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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是怎样写成的?(1/2)

    主讲人简介:

    蔡义江(1934---),著名红学专家、学者、教授,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专家。1954年毕业于前浙江师范学院(现浙江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1978年调京,筹创《红楼梦学刊》,成立红学会;1986年任民革中央常委、宣传部部长。曾任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等职务。

    蔡义江在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唐宋诗词、红学研究方面成绩显著。出版的主要著作有:《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论红楼梦佚稿》、《红楼梦》校注、《蔡义江论红楼梦》等,其专著和论文曾多次获国家、省、市社科优秀成果奖。

    绝大多数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题材、内容跟作者自己的情况是没有直接关系的,因此大家对作者的情况也不注意,很多到现在甚至于谁著的都弄不清楚,《三国演义》作者是罗贯中,对罗贯中的情况诸位了解多少呢?研究者也讲不清楚多少,因为罗贯中跟诸葛亮“借东风”没有关系的,跟刘关张也没有什么多大关系。《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兰陵笑笑生是谁呢?这个也争论来争论去。

    《红楼梦》在流传过程中实际上情况也差不多,知道《红楼梦》作者是谁的也不是很多。有些人说搞不清楚,有人说据说是曹雪芹。但是曹雪芹是怎么样一个人呢?没有什么人了解。这个了解还是上一个世纪初,胡适他们一代新红学派开始对它的作者的家庭情况做了一些历史考证,才知道一些他的家庭情况,特别是他的祖辈的情况。所以我讲呢,新红学派把小说跟作者、作者的家庭联系起来,这是对红学的重大的贡献。当然新红学派也有它严重的不足之处,我下面要提到。但是即使是如此,直接的关于曹雪芹的资料也还是极少极少,到现在为止还弄不清楚他究竟是谁的儿子。也不是说大家都不清楚,整个红学界还意见不一致。有些说是曹颙的儿子,有些说是曹頫的儿子,甚至于还有提出《红楼梦》不是曹雪芹写的。还有,曹雪芹生在什么时候,他活了多大,这些问题说法上也都不统一。在这种情况下,产生了一些依据不足、证据不足、在我看来是错误的一些成见,还是很重要的一些成见。如果我们研究这个问题不抛开这些成见,我认为很难接近于事实的真相,不可能作为科学的研究。你在研究当中有了成见以后,也很难用冷静的、客观的、分析的态度来看待这些问题。

    哪些成见呢?我这里举些例子。

    第一种,认为曹雪芹一定是经过了像贾宝玉那样的风月繁华生活,没有经过这种生活,他哪里写得出来呀?这个是最普通的一个成见。所以,贾宝玉就是曹雪芹的影子或者化身,就是说贾宝玉这个人物基本上跟曹雪芹差不多,跟作者差不多,那么小说描写的故事呢,虽然说将真事隐去了,但是基本上是曹家的一个家史,他们家庭的历史构成。这是一种成见。

    第二种,认为一部内容这么丰富、百科全书式的巨著,如果作者太年轻了,生活经历、生活阅历不够,是写不出来的。先有这样一个观念,就是要写《红楼梦》的人,你比如几岁写,那你写得出来吗?二十几岁人家认为还不够,至少要在三十岁、三十多岁以后来写,才有可能。在我看来这也是一种成见。

    第三种,曹雪芹写《红楼梦》是在北京的西郊某一个山村里面,所谓“著书黄叶村”,这是一句诗里面的,敦诚的诗里面“不如著书黄叶村”。所以都以为《红楼梦》是在西郊的黄叶村里写的,结果写到后来没写完,天不假年,忽然死掉了,所以《红楼梦》没有写完。从这一个观点出发,我们看到的抄本里面,最接近于曹雪芹死的时候的本子,譬如说庚辰本,庚辰年是1760年,距曹死还有三年到四年时间吧,这是最后整理的,认为这个是曹雪芹最后的定本。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成见。

