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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诗词曲赋(1/2)

    主讲人简介:

    蔡义江,男,1934年生于浙江宁波。学者、教授,著名红学家,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1986年,任民革中央常委、宣传部长。现为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中国古典文学普及研究会副会长。主要著作有《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蔡义江论红楼梦》、《清代文学概论》等,专著和论文曾多次获国家、省、市社科优秀成果奖。

    吕启祥,女,1936年生,浙江余姚人。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研究员。曾发表过红学文章百余篇,著有《红楼梦开卷录》、《红楼梦会心录》、主编《红楼梦珍稀评论资料汇要》等。

    曹立波,女,1964年生。2002年7月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中央民族大学副教授。发表论文二十余篇,与他人合写编著作多部。

    主持人:人们常说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部小说,但同时也可以看做是一首诗,这不单单因为《红楼梦》当中有大量的诗词曲赋和韵文,更主要地在于小说的整个氛围是诗意的和诗化的。那么,曹雪芹在《红楼梦》当中是怎么样通过大量的诗词曲赋为特定的人物、情境服务,然后又符合人物特定的身份的?那么,我们先听蔡先生的。

    蔡义江:曹雪芹诗歌是很好,写诗本领很大。很可惜,曹雪芹到今天为止没有留下他于自己《红楼梦》以外的身份来写的一首完整的诗,惟一留下的也就只有两句话,那两句诗是一首诗的最后两句,是题白居易《〈琵琶行〉传奇》的。他有一次在敦诚、敦敏家里看《琵琶行》演出的时候题了一首诗,这首诗没留下来,但是敦诚、敦敏他们写笔记的时候引了两句,是最后两句,说“白傅诗灵应喜甚”,白傅就是白居易,他认为是已经过去的人了,讲他的灵魂,诗灵,应该高兴得很,“定教蛮素鬼排场”,蛮素,一个蛮,一个素,是白居易身边的两个侍妾,两个服侍他的女子,一个跳舞特别好,一个唱歌特别好,所以我想如果白傅看到这个的话,一定高兴得不得了,一定会叫他的那个两个小丫头、侍妾来鬼排他。因为这个都是前人的,所以只能是编鬼了,来排练一番,演出一番。我们现在人看到曹雪芹的诗,《红楼梦》之外的就这两句,完整的一首诗都没有了。在《红楼梦》里面,曹雪芹拿自己名义写的只有二十个字。小说假托他从石头空空道人那里拿来的稿子,在那里披阅、增删,批完以后题了一句,二十个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好不好?那么你们去评说。他整个就是这么一点。那么其他的所有的诗,绝大多数都是拿小说人物的身份来写,替人物来写,所以,你讲曹雪芹在《红楼梦》里的诗写好、不好的话,你不能忘记曹雪芹第一个美学目标是写成功一部《红楼梦》的小说,不是写成功一部他的诗稿,这点绝对不能忘记。如果小说写成功是第一,那么它里面模拟小说的人物写的诗一定要适合模拟这个人物的身份。

    主持人:不能拿《红楼梦》当中的诗词当曹雪芹诗集来读。

    蔡义江:对呀。如果曹雪芹《红楼梦》里头的诗都像杜甫忧国忧民那样,都像李白豪放得不得了,喝酒什么东西,什么想象都有的,那《红楼梦》里面放得进去吗?如果写成功都像李贺、李商隐那样很隐晦的,活着很想象太奇的牛鬼蛇神的那样的写法,《红楼梦》还能成为一部普及的小说吗?所以我们觉得看《红楼梦》的角度很要紧。你把《红楼梦》里的诗词跟李白杜甫唐诗宋词去比较的话,本身你的角度上面就错误。

    主持人:曹雪芹写诗词是为人物的。

    蔡义江:为人物啊!所以,我觉得《红楼梦》里面的诗词有四个特点,我简单地先把它的特点讲一下,我讲四点:第一个,个性化;第二个,情节化,它不是游离的,跟情节结合在一起;第三个,它借题发挥;第四个,它暗示未来。我就讲这么四点,你去看其他小说里不是那样?

    曹立波:香菱学诗一共三首,那三首实际上反映了一个初学者的概况,因为香菱经常向黛玉去请教,她不断地进步,那么三首诗就体现了她不断成熟的这样一个过程。我们先听听第一首。我们因为先入为主,你先想,第一首肯定是很幼稚的,然后有一个不断成熟的过程。我们大家一起来赏析一下,题目是《吟月三首》。她是写月亮的,自然要围绕着月亮来写:“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她是在写月亮,句句都是写月亮,写月亮很亮。那么,她幼稚在什么地方呢?我们想,一般的诗除了写景之外,更重要的是什么呀?抒情,我们大家都知道。所以,她这首诗单纯地写景,每一句都在写月亮的亮,换个角度写它的亮。这里边她幼稚就在于没有情,没有人的主观情感在里边。

    下边看第二首。第二首是:“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容犹可隔帘看。”有没有人的意象在里边呢?这里边有,有人的影子在里边了,蔡先生看一看这首诗,她进步在哪个地方呢?

