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曹操魔方(2/2)

稍稍总结一下,我们发现,当感觉某人有颠覆政权的行为或哪怕仅仅是一丝意念,曹操杀人总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所以,当董承等人与献帝合谋欲掀倒曹操时,后来伏皇后与父亲伏完暗中的联络"露泄"时,曹操都不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严格按照"罚不逾时"的古令,在第一时间先下手为强。此外,为了自家性命的安全,他常常也会或事急从权,或巧生变诈,杀人于无形之中。前者如借粮官之头安抚兵士,后者如为防备刺客而在梦中斩杀近侍。"丞相非在梦中,倒是阁下死在梦中啊!"杨修后来在该近侍入敛仪式上的这声嘀咕,确实会让曹操毛骨悚然。

    再就其余曹操所杀之人略作评说:祢衡虽非死于曹操之手,但曹操借刀杀人之心匹似司马昭,属路人皆知;反过来吕布虽死于曹操之手,吕布的勾魂戟却只会照着刘备的面门搠来。陈宫背叛曹操在先,兵败受戮,完全符合古战场法则。杀吕伯奢一家,虽传述得煞有介事,由此还莫须有地衍生出一句最足以让曹操遗臭万年的格言:"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但鉴于此事的始作俑者孙盛,属于陈寅恪先生所嘲"通天老狐,醉则现尾"之辈,历来为史家不屑,所述之事每多向隅虚构,故不容置信。曹操赐杀荀彧,亦有空穴来风之嫌,仅可存疑。从中华文化的角度考察,曹操杀华佗,较之后世钟会劝司马氏诛杀嵇康,更易让人产生"《广陵散》于今绝矣"的旷世悲情。这位医家圣手只因更愿以一种"游方郎中"的方式普济众人,不愿沦为某位权贵的私人大夫,遂致灭顶之灾。曹操杀华佗的做法也颇具曹操式特点:由于华佗借口妻子有病,曹操遂让执行兵士带上四十斛米,吩咐道:"若华佗妻子确有病,就送上这四十斛米,并代我问候,他可不忙着来我处。若华佗撒谎,立即羁押。"华佗的妻子当然没什么病,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为天下苍生计,荀彧曾替华佗求情,被曹操驳回。不过曹操也得到了报应,不仅他的头痛病日甚一日,神童子曹冲濒死之际,曹操老泪纵横之余大生后悔:"若华佗在,必不使我儿暴死。"据《曹瞒传》,曹操杀人之前,常常还会演出一幕"流涕行诛"的小活剧,待戮之士倘以为曹操这把眼泪乃反悔之兆,事到临头只会更加泄气。钱锺书先生曾因此绝妙地联想到白居易《长恨歌》中"回看血泪相和流",虽曰"别解",是否也暗示我们,曹操之泪,非尽属虚伪呢?

    六、法外加恩

    公正地说,曹操放下屠刀的场合也自不少,纵无立地成佛之缘,也不宜视而不见。

    对孔融和司徒杨彪,曹操素来就看不惯,他本完全有理由将两人早早除掉,你袁绍不是让我杀他们吗?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暗中指使下人动手,并将两人首级给你袁大将军递上。即使曹操不愿在自己辖区内动手,将两人绑缚后押赴袁绍所在的邺城,亦不失一计。曹操为什么不这样干呢?白白地留着个"杀孔融"的把柄,可算不得一种事迹呀。

    杀人,但罪止于身,不妄施灭门之刑,在当时也属难得的明智。曹操杀陈宫,本无可厚非。你说曹操演戏也罢,但他白门楼上既然抛出和解的话头(虽然话里带刺),陈宫若低头认错,曹操也只能留他一命。他杀人然后厚葬,并千金一诺地始终善待陈宫老母,较之中国历史上司空见惯的"灭族",似亦人道不少。当然,陈宫性情刚烈,曹操可能也知道对方不会屈服。前述毛玠亦然。若荀彧之死可划归曹操名下,至少荀令君的后代没有受到丝毫连累。──当然,杀人兼满门抄斩之举,曹操也不是没干过,倒霉蛋中首推孔融,还有一个名叫赵彦的谋反者。

