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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柴桑口卧龙吊丧 耒阳县凤雏理事(1/2)

    天下当治,人才辈出;天下当乱,人才亦辈出。君子观于生瑜生亮之叹,而窃以为当人才之并生,不独此二人为然也。其并生而相济者,如庶之先亮,统之赞亮,维之继亮,肃、蒙、逊、抗之嗣瑜,嘉、昱、彧、攸之佐操皆是矣;其并生而相难者,如备之遇操,亮之遇懿,维之遇艾皆是矣。天生一非常之人,必更生非常之人以济之;而天生一非常之才,亦必更生一非常之才以难之。夫既生备,何生操?既生亮,何生懿?既生维,又何生艾哉?

    孔明吊公瑾之曰:“从此天下,更无知音。”盖不独爱我者为知己,能忌我者亦知己也;不独欲用我者为知音,欲杀我者亦知音也。不宁唯是,苟能爱我而不能用,用我而用之不尽其才,反不如忌我杀我者之知我耳。

    孔明吊公瑾之后,忽然遇着庞统,与庞统见曹操之后,忽然遇着徐庶,正复相似。前是将徐庶放去,此是将庞统引来。一样文法,两样局面,真叙事妙品。

    元直、德操,并称伏龙、凤雏名字,已在三十六回之前,至此已隔二十回矣,而凤雏方与卧龙会于一处。其先则忽隐忽现,若灭若没,踪迹又自不同。始之为周瑜献连环,极似四皓为子房定太子;继之见孙权,极似王猛之见桓温;从之谒玄德,极似邓禹之谒光武:虽未及孔明,而写来亦甚出色。庞统走谒荆州,与徐庶之走谒新野,皆不如孔明之高卧南阳,三顾而后出也;徐庶后归曹操,庞统亦先投孙,又不如孔明之以草庐始,以五丈原终,前后无二也。然庞统有荐书二封,初时并不取出,直待耒阳县中显过本事,然后将书呈送,可见有本事人不藉荐书之力。今之求讨荐牍专靠吹嘘者,恐为庞统所笑矣。

    孙权既失一周瑜,又失一庞统,是再失;玄德既得一孔明,又得一庞统,是两得也。周瑜不能荐统,而肃乃荐统;周瑜忌孔明之助刘,而鲁肃则荐统以助刘。不但庞统所学,与周瑜大不相同;而鲁肃所见,亦与周瑜大不相同。

    董承等七人同立义状,至此已隔三十余回矣。独马腾一人去西凉,杳无动静,令读者意甚悬悬。今忽于此回中照应出来,并与赤壁以前庞统教徐庶之语,暗相关合。如此叙事,真有一篇如一句者。不似今人之作稗官,如理词谱而见杂曲,如观演戏而点杂剧,逐段皆断,更不联络也。

    事有前文所未识,而观于后文可以识前文者,如曹操之杀苗泽是也。即其后之杀苗泽,而前之杀秦庆童可知。岂有不赦黄奎之亲戚,而独纵董承之家奴乎?小人不独不容于君子,而并不见容于小人;不独以小人谋小人而不容于小人,即以小人助小人而亦不容于小人:读此可为小人之戒。

    却说周瑜怒气填胸,坠于马下,左右急救归船。军士传说:“玄德、孔明在前山顶上饮酒取乐。”但自饮酒,更不来把盏。瑜大怒,咬牙切齿曰:“你道我取不得西川,吾誓取之!”正恨间,人报吴侯遣弟孙瑜到。周瑜接入,具言其事。孙瑜曰:“吾奉兄命来助都督。”遂令催军前行。行至巴丘,人报上流有刘封、关平二人领军截住水路。周瑜愈怒。忽又报孔明遣人送书至。催死文书到了。周瑜拆封视之。书曰:

    汉军师中郎将诸葛亮,致书于东吴大都督公瑾先生麾下:亮自柴桑一别,至今恋恋不忘。闻足下欲取西川,亮窃以为不可。益州民强地险,刘璋虽暗弱,足以自守。今劳师远征,转运万里,欲收全功,虽吴起不能定其规,孙武不能善其后也。恶极,妙极。曹操失利于赤壁,志岂须臾忘报

    仇哉?今足下兴兵远征,倘操乘虚而至,江南齑粉矣!亮不忍坐视,特此告知。幸垂照鉴。

    周瑜览毕,长叹一声,忿极而叹,叹甚于忿。唤左右取纸笔作书上吴侯。乃聚众将曰:“吾非不欲尽忠报国,奈天命已绝矣。汝等善事吴侯,共成大业。”言讫,昏绝。徐徐又醒,仰天长叹曰:“既生瑜,何生亮!”连叫数声而亡。周瑜少年,经怒不起,盖其读书养气之学不及孔明耳。寿三十六岁。后人有诗叹曰:

    赤壁遗雄烈,青年有俊声。弦歌知雅意,杯酒谢良朋。曾谒三千斛,常驱十万兵。巴丘终命处,凭吊欲伤情。

    周瑜停丧于巴丘。众将将所遗书缄,遣人飞报孙权。权闻瑜死,放声大哭。拆视其书,乃荐鲁肃以自代也。书略曰:

    瑜以凡才,荷蒙殊遇,委任腹心,统御兵马,敢不竭股肱之力,以图报效。奈死生不测,修短有命,愚志未展,微躯已殒,遗恨何极!方今曹操在北,疆场未静;刘备寄寓,有似养虎;曹操以备为龙,周郎又以备为虎。天下之事,尚未可知。此正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也。鲁肃忠烈,临事不苟,可以代瑜之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倘蒙垂鉴,瑜死不朽矣。

    孙权览毕,哭曰:“公瑾有王佐之才,今忽短命而死,孤何赖哉?既遗书特荐子敬,孤敢不从之!”即日便命鲁肃为都督,总统兵马;一面教发周瑜灵柩回葬。

    却说孔明在荆州,夜观天文,见将星坠地,乃笑曰:“周瑜死矣!”至晓,白于玄德。玄德使人探之,果然死了。玄德问孔明曰:“周瑜既死,还当如何?”孔明曰:“代瑜领兵者,必鲁肃也。能料死,又能料生。亮观天象,将星聚于东方。亮当以吊丧为由,往江东走一遭,就寻贤士佐助主公。”预为庞统伏线。玄德曰:“只恐吴中将士加害于先生。”孔明曰:“瑜在之日,亮犹不惧;今瑜已死,又何患乎?”孔明吊丧,与关公赴会一样有胆。乃与赵云引五百军,具祭礼,下船赴巴丘吊丧。于路探听得孙权已令鲁肃为都督,周瑜灵柩已回柴桑。孔明径至柴桑,鲁肃以礼迎接。周瑜部将皆欲杀孔明,因见赵云带剑相随,不敢下手。孔明教设祭物于灵前,亲自奠酒,跪于地下,读祭文曰:

    呜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吊君幼学,以交伯符;仗义疏财,让舍以民。吊君弱冠,万里鹏抟;定建霸业,割据江南。吊君壮力,远镇巴丘;景升怀虑,讨逆无忧。吊君丰度,佳配小乔;汉臣之婿,不愧当朝。吊君气概,谏阻纳质;始不垂翅,终能奋翼。吊君鄱阳,蒋干来说;挥洒自如,雅量高志。吊君弘才,文武筹略;火攻破敌,挽强为弱。想君当年,雄姿英发。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忠义之心,英灵之气。命终三纪,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肠千结。惟我肝胆,悲无断绝。昊天昏暗,三军怆然。主为哀泣,友为泪涟。亮也不才,丐计求谋;助吴拒曹,辅汉安刘。掎角之援,首尾相俦。若存若亡,何虑何忧?呜呼公瑾,生死永别!朴守其贞,冥冥灭灭。魂如有灵,以鉴我心。从此天下,更无知音。也是实话。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孔明祭毕,伏地大哭,泪如涌泉,哀恸不已。哭其不能助我以攻曹,乃真哭,非假哭也。众将相谓曰:“人尽道公瑾与孔明不睦,今观其祭奠之情,人皆虚言也。”鲁肃见孔明如此悲切,亦为感伤,自思曰:“孔明自是多情,乃公瑾量窄,自取死耳。”写鲁肃处处是实心人。后人有诗叹曰:

    卧龙南阳睡未醒,又添列曜下舒城。苍天既已生公瑾,尘世何须出孔明?

    鲁肃设宴款待孔明。宴罢,孔明辞回。方欲下船,只见江边一人道袍竹冠,皂绦素履,一手揪住孔明,大笑曰:“汝气死周郎,却又来吊孝,明欺东吴无人耶?”孔明急视其人,乃凤雏先生庞统也。孔明此来,正为寻访贤士,乃不用孔明去寻,偏用庞统自来;又不用顺写,偏用逆写。妙甚。孔明亦大笑。两人携手登舟,各诉心事。孔明乃留书一封与统,嘱曰:“吾料孙仲谋必不能重用足下。稍有不如意,可来荆州共扶玄德。此人宽仁厚德,必不负公平生之所学。”统允诺而别。不便偕归,妙有曲折。孔明自回荆州。

    却说鲁肃送周瑜灵柩至芜湖,孙权接着,哭祭于前,命厚葬于本乡。了却周瑜。瑜有两男一女,长男循,次男胤,权皆厚恤之。鲁肃曰:“肃碌碌庸才,误蒙公瑾重荐,其实不称所职。愿举一人以助主公。此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谋略不减于管、乐,枢机可并于孙、吴。往日周公瑾多用其言,孔明亦深服其智,现在江南,何不重用?”借鲁肃口极力写庞统。权闻言大喜,便问此人姓名。肃曰:“此人乃襄阳人,姓庞,名统,字士元,道号凤雏先生。”权曰:“孤亦闻其名久矣。今既在此,可即请来相见。”于是鲁肃邀请庞统入见孙权,施礼毕。权见其人浓眉掀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心中不喜,“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独不思碧眼紫髯,亦自形容古怪耶?乃问曰:“公平生所学,以何为主?”统曰:“不必拘执,随机应变。”权曰:“公之才学,比公瑾如何?”统笑曰:“某之所学,与公瑾大不相同。”权平生最喜周瑜,见统轻之,心中愈不乐,既厌其貌,又怪其言。乃谓统曰:“公且退。待有用公之时,却来相请。”统长叹一声而出。鲁肃曰:“主公何不用庞士元?”权曰:“狂士也,用之何益?”肃曰:“赤壁鏖兵之时,此人曾献连环策,成第一功。照应四十七回中事。主公想必知之。”权曰:“此时乃曹操自欲钉船,未必此从之功也,吾誓不用之。”鲁肃出谓庞统曰:“非肃不荐足下,奈吴侯不肯用公。公且耐心。”统低头长叹不语。肃曰:“公莫非无意于吴中乎?”统不答。肃曰:“公抱匡济之才,何往不利?可实对肃言,将欲何往?”统曰:“吾欲投曹操去也。”反言以激之。肃曰:“此明珠暗投矣,可往荆州投刘皇叔,必然重用。”统曰:“统意实欲如此,前言戏耳。”肃曰:“某当作书奉荐,公辅玄德,必令孙、刘两家,无相攻击,同力破曹。”统曰:“此某平生之素志也。”乃求肃书,径往荆州来见玄德。

    此时孔明按察四郡未回。妙有曲折。门吏传报江南名士庞统,特来相投。玄德久闻统名,便教请入相见。统见玄德,长揖不拜。玄德见统貌陋,心中亦不悦,曹操初见庞统,恭敬之极,仲谋、玄德反不如之。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