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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莽县令乔设鳌山会 奇书生姑射春灯谜(1/2)

    融和初报,乍瑞霭霁云,故都春早。翠华竞飞,玉辔争驰,齐道鳌山彩结蓬莱岛。向晚也,九门剔透,千衢玲珑,袞冕与红袖轻摇。缥缈广寒传韶乐,依稀瑶池饮蟠桃。一轮冰盘大,数点星辰小,游人归来处,洞天未晓。

    亘古以来,也不知始于何日何时,哪朝哪代,兴起了一桩元宵夜赏月观灯的习俗。每年到了这一日,无论是帝子皇孙,抑或是草野编氓,都要放下手中的生计,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涌上街头巷尾,仰瞻天上娟娟寒月,聆听人间处处笙歌,把那一段去旧迎新的未了之情尽兴付与彻夜之游。这一首《绛都春·元宵》,便是咏的那元宵夜天上人间、金吾不禁的情境。不过,月有阴晴圆缺,世有清明混沌。这首《绛都春》把元夜之乐写得淋漓酣畅,透露出那一番海晏河清、娱乐升平的世态。至于兵连祸接、乱世浇漓,却又是大大不同的另一番景象。谓予不信,有一首著名词人王磐的《古调蟾宫·元宵》为证:

    听元宵,往岁喧哗,歌也千家,舞也千家。听元宵,今岁嗟呀,愁也千家,怨也千家!哪里有闹红尘香车宝马?只不过送黄昏古木寒鸦。诗也消乏,酒也消乏,冷落了春风,憔悴了梅花。

    话说元朝至正十六年(公元一三五六年)正月十五,又正值一年一度的元宵佳节,青州府属下的长清县城里,午后响过一阵噼噼啪啪的炮仗,早有几户官宦殷实人家稀稀落落挂出几盏灯来,把个寥落冷清的街市巷陌照耀得斑驳陆离,影影绰绰。这些年,水旱饥馑、兵戈不息,休道那些逃兵荒、躲徭役的下户灾民,便是寻常工商士农人家,每日朝朝都愁着那开门七件事,天色向晚,一声狗吠便心儿颤颤地关门不迭,却哪里有心思作彻夜冶游?早把那庆赏元宵之事忘到爪哇国里去了。

    此刻,冷冷清清的长清县城里,倒还有个热闹去处。只见县衙前青蔑搭着灯篷,篷檐下扎着一溜彩绸,笸箩儿般大小的花团下垂着流苏;灯篷居中那座金晃晃的鳌山周围,悬着三十六盏玲珑剔透的走马灯儿,薄薄的轻纱上一式画着花鸟、山水、人物,题着诗词歌赋。笙箫檀板声中,几名扮着杂剧脸谱的伶人在灯影下做张做致地扭捏得一回,立时便走出一个吏员模样的人来。只见他紧一紧腰间丝绦,对围在灯篷下面的众人敞声叫道:

    “各位听者:本县太爷为与阖城军民人等共庆元夕,特地耗银百两,堆了这座鳌山,制下这一组灯谜,在场各位父老,有幸猜得下的,每一道谜语赏黍米一升、制钱十文!”

    说着,这吏员一只手揭开身边满盛着黄灿灿黍米的笸箩,另一只手在怀内掏得一掏,立时将沉甸甸的两贯制钱“啪”地掼到案头上。

    这一掼不打紧,倒恰似半空中倾下盆冰雪水,把一众围观百姓的兴致浇得彻骨冷,本来就稀稀拉拉的几个人,立时大眼瞪小眼,有几个胆儿小的,猫腰耸脊已自悄悄地溜出了人群。内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走的飞快,嘴里头兀自嘟囔道:“快走快走,瘟疫神撒出花狐盅,没的却惹得满身腥!”

    他正自一头走一头叽咕,猛古丁墙根影里踅出个人来,那小厮收脚不迭,立时撞了个满怀,不由地脱口骂道:“瞎眼撞尸,也不拣个日子,偏偏今日碰了俺一个趔趄!算俺晦气!”

    那人却不见气,笑嘻嘻唱个喏道:“得罪得罪!晚生有一事动问。”

    小厮见此人和颜悦色,心中气先自消了一半,抬头一看,只见面前立着一个风尘仆仆的游学士子,青巾芒鞋,书剑伞囊,扎缚得十分齐整。一张清癯的脸庞早已晒得如铁,眉目间却处处透着谦和儒雅;青衿袍襟上沾满泥迹黄尘,顾盼间依然一派倜傥风流。这小厮久处小邑,哪曾见过这等齐楚的人物,不由心中一喜,忙道:“该死该死,小的口拙冲撞了尊客,没的打嘴现世。不知尊客动问何事?”