    我相信一百个丞相,九十九个会把陈琳杀了。这位可与路粹齐名的刀笔吏(路粹为曹操代拟声讨孔融的状子,世人读后咸"嘉其才而畏其笔"),当年替袁绍捉刀,一封数说曹操罪状的檄文传遍南北,内中将曹操及祖宗八代一网打尽,笔墨竭尽冷嘲恶讽之能事。如此深仇大恨,质诸寻常君主诸侯,均属夷九族而难解恨之举,曹操居然大度包容,见到陈琳只轻描淡写地责备道:"你小子替本初干事,骂我几句倒也罢了,'恶恶止其身',凭什么把我父祖辈都兜进来,也太不地道了。"结果,陈琳仍然得到了恰如其分的重用,在曹操手下做自己最拿手的刀笔营生。难道曹操手下当真缺少秀才吗?非也,邺下之盛,实是不让于兰亭群贤的。即就刀笔吏而言,曹操本人就资质非凡,帐下路粹、阮瑀(阮籍之父)与陈琳也在伯仲之间。"爱其才而不咎",史籍上这寥寥六个字,恰切地说明了全部原因。爱才是一个原则,为了使这一原则得到优先权,曹操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最为倚重的"法"的原则。

    曹操诛杀袁谭后特地下令:"敢哭之者戮及妻子。"有个叫王修(字叔治)的傻义士私下忖度道:"袁谭对我有举荐之功,死而不哭,在'义'上说不过去。畏死忘义,何以立世?还是去哭一遭吧,管他老子娘哩!"这就抚摸着袁谭被割下的头哭上了,还越哭越响,竟至"哀动三军"。执刑兵士抓个正着,正待按军法从事,曹操急忙出面拦阻:"算了,人家是义士,就成全他吧。"不仅如此,当王修得寸进尺地接着向曹操提出收敛袁谭时,曹操干脆好人做到底,答应了他的要求。王修曾是袁谭手下的粮官,曹操对他官复原职。当时袁谭统治下的州县多已向曹操表示臣服,只除了一个名叫管统的小太守。"你去替我把管统杀了",曹操对王修下令道。王修再次违背了曹操的命令,竟意外地说服管统向曹操投降。曹操一高兴,不仅不问王修拒命之罪,反而升了他的官。

    又有一脂习先生,与孔融颇为友善。孔融当年屡次用书简怠慢曹操时,脂先生就曾不时地加以规劝,孔融当然未予理会。孔融被诛之时,慑于曹操的暴怒,当时许昌没人敢去擅捋虎须,听任孔融暴尸街头。脂习缓缓地走上去了,一边痛哭,一边还喃喃道:"文举,你舍我而去,致使我伶仃孤苦,虽忝活人世,又有谁可以谈话交心呢?"这还了得!脂习立刻被曹操收付死牢。但转念一想,觉得脂先生够义气,还是原谅了吧。脂习出狱后起初被曹操迁徙到郊外,后来路遇曹操,脂习当面向曹操谢罪。"元升先生",曹操叫着他的字号,"你是慷慨之士。"当面了解脂习近况之后,曹操重新在许昌替他安排住处,并"赐谷百斛"。脂习后来一直活到髦耋高龄。

    曹操南征张绣时,刘表部将文聘一直抵抗到最后一刻才向曹操投降。"先生来得何迟呀?"曹操半奚落半开玩笑地对文聘说。"我无力辅佐刘表成就大业,又无能保全一方疆土,衷心愧愧,所以来晚了。""真是个大好的忠臣。"曹操感叹一句,旋即让他统带本部兵马,依旧做自己的江夏太守去。