    最后第四点还有,小说后四十回虽然是后来的人给它续成的,但其中必定有曹雪芹的残稿,多多少少还写了一点,或者大纲,或者再退一步讲,有一些回目加以启发,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够把这四十回补写完,这个在我看来也是成见。

    如此等等,都是我们很熟悉的一些说法,如果要成为一种确认,的确是如此,那就必须建立在可靠的材料基础上,可是在我看来呢,事实上这些说法是经不起严格的检验的。

    第二个问题,我讲确定曹雪芹的生卒年,就是他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是他能否过上曹家好日子的一个关键。这个问题实际上非常关键,有些人对生卒年的问题没兴趣,你们这些红学家去争论吧,早一年死,晚一年死,早几年生、晚几年生这有什么关系,跟《红楼梦》有什么关系呢?这关系实在太大了,因为看法不同,曹雪芹出生的年月相差有十年之久,早的要早十年,晚的要晚十年,但是在曹雪芹出生以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就是曹家最大的事情,就是曹頫——他的父亲被抄家了,全部财产抄没,从此以后就败落了,搬到北京来住。如果这个时候曹雪芹是三四岁——就像幼儿园时候,和这个时候曹雪芹是十三四岁,能一样吗?这就太不一样了,如果曹雪芹是十三四岁,那他还有回忆,特别像他是很聪明的人;如果三四岁的时候就抄家了,他就根本没有可能过上风月繁华的生活。你说这关系大不大?我觉得很大,他出生在哪一年是没有史料记载的,这是根据他死的那一年,跟他活了多少岁,倒推出来的,你死在哪一年,那你活了多少岁,这么往上一推,就知道生在那一年,它是这样推出来。

    那么记他岁数的资料呢,只有两条,一条是曹雪芹的朋友敦诚——这个敦诚比曹雪芹小十岁,年纪很小——在甲申年写的,也就是1764年2月2号以后,这一年最初的诗,是挽曹雪芹的,里面写到曹雪芹活了几年。他写的挽诗曾经改过,因此有两个稿子,一个稿子说“四十萧然太瘦生”。四十岁呀,这么凄凉的,人又那么的瘦,死的时候、他入殓的时候一定是看到了,说是“太瘦生”;第二稿里面讲“四十年华付杳冥”,四十年华,活了四十岁的时候就去见上帝了,“付杳冥”,就到阴间里去了。这两次的改稿里面,文字调动很大,只有四十两个字没有动。那么曹雪芹应该是活了四十岁。

    第二个材料呢,也是曹雪芹的朋友叫张宜泉写的。张宜泉没有参加曹雪芹的葬礼,大概他不知道消息,曹雪芹又不是名人,又不是什么大官,他死在西郊的时候,张宜泉是住在东南面,相隔还很远,他大概是后来知道的,所以写了一首诗叫《仿芹溪居士》,“芹溪”就是曹雪芹的号,哀伤他、悼念他,在这个诗的前面他加了一个小序,小序里面讲“年未五旬而卒”,他的年纪没有活到五十岁就死了。

    这两个材料本来并不矛盾,四十岁也是没有到五十岁就死了。不过一个讲得很具体,很确凿,四十,一个讲得很笼统,不大确定,这两个材料照例来说前面这个材料是可靠的,应该做依据。为什么呢?因为,敦诚、敦敏的关系跟曹雪芹的关系还比较早,在西郊之前他们就有交往,这是一个。更重要的是他写挽诗的时候,应该是知道死者年龄最确切的时候。我们平常朋友之间可能对年龄也不是了解得很多,但是死的时候要写公告,享年多少,本来不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所以从这一点来讲,他这个材料是确切的。

