天。施耐庵暗忖:这一番满城搜捉,只怕一时不得了结,与其束手待缚,何不借题发挥?想到此处,他索性寻着了县令的内室,悄悄拨开房门,没待那赃官的“诰命夫人”叫出声来,立时睡梦里将她缚倒在床头,然后躲在墙角,趁那虬髯县令疏于防范之际,冷古丁从暗处奔出来,将那官儿拿作了人质。

    此刻,施耐庵去而复返,在自己的寝处现身,委实大出那虬髯县令的意外。这官儿发了一阵懵。及至见他只是孤身一人,又不过区区一介书生,胆儿立时便壮了,嘿嘿笑了两声,从容转过身去,望了望缚在床头的“诰命夫人”,又望了望面前叉手哂笑的施耐庵,缓缓问道:“年兄既为律绝九族的朝廷钦犯,此刻不趁夜黑风高逃一条生路,竟然去而复返,难道不怕俺拿你去请赏么?”说毕,翻肘缩肩,“唰唰”几声褪下了身上锦袍,拔出腰间长刀,抖一抖手腕,立一个门户,仿佛便要向施耐庵搠来。

    施耐庵这许多年行走江湖,倒也见过不少阵仗,自是会家不忙,见这赃官动了兵刃,不觉冷笑一声,扭一扭身躯,右手倏动,那柄湛卢宝剑已然出鞘,他此刻也无心恋战,袍襟呼呼,一跃跃到床头,一只手抓着那缚着的妇人头上的发髻,另一只手中剑早切在妇人喉头,对那虬髯官儿点点头,吟道:“君不念伉俪情笃,晚生却须怜香惜玉,莫叫这娇躯艳骨,葬身三尺湛卢!休张扬,且舒徐,一待虎狼绝踪迹,书生自去游九州!”

    虬髯县令见此情景,不觉浓眉一竖,仿佛有什么话要吐出,他奔上一步,正要张口,忽然又好象记起了什么,咬咬牙,竟将那句话硬生生地吞下肚去。眼睁睁瞧着自己妻子命在旦夕,却又踌躇难决,搓手跌足,口鼻里咻咻乱喘,一时间无法措手。

    两个人就此默默对峙,也不知过多久。蓦地,房门外响起一声大笑,紧接着便走进两个人来。只见领头一人,约摸四十岁上下,头戴一顶三块瓦博士帽,身着淡青长袍,系一条纽丝坠伞雅逸带,白净面皮,五绺长须,一副温文尔雅气概;随后的乃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眉目清朗,着一袭短褐衫,梳一只盘龙髻子。两个人一脚才踏进屋内,施耐庵眼睛一亮,立时便认出这两人一个是在灯篷内主持猜谜投彩的那名吏员,一个便是那指点自己躲回县衙的小厮。他正自纳闷这二人如何便做了一路?虬髯县令叫道:“李先生,来得正好,快快劝劝这位鲁莽书生!”

    那“李先生”也不答言,呵呵笑了两声,朝着施耐庵打了一躬,说道:“耐庵居士名闻遐迩,在下渴慕得紧,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施耐庵见此人素不相识,见面竟然如睹故人,心下不觉诧异,连忙问道:“谬奖,谬奖!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李先生”正欲答话,虬髯县令在一旁察言观色,心中又是一惊:瞧这书吏的口气,敢莫也是绿林道上的人物?他眼珠儿转了两转,故意作态喝道:“好你个姓李的三家村学究,堂堂县衙的六案孔目,却不道你与这钦犯乃是一路,俺今日一并将你拿了去讨赏!”

    “李先生”又是呵呵一笑,对虬髯县令说道:“多承大人抬爱,在下少刻自然还你一个公道!”说毕,对那小厮吩咐道:

    “小三子,还不与县太爷夫人松绑!”

    那小厮闻声即动,趋前数步,对施耐庵唱了个喏,伸手便要去解那妇人的绑缚。

    施耐庵连忙拦住,对那“李先生”道:“眼下险恶丛生,虎狼窥伺,此乃晚生不得已设下的脱身之计,怎肯听你轻易坏了大事!”

    “李先生”呵呵大笑道:“耐庵居士差矣!倘若年兄不健忘,大概记得那‘回风返雨’那四句偈语罢?要不是在下命小三子送年兄这条计策,只怕你早已落入那董大鹏之手了!”

    施耐庵听了犹自不信,那小厮却笑嘻嘻地踅了过来,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施耐庵心下忖道:这小厮朴直诚笃,看来此事不假,不过,“李先生”既为官府吏员,不去相帮董大鹏、公孙玄捉拿自己,却暗赠偈语让自己脱却险境,实在令人费解;区区一介官府小吏,这心机韬略远逾常人,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他正自暗暗纳罕,只听得那“李先生”又道:“耐庵年兄请看,此刻这长清县内,早已风消雨歇,鸡犬不惊,那董大鹏已然率着人马往西追你去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就请为县令夫人释缚罢!”