    《三国演义》中有一形貌如武大郎的奇才张松,即时强记之能,不仅为中华一绝,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似亦无功亏一篑之可能。罗贯中依据裴松之从一册《益部耆旧杂记》中摘得的百来字,敷演出一个精彩的片断,将张松"语倾三峡水,目视十行书"的奇才发挥致尽,并借此贬低曹操以貌取人。如果我们相信罗贯中的话(详《三国演义》第六十回),则曹、张之间,张松无礼在先,换了袁绍,早就推出去一刀斩掉了。何况,将以貌取人这顶帽子戴在曹操头上,实在也不甚般配。当时有个丁仪(字正礼),曹操听说其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曹丕在边上反对,说是"女人都希望丈夫有一定的容貌,正礼先生不幸为独龙眼('目眇'),怕有些不妥。"曹操后来与丁仪接谈,对他的才华大加赞叹,不禁后悔当初听从曹丕的劝阻:"多好的人呐,即使双眼俱瞎,都应该把女儿嫁给他,何况只瞎了一只眼,丕儿误我。"曹操有所不知的是,这位丁仪与临淄侯曹植非常友善,曹丕貌似为妹子说公道话,实际上乃是担心阿弟势力得到增强。后来曹丕坐上帝位不久,便借故把丁仪杀掉了。

    张松之事不妨再引伸两句。说到记忆出众,三国时代本也人才济济,孔融、祢衡均属此类,杨修也自不弱,王粲观人弈棋后的复盘能力,也为时人折服。张松"一目十行",史未明载,读书而能"五行俱下",倒有所听闻。(我听说今天有人提倡速读法,其法大致为按书页对角线斜读而下。由于一页书通常为26×26,乖乖,那更是'一目二十六行'了)。"曲有误,周郎顾",这说的是周瑜的风采,但强记之功,仍令人佩服,何况,周瑜这份绝活还是在酒尽三杯之后抖露的。又女流中蔡文姬,强记之功亦足以傲世。她因"男女授受不亲"之故而谢绝曹操提供的秘书,凭记忆整理出父亲蔡邕的大部分著述。

    七、求贤天下

    对曹操人品极为不屑的洪迈先生,自属"我虽有酒,不祀曹魏"之列,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若论"知人善任",曹操"实后世之所难及"。在《容斋随笔·卷第十二》中,本着史家的良知,洪迈不避违心地对曹操作出这样一番总结:"荀彧、荀攸、郭嘉皆腹心谋臣,共济大事,无待赞说。其余智效一官,权分一郡,无小无大,卓然皆称其职。恐关中诸将为害,则属司隶校尉钟繇以西事,而马腾、韩遂遣子入侍。当天下乱离,诸军乏食,则以枣祗、任峻建立屯田,而军国饶裕,遂芟群雄。欲复监官之利,则使卫觊镇抚关中,而诸将服。……张辽走孙权于合肥,郭淮拒蜀国于阳平,徐晃却关羽于樊,皆以少制众,分方面忧。操无敌于建安之时,非幸也。"知人善任,诚然乃曹操一大特长,但未必是最具曹操特色的特长。三国时代,天公抖擞,人才普降,但只有曹操(其次孙权,再次刘备,诸葛亮则无功可录)才能做到不拂天公美意,将各路人才尽数收罗,使各就各位,共襄大业。曹操手下,文人荟萃,谋士云集,战将缤纷,其他各怀异能的奇才异士(书法家中除钟繇外还有梁鹄、崔瑗、张昶、张芝等,围棋名手则有山子道,王九真、郭凯等一干人),亦靡然向风,鱼贯而入。曹操身边的人,固然不乏仰慕曹公盛名人品而前来报效的,但曹操对四方人才的诚心礼遇,"深自结纳",无疑更具代表性。

    军师荀攸之投奔曹操,是因为收到曹操一封极为恳切的邀请函,内云:"方今天下大乱,正是智士劳心之时,而先生笼袖观望,归隐道山,不觉得太久了吗?"曹操喜获荆州时,曾在给荀彧的信中这样写道:"我并不以得到荆州为大喜,所喜者是,我终于见到了仰慕已久的蒯越先生啊!"裴松之所引《文士传》中有一个奇怪的故事,虽可疑,仍记之如左:名士阮瑀为了逃避曹操对他的重用,效伯夷、叔齐故事,披发入山。曹操不依不饶,竟在山脚下施出焚山求士的狠招,烈焰腾空,终于逼得阮瑀先生入朝,得以展其所长。曹操听说太史慈的大名后,亦想罗致帐下,遂派人送去礼物。太史慈打开一看,内中空无一字,仅是一味中药,其名"当归"。