    第二,有人说,虚构嘛,有时候凑齐整数嘛,四十不一定就是四十,也可以是四十几嘛。这个话写在别的诗歌里面也可能,独有写挽诗的时候,人家明明活了四十三四岁,或者四十五六岁,甚至四十**岁,你一定要给人家减掉多少岁,说是活到四十岁,而且两次都不改,这种可能性没有,讲四十年华就是四十年华。但是现在有相当多的人都赞成、都运用、都看重张宜泉的说法,说“年未五旬”。他说他这个是一句散文的话,没有到五十,既然没有活到五十,你猜他四十二三也可以,猜他四十**也可以,而且大多数的人都是猜他活到四十**,总希望曹雪芹活得长一点,这样的话才好解释抄家的时候他已经十几岁了,那个时候他有这样的一段生活。这都是从这个观念出发的,这一点我说不对,我们要从事实出发,我们每一个材料都要推定它的可信程度。到雍正五年年底下旨抄家,就算雍正六年开始抄家,曹雪芹虚岁才四岁,实足还在三岁左右,这能懂得什么,这既无回忆,也谈不到风月繁华生活,何况曹頫到后来生活已经很差很差了,就是天天买菜的钱都要靠当东西去买。何以见得?抄家的时候抄到什么东西有帐单,都有公文在那里,就在雍正十三年底,乾隆元年的时候——因为皇帝改了,这个时候所有犯罪的人都是要宽免、宽赦的,这是不错的——有一个公文里面提到,曹頫,就是曹雪芹的父亲,因为“少老抑栈”——这是他被抄家的直接的理由,直接的原因——而应该赔出来多少银子,至于他的公款欠款那当然不要说了,那多少万两了。家抄了,东西全部充公了就拉倒了,独有这个东西要赔出来,赔出来的数目是多少呢?四百三十三两二钱。这也不算多嘛,《红楼梦》里写到王熙凤一下子从老尼姑那里就要了两三千两银子,说是打发打发,所以四百多两银子这不算太多,而且这个银子你有钱不敢不还,但是没钱也就还不出。这样的话,从曹頫被抄家,到雍正末年、乾隆初年的时候,七八年时间里面,他还了一些。还了多少呢?还了一百四十一两,还欠三百零二两二钱,就是说这些非要还不可的钱,他每年还个一两、二两、十两,这样的话才还到三分之一还不到,还有三分之二的钱还不出来,这个时候刚刚做皇帝的乾隆给免了。但是,曹雪芹家里是非常困难的,如果这个时候开始写的《红楼梦》,那怎么是现在的《红楼梦》呢,这根本不可能。所以我的结论是曹雪芹不可能有风月繁华的经历。这一点可能听的人会觉得这样来讲你太大胆了,是不是还能再想想办法,让他经历经历。就没有这个经历,这是我讲的第二点。我这个说法跟现在流行的,或者是很多权威的说法不一样的话,你们可以研究,也可以提出批评,我只能把我自己的看法说出来。

    第三点我要讲,他神游于失去的乐园,他经常梦想失去的乐园,而且他说出来就像身临其境一样,他很会讲。曹雪芹随着家人回到北京的时候还是幼年,就是三、四岁吧,发还给他崇文门外十七间半房子,过去叫蒜市口,现在是大马路了,广安大街。所以他不可能有对于南京的种种回忆。但在他这个年龄,刚刚会讲话,是什么都想问的时候,而他家里那些人真正是经过了家庭这样一个大的对比、没有地方诉说的时候,那个小孩子很聪明,已经会讲话了,就跟他说说吧。他们家里有什么人呢,有两代的寡妇,一个是他爷爷曹寅的妻子李氏,就是李旭的妹妹,一个是他的伯母,就是他的伯父曹颙妻子马氏,祖母、伯母,还有他的双亲、父母,可能还有几个老家人。后来因为照顾他爷爷的关系,养他们的遗孀,所以发还给他们这十七间半房子,还发还给他三对仆人——三对嘛,我想是三男三女,三个女的丫鬟或者三个老嬷子,三个老家人,仆人,这样有六个人在这儿。这些人都可能给曹雪芹讲,从前你爷爷的时候是怎么样怎么样,你爸爸的时候是怎么怎么样,我们家里以前是怎么样怎么样,可能讲得是绘声绘色,而且是很动感情,而小孩子的时候容易接受。他看到的是非常穷困没落的生活,但想到的是在他出生初甚至出生前,他曹家是非常显赫的,这形成了他的一种从小的梦想,他家里是这样的。有时候想像比现实感受更活跃,如果你们有过创作经验的人就知道,不要低估了想像的能力。能写出一个金粉世家的家庭的人不一定是富家子弟,何况曹雪芹有家里这么些情况给他讲,那么他直接的感受没有,光是听这个故事还不行?