    那游学士子道:“晚生偶经此地,适才见那县衙之前,灯篷之下,悬灯猜谜、射覆投彩,正是元夕盛事,不知众位为何一见那吏员拿出奖物,竟尔哄然走散?”

    小厮一听,脸上扮了个齮虎,连连摆手道:“休提,休提!俺县的这位太爷乃是普天下一等一的铁爪篱,皮筲箕,这些年把个长清县境的地皮也刮走了一层!素常日只要抛出一文钱,满县百姓便须千倍万倍地与他纳贡,今日在那鳌山之下搬出黍米制钱,八成又是聚敛盘剥的花招,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那士子听毕,微微一笑,整一整头上青巾,勒一勒腰间丝绦,便要走向灯篷。小厮一见,连忙一把攥住衣袖,问道:

    “尊客敢莫想去猜谜投彩?”

    士子点点头道:“正是。”

    小厮连忙劝道:“使不得,使不得!尊客休要去赶这一趟浑水!弄不好,轻则白送了你这衣服行囊,重则丢了性命!还是快些赶你的路要紧!”

    那士子也不答话,拱一拱手,说了声“大哥放心”,撩衣直奔那闪烁着灯火的篾篷。

    此时,灯篷前早只剩得五七个浮浪子弟,兀自口里嗑着瓜子,指点着灯谜儿叽叽呱呱地乱笑,却哪里有一个人敢上前猜谜射覆?那吏员心中焦躁,正待发话,猛然间人丛里起了一阵骚动,一团青影疾奔灯篷而来,霎时,荧荧的灯影之下早站出个儒雅秀士,只见他叉手兀立,从容问道:“请问尊驾,这些灯谜许得过路人射覆么?”

    那吏员皱眉打量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说道:“看你这位年兄,敢莫也想来博些彩头么?”

    士子点点头,呵呵笑道:“正是,正是,晚生四海求师,八方游学,这两日盘缠告罄,行囊羞涩,可巧今日碰上尊驾在此设篷射覆,晚生不才,愿以胸中锦绣,换得几升黍粮、数串银钱,以解绝粮之厄!”

    吏员瞠目扫了士子一眼,笑道:“年兄有此雅兴,委实令小邑今日灯会添了光彩!只要年兄猜中谜底,自然按规矩奉送黍米、制钱——”

    那士子不待他说完,对在场众人说一声“众位乡邻,恕晚生僭越了”,拔步便要跨进灯篷。那吏员呵呵一笑,忽地一把拦住,又道:“年兄也忒性急,适才俺只将这猜谜射覆的规矩讲了一半,还有一半,你且听得明白:三十六道灯谜倘若一并猜中,这一箩黍米、满贯制钱自然归你所有。不过,若是有一道谜面猜得错了,须按所有彩头赔偿,那便是足足百两纹银!”

    这番话尚未落音,早将在场的众人吓得伸出舌头半晌缩不回去。那士人却只当没听见,微微笑道:“有赏有罚,这也不足为奇!”说毕,从容闲适地解下肩头伞囊,交到那吏员手上,说一声:“这些物事,便是晚生今日猜谜的押头”!

    此时,一见有人出头猜谜,那些走散的人又踅了回来,此外又添了些看热闹的百姓,灯篷下渐渐聚拢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众人屏息敛气、凝神注目,一面想见识这位游学士子的才气学识,一面又担心这外乡孤客堕入官府的彀中,一个个手心里都攥出冷汗来。只有那吏员依旧不动声色,拱一拱手,将这士子让进灯篷,然后吊着眉梢眯着两眼,嘴角挂着冷笑,注视着这冒冒失失、大大咧咧的秀才如何猜出谜语来。

    只见那士子背翦双手,仿佛踏宫商踱律吕般地在灯篷里转悠起来,他忽而拨一拨这盏灯,又忽而戳一戳那盏灯,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喃喃自语:“好手艺好手艺!”半晌也不曾猜出一只谜底来。

    围观的众人见他这模样,不由得悄悄议论起来:“瞧这秀才一身书卷气,兀的却是银样枪镴头!”“俺只道是个会念经的和尚,怎的变成没嘴的葫芦!”吏员已自按捺不住,正待发作,蓦地,那士子却转过身来,双眉高挑,两颚轻抖,大袖呼呼拂风扬起,嘴里迸出一阵大笑:“嘻嘻——呵哈哈哈!”