    如果惩罚主要是一种原则的话(为此原则,曾救过曹操一命的爱将曹洪家人犯法,曹操仍不加原宥),奖励则是一门艺术,曹操是其中的艺术大家。通常,曹操从不无谓嘉奖下属,像某些"豪帅"那样,赐部下金银只凭一时兴致。曹操奖励部下只遵循一个原则:论功行赏。曹操可贵之处在于,他不与部下抢风头,争面子,对谋士爱将们立下的"殊勋",不仅了如指掌,且常及时予以肯定,奖金自当随之而来。事后的褒奖或追思也常因所述之事无一字虚假而显得无比诚挚,对郭嘉连篇累牍的追思自不待言,荀攸故世后,曹操多次嗟叹道:"我与荀公达先生相处二十多年,他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荀公达属于那种相处愈久,敬意愈深的非凡之人。""荀令君之进善,不进不休;荀军师之去恶,不去不止。"曹操如因没有听从某人建议而导致兵败,回营后必不忘及时检讨,在自责的同时肯定对方的高明。送大将出征时,曹操每每亲自主持誓师大会,以壮行色;一旦将军得胜而归,如徐晃击败关羽,曹操不惜出城七里,亲自摆下盛大的庆功宴,并评论道:"我用兵三十余年,并所闻古代善用兵者,还没有见过如将军般神勇的战例。将军之功,虽孙武子、司马穰苴亦甘拜下风。"徐晃带兵出征时曾经率领兵士先祭拜祖坟,以示敢死之心,这份豪情,自然缘于对曹操知遇之恩的报答。

    奖励的艺术,在于揉入丰厚的人情。曹操有一次半夜起来巡视营房,发现某帐中隐隐亮着烛光,挑帘而入,却见手下一文官办公通宵达旦,终因倦意来袭,昏昏睡去。曹操当即感动得流下眼泪,脱下自己的棉袍为他披上,方始轻手轻脚地出去。曹操最出人意外的一次奖励,在北击乌丸之后。我们曾在郭嘉一章里提到,那一仗曹操虽大获全胜,但打得奇险。当时曹操手下众谋士除郭嘉外,几乎都曾表示反对。曹操班师回营,众谋士正担心受到曹操的嘲弄,没曾想他们竟集体受到了奖赐。"此仗我虽获胜,实赖天佑,不足自夸",曹操诚恳地总结道:"诸君此前对我的规劝,乃万安之计,所以仍然应该奖励。犹盼诸君日后仍畅所欲言。"曹操最惊世骇俗的举动,莫过于他以丞相的身份分别于公元210、214、217年颁布的三道求贤令。这是三面有可能一举颠覆中华传统儒教信念的文化反旗,曹操不仅郑重推出"唯才是举"的主张,还大步流星地将这一主张贯彻到无条件的程度,遂使"唯才是举"成为优先于其他所有原则之上的首选原则。唐突圣贤、藐视礼法的雄心魄力,则在曹操不惮其烦举出的大量例子中,得到裸露性显示。曹操明白告诉世人:无论你是否有过"汙辱之名"、"见笑之耻",或即使你有过如"贪将吴起"那种"杀妻取信"、"母死不归"的大恶行径,只要你确有能力,仍会得到我的重用。自孔老夫子倡导"举逸民"以来,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大范围的"举逸民"活动。曹操对负责荐举官员的部下(所谓"有司")所提要求是:各举所知,勿有所遗。

