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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戚大娘虚词骇鬼 柳主事正直为神(1/2)

    话说柏夫人见众人都在面前,心中悲切,忽然长叹一声,闭目不语。宝钗们大惊,连呼不应,摸着心口尚热,鼻中微有呼吸,面色不改。珍珠道:“这不像是去的样儿,休要惊慌,也不用去回老太太,咱们在这儿守着,看有别的再说不迟。”

    芙蓉们点头,彼此守祝

    不言众人在炕前相守之事。且说柏夫人觉着一人走出房外,身子很觉轻快舒服,心中毫无思想挂碍,走到卷棚下,见丫头、媳妇们东倒西歪,各皆睡着。台阶下站着一个四十年纪黄脸妇人,梳的高髻,穿着青衫,对柏夫人道:“轿已伺候,请夫人快去。”柏夫人问道:“你是谁?请我到那儿去?”那妇人笑道:“夫人到了那里自然知道。”说毕,招呼轿子过来。柏夫人见两人抬着一乘竹架兜子,其形甚怪。两个轿夫蓬头垢面,浑身筋骨棱棱,耸肩长腿。

    那妇人将柏夫人抱上兜去,轿夫走的甚快,不见日光,倒像是隆冬将晚的天气,寒风刺骨。那妇人骑上一匹小黑驴,紧紧跟着走。不到半里来路,见路旁有个长人耸肩而立,戴一顶三尺高的白布长帽,脑后披着头发;一张黄脸,深眼缩腮;穿一件大白布衫,光着两脚,肩上挂着几吊钱,手中拿一把小桑问那妇人道:“怎么这会儿才来?叫我好等。”妇人答道:“不是本宅土地带我进去,这会儿还在门口瞅着呢。”长人点头,一同跟着。过了一座大桥,又走过几处荒村野地,阴风凄惨。抬到一个大衙门口,见愁眉苦脸的囚犯不计其数,轿夫将兜子歇下。那妇人将柏夫人抱到一间黑暗屋里坐下,说道:“咱们要去挂号、销票,一会儿就来。”说毕,忽然不见。

    柏夫人想道:“这是那儿?他们仔吗也不来瞧我呢?”心中正在愁闷,听见那黑犄角上有人叹气。柏夫人问道:“谁在那儿叹气?”听见那人答道:“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叹个气儿又何妨呢!你这位老太太真是多管闲事。”柏夫人道:“我因瞧着这儿很不像咱们家里,要找个人儿问问。刚才多口,倒叫奶奶动了气。我听着这声音很有些熟,不知你这位奶奶尊姓?住在那儿?”那人答道:“不瞒你这位老太太说,我家很有个名儿,谁不知道咱们是祝尚书的表侄呢!他家宅里一天也少不了咱们大爷。就是我到宅里去,一住也是半年。那些太太、奶奶们谁不同我好呢?尚书的太太还是我的干妈,穿的吃的随着我的性儿,爱要仔吗,就是仔吗,谁敢向我嘘个气儿。”柏夫人问道:“不知奶奶说的是那一个祝尚书家?”那人道:“说起他家,要叫你老人家骇一跳。我干爹是天下有名儿的祝凤,官拜礼部尚书。我是尚书的姑娘,你想我还怕谁?”柏夫人惊问:“你这位奶奶到底是谁?请过来,咱们见个面儿。”那人笑道:“你见我姑奶奶,也要行个礼儿才是。”说着,在犄角上慢慢过来,定睛细看,叫道:“哎哟!臊死我了!怎么是你老人家在这儿?”柏夫人也将他细看,笑道:“我说谁呢?原来是戚大奶奶。咱们家毫无照应,过承夸誉,更增惭愧。不知这儿到底是你家,还是我家?”戚大奶奶羞惭满面,低头答道:“连我也摸不着这是那儿。我记得在炕上躺了几个月,不知怎么,被一个长脑袋的人一根绳儿将我拉到这儿。”柏夫人惊异,正要再问,见同来的那个妇人匆匆进来,说道:“请夫人快去。”扶着柏夫人往外就走。戚大奶奶也跟着出来,见柏夫人走进一座高大门里。他正要跟了进去,见一个差人过来拉住道:“你不能进这门去,我送你到一个地方,自有分晓。”