    曹雪芹到了北京以后,他比谁都有机会进那些王府、侯门、深宅大院,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上代的关系,他的曾祖父的妻子孙氏是康熙皇帝的保姆,所以康熙皇帝封她为一品夫人,这就是曹雪芹的曾祖母。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皇帝的奶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的,很小的时候他就是康熙皇帝的近侍。后来他做的职务虽然是江宁职造等职,但是实际上他担负的责任比谁都大,他还兼江南的情报局长一样,可以写秘奏直接报告康熙皇帝:吏治乡情,当时的官吏怎么样,我看上去某个人老是捞钱,某个人不错,老百姓哪个地方受灾害了,有什么怨恨,等等,他都直接写秘密奏章给康熙。他还兼今天讲的“统战部长”这个职务,联络江南汉人里边有地位的知识分子,广交斯文朋友。所以他们这一家上代跟京城里的关系是很密切的。曹寅有两个女儿嫁给了亲王,其中一个叫纳鲁苏,所以他们在北京的亲戚、故交、旧时候有来往的人一定很多。但曹頫既然犯了罪,作为一位罪犯到了北京,当然大人之间来往可能顾忌多一点,但是像四五岁的小孩子谁领着都可以走,到这个王府去到那个王府去,都可以走走。所以曹雪芹到了北京以后他所走过的深院大宅是很多很多的。

    所以我有一次跟我们红学界的朋友讲,我说你别看《红楼梦》里写的刘姥姥进大观园,进荣国府里面很惊奇的样子,看到自鸣钟是什么什么,我说这很可能就是曹雪芹的看到的。他说你讲得精采,夸奖我。我觉得曹雪芹跟刘姥姥不一样,刘姥姥从来不知道这些,而他看到这些东西,看到人家深宅大院的时候,他的想法就会不一样,就想到我祖母讲过了,我们家里过去比你还阔呢,譬如说我祖父在做江宁织造的时候就亲自接驾四次,他的织造府作为行宫,这谁有这么阔?所以他那时候看到人家的豪富,他的心情是复杂的。再说他交往的这些宗室子弟当中,家族在政治斗争中败落的很多,比如说敦诚、敦敏,他们的上代就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子阿济格,很有名的亲王,后来也是在政治斗争里败落了,所以他的子孙说是宗室,其实就和普通老百姓一样。

    曹雪芹到北京以后,听到以前是玉堂金马、后来是陋室蓬窗这种事情不知道有多少,而且曹雪芹这个人又会讲,如果平时不讲的话,喝了几杯后他一定讲,不但讲还得哭。我这个话不是凭空想像的,敦诚敦敏的诗里头多次提到“燕市哭歌悲与合,秦淮风月忆繁华”,“燕市”嘛就是北京,一面哭着一面唱歌,悲叹自己的身世的不幸,秦淮河的风月他还在回忆着。当然敦诚敦敏弄不清楚这是回忆还是他听来的梦游。我说是他听来的,他梦想自己本来家庭是怎么怎么好。因为敦诚比曹雪芹小十岁,敦敏比曹雪芹小五岁,比曹雪芹年纪还轻呢,看到他喝酒的时候在讲这些、发这些牢骚的时候头头是道,讲得如身临其境,特别是讲曹寅那个最繁华时代,所以敦诚敦敏的诗里面已经可以看出他们有一些误会,以为曹雪芹有过风月繁华的经历,现在在回忆,在梦想。这些诗句有一句我可以确定敦诚敦敏的确是在曹雪芹的生动描绘下产生了误解,就是“扬州旧梦久已觉”,扬州古代在东吴时代的直属就是建业,是金陵,就是南京,所以指的就是南京,南京的梦早就醒了。这句下敦诚有一个注解:雪芹曾随先祖寅织造之任,所以我讲他梦已经醒了。这个显然是误解。你敦诚、敦敏说他活了四十岁,如果他要随着他祖父而且有记忆的话,那起码再多活二十年、三十年,因为他祖父在他出生前12年就死掉了,而且12年前生的话也没有记忆,那还要大,所以实际上是赶不上了,要赶得上的话曹雪芹要活到六七十岁了,这正如《红楼梦》里面王熙凤有一次谈到省亲的时候给人家讲,以前这个皇帝南巡,这个热闹,可惜我们迟生了二三十年,没有赶得上看那个热闹。这才是真的,没有赶得上。所以我说这些都说明曹雪芹的这个《红楼梦》里写的东西主要是他想像出来的,他在不断地把这些生活素材——自己家里当然为主,还有他看到的现在的富家,还有他看到的没落的那些宗室子弟——在思想上酝酿起来,要写一部书,一个风月繁华的大家庭,最后一败涂地,没落,这样一种构思,逐渐地形成。