    陈寅恪先生对此颇有一番锐识,值得敬录于此。在对儒家伦理及当时士大夫遴选范围作出一番梳理后,陈先生写道:"孟德三令……则是明白宣示士大夫自来所遵奉之金科玉律,已完全破产也。由此推之,则东汉士大夫儒家体用一致及周孔道德之堡垒无从坚守,而其所以安身立命者,亦全失其根据矣。故孟德三令,非仅一时求才之旨意,实标明其政策之所在,而为一政治社会道德思想之大变革……(下揣曹操之隐秘)盖孟德出身阉竖家庭,而阉宦之人,在儒家经典教义中不能取有政治上之地位。若不对此不两立之教义,摧陷廓清之,则本身无以立足,更无从与士大夫阶级之袁氏等相竞争也"(详陈寅恪《书世说新语文学类钟会撰四本论始毕条后》一文)。以小可之不敏无学,焉敢对陈先生铁论妄置一词,虽然,我难免又会想,曹操本非阉宦辈之嫡亲后人,阉宦弄权,不仅非自东汉始(秦时即有赵高篡柄),亦非自东汉亡,何以唯独曹操会揣此"摧陷廓清"之念,而行此非常之事呢?陈寿的回答应该是富有启发的:曹操乃"非常之人,超世之杰",我们只有在结合时代特征的同时不忘记结合曹操的性格特征,才更有可能接近他的"隐秘"。

    曹操性格中的隐秘,连对曹操口诛不止的毛纶、毛宗岗父子也大感困惑,在他们评点《三国演义》的文字中,我们便经常读到一些意外的赞扬文字,如"阿螨的是可儿"、"老瞒最会和事""语甚趣"之类。这虽然可归结为罗贯中古典现实主义小说本身的魅力,却也表明这个事实:曹操是难以被言语道断的。

    八、全能冠军

    曹操之所以惹人不快,某种程度上也与此人过于强梁有关。他的能力不仅是多方面的,而且几乎没有弱项。中国历史固然无法回避他的存在,甚至在不少貌似与曹操无关的专史中,他往往也能峥嵘出头。粗粗想来,既然孔老夫子以一句"不有博弈者乎"的随机性评语而能为撰写"中国围棋史"题材的先生反复引用,曹操具备与当世围棋高手对弈的才能,自然更有资格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曹操虽无书法传世,但从他对书法家的厚爱,从他对挂在屋内、题在门上的书法作品经常用心临摹、反复把玩上,我们也能大致看出他的书法修养。另一个证据是:曹操谋士刘晔有一个奇怪的嗜好,从来不愿当着众人的面提出自己的建议。曹操便与他书简相通,有时为探讨一个问题,两人竟会一夜间传递书信数十封。那是写信还是打电话?根据"造作宫室,缮治器械,无不为之法则,皆尽其意"的叙述,曹操并非不能被好事者在"中国建筑史"、"中国工具史"或"中国家具史"中略略带过。曹操对音乐当然也很在行,他所写的诗作乃乐府诗,"及造新诗,被之管弦。"曹操会不会在"中国服饰史"中也露上一脚呢?据说,曹操的葬服是他自己设计的,风格上既杜绝繁琐,又力避俗气;他还借鉴了某些古代皮装的特点,以缣帛为衣料,设计了一种具有简易随身特点的军服,军官与兵士的区别,只在该种军服的颜色上得到体现……

    曹操的武艺虽无法与当世高手匹敌,但也非泛泛之流。他显然擅长游泳,不然少年时在水中击杀蛟龙(应指那种俗称"猪婆龙"的扬子鳄)一事,便无法索解。约在十七八岁时,曹操曾独闯中常侍张让的宅院,被人发现后,他竟能舞动一枝画戟,一边呵呵笑着,一边轻巧地越墙而出。张让家那么多家丁,居然奈何不了他分毫。曹操早年落难之时,有一次兵士谋反,放火烧他的营帐,曹操竟演出一幕"手剑杀数十人,余皆披靡"的武林英雄传出来。少年时就喜欢"飞鹰走狗"的曹操,射猎场上自然也当仁不让,曾有过一天之内亲手射杀六十三只野鸡的事迹,弓法之娴熟,令人生畏。

    曹操"御军三十余年,手不释卷,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这看来是真的,因为无须旁证,曹操诗文上的非凡造诣,已经说明了这个事实。何况曹操自己也曾夸口道:"长大而能勤学者,惟吾与袁伯业耳。"(曹操另一次夸口是在敌人阵前,西凉兵士久仰曹操的大名,见曹操出阵,个个想挤上前来看个究竟,曹操哈哈大笑,对这些粗汉说:"你们想看看曹公长什么样吗?和大家一样,非长着四只眼睛,两只嘴巴,只不过比你们多一点智慧罢了。")