    却说柏夫人进了一座大门,十分严肃。那妇人领着由东角门进去,刚上甬道走不多路,遇着一位白须老判官躬身作揖道:“亲家太太只管放心,此间是东岳府。少刻王爷升座,将亲家太太前世误伤丫头一案判断明白,就送回家去,想来并无大碍。”柏夫人惊问道:“这样说起来,我身已在阴司了。”老判官笑道:“此处原非阳世。我是鞠秋瑞前世父亲甄士隐也。与夫人是隔世亲家,现在东岳府充了掌案判官,凡人间一切生死轮回之事是我掌管。夫人并无大事,只管放心。”柏夫人点头道:“深感老判关切,诸事尚求照应。”甄判官正要答言,见一个鬼役锁着个蓬头垢面十五六岁女子过来,对甄判官道:“这件案发在报应司审断,不必在此候审。”甄士隐答应。领着柏夫人们走出东岳府,往西走有一箭多路,到了报应司衙门。

    看见披枷带锁男女老少不计其数,大概都是悲苦痛楚之声,十分凄惨。

    柏夫人走进衙门,见堂上坐着一官,气象威猛。案前跪着许多男女人犯,堂前两边设着油锅、火床、风轮、刀锯各样刑法。甄判官们站在檐下等候投文。柏夫人瞧见一个黄瘦后生堂客,怀中抱着个血孩子,跪在地下不住向上磕头,不知他哭诉些什么说话。旁边有个判官送上几本簿子,那官瞧了一会,将底下跪的两个体面男女,命鬼卒摔下堂来,大声喊道:“应上火床!”有个红发青脸鬼拿着一柄大黑扇,将那男女两个扇了一下,两人上下衣服一点也无,赤条条被两个恶鬼抓去,掀在火床上极力揉擦。只见青烟起处两人喊声甚惨。铁床烧的通红,不多一会将男女两个烧成黑炭。有个鬼役上堂喊报,堂上吩咐带来。那鬼役走至火床,用铁锤将两段人炭击碎,化作两团黑烟,沾在地上,随风飘荡。有个黑脸凶鬼用扇一扇,那两团黑烟就地一滚,仍化作人形,面色改变,不像刚才那样神气。鬼卒押上堂去,那冥官说了几句话,有个蓬头大鬼手中拿着衣服,披在那男女两个身上押下堂来。原来男已成羊,女已变猪。后面跟着那抱孩子的堂客一同出去。柏夫人看了半日,心惊胆战,轻声问道:“这两人为什么犯这样重罪?”甄判官答道:“他是夫妻两个,因长房无嗣,继他为子。后来他继父娶妾得有身孕,他恐生子要分家产,夫妻定计,候妾生产之时,乘其血晕,将所生之子掐死,又将脐带扯断,以至母子伤命。因他夫妻有三十余年福禄,直到今日才结。从此女猪男羊,长在畜生道中矣。”柏夫人点头道:“原来如此,该变畜生。”

    正在说话,听见堂上呼唤,甄判官忙领着柏夫人走上台阶。

    公案东首设着几个红礅,光彩夺目。冥官欠身让柏夫人坐在第四个红墩上,吩咐抬过勾留镜令其自照。鬼卒答应,抬过一架大圆镜,光彩直射,亮如秋月。柏夫人觉着透彻心凉,定睛细看,顿悟前因。甄判官命将勾留镜抬开,问道:“使女桂香告夫人将伊打死,含冤两世。夫人可将打死缘由,据实上诉。”

    柏夫人对冥官道:“我前世系孝廉周达之妻吴氏。有使女桂香,素性狡诈,终朝搬弄是非,不安本分,屡训不改。因他与小子滑春有私,被我看破,唤至面前举手掌责。他急于回身躲避,将头误撞门上破铁环,被铁钉插入太阳穴,因而殒命,实非打死。今既当面,令其自供。”报应司点头,指着桂香说道:“你身为使女,不安本分,已有应得之罪;况与滑春私通,应该责治。你系有罪之人,又不受主责,反敢退身躲避,以至误伤身死;反诬告被主人打死,沉冤两世。你冤在那里?”桂香跪在下面,只是磕头,哭诉道:“我因孤魂漂泊无依,被义冢地几个短命鬼再三唆哄,令我上告。今日方知是错,悔已无及,只求开恩超拔。”桂香供毕,报应司大怒骂道:“诬告主人,与子孙诬告尊长同罪。先受冥刑,再令胎生!”吩咐解开,只见走过两个恶鬼,一把抓去,夹住两块大板,架上一把大铁锯,不多一会锯成两半。堂上大声喊叫合了上来,那桂香哀呼喊叫,惨痛心目。