    这一阵大笑委实起得突兀,仿佛平地卷来一股狂飙,直震得宿鸟惊飞,砌草抖索,把那吏员与一众围观的人们一齐惊呆了。

    没待众人回过神来,只见那士子早已撩起青衿袍襟,几步奔到案头,袍袖晃处,早把那两贯制钱抓到了手里。

    吏员厉声喝道:“兀那秀才,未曾猜出灯谜,取了俺太爷这赏饯,敢莫要放抢么?”

    那士子兀自呵呵乱笑,一面将那两贯制钱抖得叮当响,一面指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灯谜说道:“嘻嘻,你家太爷忒也惫赖,大好一个元宵佳节,怎的胡诌出这些下三滥的馊词拙句充作灯谜?兀的不污了读书人口舌?”

    吏员劈手夺过那两贯制钱,冷笑道:“哼哼,胸无点墨,休在此处充圣人!既然口出狂言,便将这些灯谜一并猜出,倘若漏了一个,立时将你拿到县衙之内打折了你那双腿!”

    士子叹口气道:“既如此,那就休怪晚生出你家太爷的丑了!”说着,戟指朝那些灯谜划了一圈,说道:“这前面三十五道谜语,甚么‘一点一横长,一撇到汉阳’,‘有嘴不言声,有足不登程’,甚么‘四面不透风,十字在当中,若把田字猜,不通又不通’,便是三岁小儿都能猜到,晚生就不讲了。晚生只把这第三十六道谜语,也就是最难解之谜道出,也教你见识见识!”说毕,他疾步跨到最后一盏灯前,一把扯下那灯纱上的字条,只见那上面写道:

    “目字加两点,不作贝字猜;贝字欠两点,不作目字猜。

    射二字。”

    士子将字条在众人面前晃了两晃,伸手在案头提笔蘸墨,飞龙走凤,立时在谜面下头写出两个字来。

    众人聚拢一看,只见他写的是“贺”、“资”二字,满场上立时暴雷般喝起彩来!

    吏员捧着那张字条,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猛听得灯篷深处暴雷般响起一阵怒喝:“哪里来的野秀才,搅扰了太爷的灯会,拿下了!”吼声未落,只见县衙的金钉朱漆大门“豁喇喇”开了,几个皂衣衙役虎狼般涌了出来,只见荧荧的灯烛之下,立着个锦衣貂帽的虬髯官儿,正自瞪着铜铃般两只怪眼,嘿嘿冷笑。守灯篷的吏员走上前来,先将那张字条递给虬髯大汉,又在他耳畔窃窃絮语一阵。那官儿忽地收住冷笑,拍案喝道:“兀那秀才,吃了熊心豹胆,竟敢来撩俺的虎须!本待打折你这双腿,念你肚内尚有几滴文墨,俺这里还有几道谜语,只要你再能猜得出,俺便放你一条生路!”说毕,嗽了嗽喉咙,敞声念出一道谜来:

    “行人弓箭各在腰。——唐诗一句,射一字。”

    那士子不假思索,脱口答道:“夷也。”

    虬髯官儿点点头,又道:“蔺相如完璧归赵。——射二人名。”

    士子应答如响:“保住。连城。”

    那官儿续道:“何可废也,以羊易之。——射一字。”

    士子才思如泉,赓即答道:“佯哉!”

    这一番驳诘较量,只在瞬息之间便判了胜负。那虬髯官儿直惊得眼都直了。

    谁知那士子却不放过,跨上两步,对虬髯官儿说道:“君子之交:投桃报李。大人若有兴致,晚生也有一道谜语请教。”

    虬髯官儿怒道:“俺不与你计较倒也罢了,你穷秀才也充起鸿儒来!有什么谜语便做出来听听,没的俺便输与你!”

    士子道声“痛快”,轻挽丝绦,款踱方步,立时吟出一道谜来:

    “客从东来,歌讴且行。不从门入,窬我墙垣,游戏中庭,嬉娱殿庭。击之啪啪,死者攘攘。碎彼皮囊,何惧我伤。——

    射一物。”

    这一番抑扬顿挫的轻吟曼语,竟把满场人等听得呆了,这伙人几曾听到过如此古怪的谜语,一时面面相觑,啧啧连声。那虬髯官儿更是皱眉蹙额、抓耳挠腮,把张脸都齐颈儿挣红了,却哪里答得出半个字来?

    那游学士子望着这尴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