    蔡义江:和上一首相比,前面一首与刚才曹立波同志念的这一首,林黛玉作为指导老师,她讲话讲得很少,她就是说措词不雅。譬如说:“诗人助兴常思玩”,看到月亮诗人可以助兴,老是想赏玩它。“野客添愁不忍观”,在野外的人啊,看到月亮可能添愁,所以不忍去看它。这种直截了当的话在我们看来已经不错了,在她看叫“措词不雅”,都因为你诗读得少了,被它束缚住了。被什么束缚住了?被这个题目《月亮》。月亮有什么好写的呢?最多就只能写诗人可以写月亮助兴,或者野外的人看到月亮圆了以后,觉得我离开家了,添愁,而这个话又讲得那么直截了当。林黛玉指的缺点并不多,就叫她重做,自己去领会,这就是做老师很好的办法,你老是不断地批评她,这个那个不对,多了的话,她也记不住。叫她再读再领会。

    我觉得第二首她的确是不大受束缚了,放开了。当然放开也还有限度,不能寄情寓兴,你譬如说:“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所以,林黛玉评价她,也难为她了,就是这个孩子还是够聪明的了。

    主持人:可造就之材。

    蔡义江:第二次就知道月亮的话,胆子放开大了就用烘染。梅花怎么可以烘染月光呢?宋代很有名的诗“暗香浮动月黄昏”就写梅花的,这是林和靖——我们杭州人写的,我住在杭州,是最熟悉了。暗香浮动的时候,月亮昏黄,血黄昏,所以讲,淡淡梅花好像香气都要染到这个上面。至于月光底下的杨柳,有露水,这个诗歌更多,就用不着引了。她知道用烘染的办法来写。但是毕竟这首诗,像刚才曹立波讲的一样,她是用尽了脑子去想象,去比喻,但是指导老师评价了两个字的缺点,是难为她了,但是还不好,为什么呢?过于“穿凿”——穿凿附会。就老是把月亮,觉得你胆子不够大,就去比附这些东西。旁边听的一个也是诗歌行家,叫薛宝钗,她一听以后,嘿,她这首诗用月亮的“月”字底下加个颜色的“色”字——“月色”那倒可以,吕启祥:切题了。

    蔡义江:处处都写月色。你看,它是月色就是月光照下来的情况。这一点很重要。请你们注意,律诗的题目跟内容要扣得非常紧,写月亮与写月色是不一样的;你写月亮的话,月色只能够顺便带到,主要还是讲月亮,如果写月色只是写月色。但是,薛宝钗也有话:没关系,多写几首就好了,诗啊,本来就是从胡说来的,从胡说八道来的。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第一佩服薛宝钗,第二就佩服曹雪芹。多大的胆量讲这句话,诗是从胡说八道来的。

    主持人:还是应该先佩服曹雪芹。

    吕启祥:也要佩服薛宝钗了。想象嘛,编嘛。

    蔡义江:如果诗没有胡说八道的胆量,你就不能领会它的好处。

    主持人:所以到她第三首的时候就“博士”毕业了。

    蔡义江:说写三首,实际上这个过程三十首未必写得这么好。第一首充其量是初中水平吧,第二首达到高中、大学水平,第三首也不是博士生水平了,那简直是个老诗人了,那写得够好的了。

    曹立波:我们欣赏第三首:“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这我比较喜欢,我先说说我的感觉。我比较喜欢中间这两联,因为这是一首律诗嘛。那么颈联和颔联这两联,四句对仗是非常工整的:“一片”对“半轮”,“千里白”对“五更残”。另外,下一句呢:“绿蓑江上”对“红袖楼头”,“秋闻笛”对“夜依栏”,对仗很工稳。另外,从意象上看呢,“红袖楼头夜倚栏”,我想起南朝民歌《西洲曲》里边写女子:“望郎上青楼”,然后“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和“红袖楼头夜倚栏”的意象非常相近。另外,最后一句“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这个和好多乐府民歌结尾是很相似的。你像《迢迢牵牛星》的结尾:“盈盈一水间,寂寞不得语。”都是写月亮,写银河,然后质问为什么造成了人间这种永久的别离?这种无可奈何。我觉得这个意蕴,对古诗意蕴的化用是很好的。

    吕启祥:我很喜欢第一句,这起句真是不凡:“精华欲掩料应难”,跟香菱这个人太切合了。香菱本来是什么人呢?她是甄士隐的女儿,根基不凡,后来因为遭到这样的不幸,被拐卖,这样整个地被埋没了。她学诗真是苦志学诗,这样最后终于脱颖而出。

    蔡义江:这首诗她领会出来,写咏物诗一定要把个人的感情讲出来,这点指导老师没有直接给她讲。实际上中国的所有咏物诗可以分成两类,有一类诗就是就物论物,把这个物,过去写过的典故凑在一起,最后凑成一首诗。当然里面也可以有一个主题,但是个人的寄托不强。第二类呢,都是咏物诗里面写得好的,成功之作都是第二类。就是通过咏物把自己的感受写在里面,通过物表达出来,我们或者讲叫寄情寓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