    柏夫人瞧着十分不忍,向着报应司说道:“桂香诬告主人,实堪痛恨。今已解体受罪,可以宽恕,求恩赏其脱生,以消冤孽。”报应司道:“阴律上奴仆告主与子孙犯祖父同科。桂香所告实,夫人应减阳算,尚有不应之罪。今既诬妄,应该返坐,除受冥刑,例应三世为猪,方转人世。今夫人既是慈悲解释,免堕畜生。”当堂即判令桂香仍转生为女,嫁滑春后身钱二为妻;因酒后夫妻戏耍,误将钱二致伤身死,拟以绞决,以完孽果。报应司判毕,在生死簿上盖了巨印,备文详覆东岳,并知会各该管城隍。一面吩咐鬼卒押送转轮王处,照验脱生。报应司判断已毕,令甄判官好生送柏夫人仍回阳世。

    柏夫人站起身来向上拜谢,说道:“既死重生,古今无几,今蒙恩断得转阳间。但求稍缓须臾,遍观地狱,将来回阳之后,力劝世人同归于善。”报应司合掌道:“善哉!善哉!夫人举念慈悲,定增福寿。但必须地藏佛处使人引导,方可遍观。本司先差人持符知会,即着甄判官伴夫人前往可也。”柏夫人谢过冥官,同甄判官走下殿来。还有好些断头缺足、愁眉苦脸之人在那里候审。

    柏夫人走出衙门,又往西走,不多一会,见茂林修竹围着一座禅林。耳边听钟鼓之声梵梵不绝。刚到山门,有几众幽冥弟子笑脸相迎,说道:“刚才报应司知会,知道夫人降临,在此拱候。”说毕,引着柏夫人们来至大殿,见地藏佛坐在金莲台上,面如满月,丈六金身。两旁侍立着十二众大弟子,满殿上祥光现现,香蔼缤纷。柏夫人向上礼拜,地藏佛在莲座上合掌说道:“夫人来意老僧已知,念念慈悲,自有果报。老僧立愿普度幽魂脱离苦恼,无如地狱中愈度愈增,日沉日积,孽海茫茫,何时得了。夫人回阳之后,务须苦劝世人力为良善。世上多一善人,则地下少一般苦趣。事到其间,悔无及也。”柏夫人拜领教言。地藏佛命金童、玉女持幡引导,又命护法神将持符往各处知会。

    柏夫人拜谢,退下殿来。同甄判官跟着金童、玉女走不多路,望见一座高台,上接霄汉,台下人烟稠密,轿马纷纭,男女老少不计其数。甄判官指道:“此地名蒿里村。地藏佛慈悲建此高台,就是世上所说的望乡台了。凡人死后七日,取七日来复之意,令其上台略望一眼,以了一生之事,从此与家长别。”

    柏夫人点头道:“原来这里就是望乡台。”走到台下,见有一座高大牌楼,上面悬着”望乡台”三个大字。两边挂着对联,那字都有桌面来大。上联是:富贵穷通上了台试问而今身命,看那下联是:贤愚曲直来此地请看往日家乡。

    牌楼下两边都有茶棚。当路口设着大锅,里面热气腾腾像是面茶,有的颜色白亮,很像甜浆粥。左右一望总是这两样,并没有别的点心。那些往台上去了来的男女都是哭的凄惨悲哀无比。刚到牌楼下,两边拉着吃那锅里的点心。有的吃了又添;有的随便吃点;还有一两个不肯吃,挣脱身跑过牌楼远远站着;也有不肯吃打着要他强吃。

    柏夫人笑道:“这儿卖点心的,未免过于霸道。人家不愿意,仔吗打着要人吃,真不讲理!”甄判官笑道:“夫人说的甚是。但这个不是点心,就是世上说的**汤。吃多的就糊涂,吃少的就伶俐,越多越糊涂。这样东西不但**,兼且迷心,只有富贵人从来不吃这样东西。”柏夫人道:“原来真个有**汤!咱们且上台去逛逛。”甄判官点头,陪着上了百十来级才到台顶,上面平敞甚宽。男女们像有几千人,个个望着台下恸哭流涕,伤心不已,耳内听着一片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