    第四点,我想讲一讲的,就是他的穷困倒霉的命运造就了伟大的文学家,曹雪芹不幸的遭遇造就了他这个的伟大文学。乾嘉的时候有一个人,他的笔名或者外号叫二知道人,他说“蒲聊斋之孤愤”——蒲聊斋就是蒲松龄——“假鬼狐以发之”,借着鬼狐来发泄出来,“施耐庵之孤愤,假盗贼以发之”,施耐庵借写梁山好汉来发泄他内心的激愤,“曹雪芹之孤愤,假儿女以发之”,借儿女故事发泄出来,“同是一把辛酸泪”,心里都有不平,都有激愤,才写出这么一部小说。我觉得这个话也讲得很深刻。

    曹雪芹最大的恨,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呢,我觉得不仅仅是生活上面,过去能够吃大鱼大肉,红楼宴里面的那种菜,现在呢只能吃粗茶淡饭,不是这个,最重要的是他觉得他的环境、他的路给堵住了,就是他这一生能够发挥作用、做大事业的路给堵了。小说开头写了一个“女娲补天”的补天石,列了三万六千零一块,大家都去补天了,这一块不用,“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以后”,就是补天石经过一番锻炼以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补天”就是安邦治国,在古人看来这是男子汉的大事业,探春讲但凡我是一个男人,我早就做一番大事业去,安邦治国,做大事业,实际上就是做官了,为国家做些事情。“入选”实际上就是参加科举考试,为朝廷选中,被它录用,这样你才能安邦治国。在这一点上,了解他的脂砚斋曾经批道“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这八个字就是作者一生的惭恨、惭愧、遗憾。脂砚斋还有一条批我觉得特别有趣,他说“剩下这一块”,没有用了,“便生出这许多故事来”,就写出《红楼梦》故事来,“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学去补地之坑陷”,就该去种田、做功,做些实实在在的事,补地之坑陷,使地能够平坦,使这个地能够平坦一点,“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就不会写出这么一部鬼话来,把《红楼梦》很戏谑地称之为一个鬼话,鬼话嘛,你可以解释为荒唐言,胡说八道,实际上他这个也是故事,也是很多已经成为鬼的前代人的故事。