    曹操诗歌上的造诣,据我看来,可在中国前十人之列,至少郑板桥先生亦有此见解。他论文章之大乘法与小乘法,在得"大乘法"的诗人中仅悭吝地罗列了四人,曹操因年代占先而得以位居其首(其余三位分别是陶渊明、李白和杜甫)。论气韵沉雄,慨当以慷,曹操实有傲视千秋之才。其实曹操的文章也很有特点,黄仁宇先生对曹操文章的"诚实",就曾予以肯定;世纪文豪鲁迅先生还曾特别拈出"通脱"一味,激赏不已。鲁迅同样看出曹操诗歌中的"通脱"来,对《董卓歌》中那句"郑康成行酒,伏酒气绝"的怪诗,意外之余难免还要感叹几句。确实,只有如曹操这种无拘无束,不依常理出牌的"非常之人",才可能写出这样的非常之诗。(可否与**将"不须放屁"纳入"念奴娇·鸟儿问答"之中连类参见呢?)

    论用兵打仗,那可是曹操的本门绝活,独传之秘。与他的诗文一样,值得专文(甚至专著)论列。战场上的曹操诡谲万状,不可方物,"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孙、吴"(见诸葛亮《后出师表》),《三国演义》中已发挥得淋漓尽致。总体上看,战场上的曹操,思维极为舒展开放,将兵行诡道之旨演绎得无比充分。劫烧乌巢之粮,曹操用兵神速,硬是在袁绍援军堪堪抵达前的一刹那,大功克成;破张绣,曹操故意安步当车,以日行三五里的速度诱敌深入,再反戈一击;袭击乌丸,曹操甘冒奇险,先故设迷障,再精兵突进,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时刻,谁也没有料到的地点,突然一彪军杀出。战吕布,曹操计谋百出,时而诈死诱吕布来袭,时而让妇女充任疑兵,时而又布置间谍以为内应,终使吕布计穷智竭,在白门楼束手就擒。它如逼公孙康斩二袁之头,"抹书间韩遂",皆显出其灵活应变、计出当场的智慧。曹操对自己的沙场智慧显然自视甚高,偶或战败,他也会对部下及时总结败因,并慨然许诺:"诸卿观之,自今以后不复败矣。"战马超之时,由于西凉兵凶悍无比,且擅长使长兵器,部下颇有难色。曹操傲然答道:"用兵在我不在敌,我可以让对方的长矛根本无用武之地。"为了完成四海一统的千秋伟业,曹操不得不经常处于四面树敌,八方开战的境地,为此,在他的军事实践中,镇抚与招安术的魔幻运用,又经常让后人大开眼界……

    "英雄割据今已矣,文彩风流今尚存"(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这是雄杰豪迈之处,换言之,这是曹操不朽之处。

    九、膝下与暮年

    曹操性格上的繁复多变,在儿子身上也得到了体现。在中国五千年历史范围内评选最优秀的父亲,曹操大概也能荣幸入围。他的儿子们不仅能力过人,体现能力的范围也各不相同,如果我们暂时忽略来自母亲一方的遗传因素,则从这些儿子的各擅胜场上,我们也可看出曹操本人基因构造的复杂。

    曹丕作为帝王乏善可陈,一次大宴宾客,曹丕竟然还向臣下提了这样一个可笑又可怕的问题:"若君王和父亲都生着一种相同的顽疾,而你手上只有一副救命药,你是先救君王呢还是先救父亲?"这和某些女子老喜欢刁难丈夫的那个弱智问题何其相似:"若我和你母亲同时落水,你是先救母亲还是先救我?"但他讲过"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这样的话,身为九五之尊而能有这份自知之明,实属难得。曹丕作为文学评论家,简直有劈山之功,在他颇有散佚的《典论·论文》中,不仅说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靓语,让文人墨客感动至今,还曾以筚路蓝缕之德,通过对当世文人的评点,作了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首次尝试。《与吴质书》中对建安七子的概括,亦颇得要领。曹丕的文章虽无法与父亲较量雄奇慷慨,但也能自成一家。据我浅见,曹丕的观察能力颇为了得,诸如"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愚,入朝见嫉",及"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节,鲜能以名节自立","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等提炼,皆切中肯綮,发人所未发。有此数语,曹丕也足可在中国文学史内随意出入,占据一个不亚于他在中国帝王史上的显赫位置。