    施耐庵侧耳一听,四周那喧嚣呼喝之声已然消歇,长清城里果然万籁俱寂,他舒了口气,还剑入鞘。那小厮立时便走到床头,扯出那妇人嘴里破布,解开她缚着手脚的麻绳,将“县令夫人”放了起来。那妇人此时鬓乱钗横,衣裙不整,一时间痛定思痛,竟自伏在床棂上“嘤嘤”啜泣起来。

    虬髯县令见此情状,神思不属地走到床前,一边抚慰着妻子,一边默默思忖,少顷,他忽然回过头来,脸上的踌躇之色已然变成一种恳求的神情,喃喃说道:“李先生,施相公,你们若是绿林中人,请高抬贵手,远走高飞罢!好教俺安安稳稳地做县令,各自相安罢!”

    那“李先生”微微一笑,走过来夺下他手中长刀,正色说道:“县尊大人休要着急,今日之事,全由在下一手策划,在下已然备了薄酒一杯,请施家年兄、‘县太爷’,还有‘诰命夫人’一同入席。”说毕,朝那小厮点点头。

    小厮转身踅出屋门,立时提进来一只青篾食盒,忙不迭地收拾桌椅,摆布杯箸,不消片刻,便设下了一席便宴。

    此时,施耐庵、虬髯县令心下狐疑,既摸不透这“李先生”的身份来历,又不知他此刻铺排宴席是何用意。一时间心下惴惴,仿佛赴“鸿门宴”般坐到席面上。

    待到众人坐定,“李先生”忽然站起身来,为在坐三人斟满一杯酒,然后举杯说道:“今日之事,在下身负三罪:一是劝县尊大人设灯会猜谜,引出一场大乱;二是命小三子激得耐庵年兄现身灯篷,几乎落入官兵之手;三是设了条‘回风返雨’拙计,令县尊夫人受了许多惊吓。在下请三位先陪我喝下这杯‘谢罪酒’。”

    众人见他说得诚恳,都把杯中酒喝了。“李先生”点点头,脸色忽地变得凝重,撚着颔下长髯说道:“耐庵年兄、县尊大人!今日之事,翻云覆雨,扑朔迷离,此刻,在下料想诸位必然是满腹疑团。这一番变故,决非为了区区一场灯会,其中却是大有来历!”

    说毕,他又干了一杯酒,望着施耐庵、虬髯县令急不可耐的神情,从容言道:“此刻,在下便要将那泼天大的来历详细奉告!”

    “李先生”这番话说得极其庄重,施耐庵等人不觉悚然动容,大家的杯箸都停在了半空,屏息静气,听他说出那“泼天大的来历”来。

    “李先生”略顿一顿,又道:“不过,万事纷纭繁复,须寻草蛇灰线。在下于叙说原委之前,先请诸位见识见识在下庐山真面目!”说毕,长身而起,仰头厉啸一声,紧接双肩一耸,一个“凤点头”甩脱了头上博士帽,“唰唰”两声褪下身上淡青长袍,霎时便换了一副形貌:只见他头扎逍遥巾,身着窄袖密绊侠士袍,腰束二指宽英雄板带,适才那温文尔雅、唯唯诺诺的书办气息早已不见,活脱脱一个叱咤风云的豪客模样。

    众人见状齐齐一惊。那虬髯县令呐呐问道:“三个月前在沧州道上,俺收留了你这个用三百两纹银买来的六案孔目,今天你如何变成这等形象,你、你、你究竟是何人?”

    “李先生”呵呵一笑,说道:“县尊大人差矣!在下哪里是什么落第举子,诸位倘不知定远百室先生李善长,也该听说过滁州大营‘赛萧何’的大名!”

    这一句话不打紧,立时将在座众人吓了一跳,大家一齐站了起来,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面前这个“李先生”。施耐庵率先问道:“久仰久仰,先生原来便是滁州红巾军大营那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纸檄文吓走十万元兵的李百室先生?”

    虬髯县令也呐呐地说道:“足下就是那会掐算阴阳、呼风唤雨的李、李、李善长?”

    李善长捺须微笑道:“二位休听那些藉藉人言,在下哪里有如此神通?不过躬逢乱世,明白去从,投身义军,为抗元大业聊尽绵薄罢了!”

    这李善长一经抖露身份,施耐庵心下已自明白今日发生在这区区小邑的变故大有来头,不觉脱口问道:“百室先生不在那滁州大营燮理军机,与元朝大军在疆场上一决雌雄,却要乔作书办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