    可见,曹雪芹补天的路不通,这是他的很大的遗憾。过去是科举制度,今天有人也许想曹雪芹文章写得那么好,为什么不去考呢,难道他考不取吗?这个《红楼梦》里讲贾宝玉的时候就讲过,这是两个路子,他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这个系统训练就是符合科举考试的训练,封建正统的文字训练是把《四书》、《五经》背得非常熟,把经义读得烂透,能写八股文章,这才能考中,胡适也说曹雪芹没有经过很好的文字训练,虽然他是个天才,但看得出他没有经过训练,是自学成才,这给他增加了杂学的知识,特别是他的哲学,他什么都懂点,医学也懂得一点,建筑也懂得一点,纺织也懂得一点,饮食也懂得,这对写小说来讲正是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另外根本的一点是,他的家庭环境政治条件是不合格的,这个大家今天也能理解,我们今天考大学已经不强调这个了,但也还没有听说过父亲几年前刚刚犯了重罪,他儿子去考试能够考一个状元的,这怎么行呢,这都要调查的,父亲是做什么的。所以这条路,从他准备的条件讲,他没有经过严师教督的严格训练,从他客观上讲,他也没有考试被录取的希望,所以这条路对他来讲是断的,他不能去安邦兴国、治理国家,做其他大事。但是要让他做工务农,曹雪芹还不甘心呢,所以只好写文章,想让大家知道他的才能,选择了走写小说这条路。

    在《红楼梦》的时代,还不可能把自己的事情或者自己家庭的事情遭遇原封不动地或者基本上如实地写到一个小说里,而小说在当时是供给人家适趣、解闷用的一个“闲书”,小说还没有今天的地位,一种严肃的文学创作的观念当时还没有形成,谁愿意把家里的事情、把自己的事情写到小说里去让人家看?我们今天讲写小说者很伟大,小说是不朽的事业的反映,但那个时候政治方面的环境,使得思想言论上受到很大的禁锢,他的家庭的兴衰都跟朝廷、跟皇帝密切联系,而且从封建伦理道德来讲也是根本不允许的,谁允许揭家里事情之短,揭家里之丑,你如实地写的话,你得罪了某个长辈怎么办,不可以随便褒贬自己家里的人。如果《红楼梦》这个小说的内容可以跟曹家或者某一个家庭是完全对上号的话,那简直是不可想像的,某人和某人发生不正当关系了,某人和某人心里还想着她,你敢那样写?曹雪芹觉得这样写也不对,所以他就要虚构一个东西,要跟他原来的家里完全不一样,但又要反映他对家里的真实的感受,这是一个很大的矛盾。所以我讲《红楼梦》是移假成真,拿虚构的东西来把真实的东西保存下来,这一点,小说在开头的时候就通过人名在第一回里开宗明义地点明了。

    第一回是什么?“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它是个谐音,甄士隐就是真的事情隐去,贾雨春就是用假语保存下来了,“假语存焉”,而且不断反复强调这小说里真假、有无,跟太虚幻景的对立,“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先是甄士隐做梦看到,后来贾宝玉做梦也看到,这都是反复地强调真假,还有作者自题绝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一把辛酸泪”就是现实基础,就是他真实的感受,但写出来是“满纸荒唐言”,不是真的故事,你千万不要去对号。所以《红楼梦》的人物故事,包括大观园的环境等,都是艺术的虚构,大观园现在大家找不到,因为这是他自己看了多少中国庭院以后想像出来的,在满清三百多年里,任何贵族家,哪怕是亲王,私人的花园都不可能达到这个规模,可以相比的只有圆明园,只有颐和园。他所取的现实的大量素材是经过重新锻铸变形以后用到这个小说里面去的,脂砚斋很多评语都指出他的小说素材的来源,但从来没有讲过大观园的素材来源。他这个都是点滴的素材,有时候是口头禅,“树倒猢狲散”是他爷爷经常讲的,这个笔记里面都记载了,还有作者自己小孩子时候的经历,批书人知道的也给他指出来,这种细节的运用都是很真实的,人物的言行细节、命运也是符合于性格发展的逻辑,这也是它的真实的一面,更重要的是大家庭由盛到衰这一个叙事,这一个没落,完全是现实的,是真实的,用作者自己在小说开头讲的话来说就是“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以失其真传者,徒为供人之目反失其真传者”。这些都是他的。这是他真实的美学理想。他的创作非常像我们近代创作的一些理论,他当初没有很明确的这样的理论,但它实际上是这样的。小说的基本故事是虚构的,这一点脂砚斋也明确指出,你们去看第十二回的有一条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