    有必要提一下"才高八斗"的曹植吗?他的辞赋里,有着最华美的藻翰、最丰润的意象,不仅时人咸瞠乎其后,放眼千年,亦难逢敌手。曹植还是忧郁的,自早年与兄长曹丕争夺太子权铩羽而归之后,尤其因擅走司马门一事遭到曹操蔑视之后,曹植的地位一落千丈,连妻子都被父亲杀害。"大难出诗人"、"文章憎命达",作为幸灾乐祸的后人,我们反而从他的诗文中更能读到一些幽怨之气。生命的晦气转化为艺术的亮色,这是艺术世界中屡试不爽的规律,曹植体现得尤其充分。人们习惯于将曹植想象成一个文弱的诗人,牢骚满腹,只知整天与几位脾性相投的朋友饮酒谈天。这其实是一个错觉,文武全才,这是曹操培养儿子的基本方向,曹植虽不及曹丕那么擅长击剑、摔跤、射猎,但沙场上的志向也是不输壮士的。如果当年带兵去合肥与孙权打仗乃是迫于父亲命令的话,后来屡次三番地向曹丕、曹丕死后又向魏明帝曹睿写出《求自试表》,则明显表达出曹植体内亦有一股效命沙场的胆气。

    曹操有个一脸黄须的儿子曹彰,武艺惊人,也许竟可与许褚、典韦一流悍将比试一番。他不仅擅长射箭骑马,臂力过人,尤其还有一段"手格猛兽"的传奇经历。如果相信史书记载的话,曹彰打虎和后世的武松完全是两个境界:曹彰几乎是以一种狮子搏兔的气概,将老虎逗弄得俯首帖耳,没一丝脾气。曹操对这位"黄须儿"自也欢喜非常,但仍不忘提醒他:"你不知道念书,只知乘马击剑,此匹夫之能,算什么本事。"遂亲自圈选了若干经典,让曹彰读去。曹彰肯定蛮不情愿,私底下常对人抱怨道:"大丈夫当横行四海,效法卫青、霍去病,带十万兵驰驱沙场,焉能在家里作一介博士。"曹彰果然捞到了机会,作为骁骑将军带兵镇压代郡乌丸的叛乱,曹彰大获全胜。曹彰临行前,曹操曾这样告诫他:"居家为父子,受事为君臣,一旦违我军令,你可别指望我网开一面。"曹操另有一个小儿子曹冲,他有可能是曹操儿子中最出色的一个,不仅最聪明(比"才高八斗"的曹植还要聪明),还最仁慈。曹冲天生夙慧,洞悉世情,极富同情心,曹操对他宠爱有加。曹冲的死,也许是曹操平生遭到的无数次打击中最惨痛的一次。当时曹丕在一边劝父亲节哀,曹操脱口说道:"这是我的不幸,你的大幸。"曹丕做皇帝后有一次仍心有余悸地承认:"假使仓舒(曹冲字)在,这皇位轮不到我来坐。"有件事颇能说明曹操的丧子之痛:历来不相信天命的曹操,为担心幼子墓中寂寞,竟然打起了"攀阴婚"的主意。有个叫邴原的人也有一女早亡,曹操请求将这一对不幸的童男女合葬。邴原拒绝了。

    曹操的儿子虽个个了得,寿命却都不长:除曹冲外,长子曹昂很早就死于战场,曹丕不过活了四十岁,曹植四十一岁,曹彰死得更早些。曹彰之死,也与曹丕弄权有关,区别是曹彰没有启动刀兵,而是"愤怒暴薨"。

    曹操的死,常被人奚落嘲笑,因为他死前语无伦次,毫无英雄气慨,竟然吩咐起自己的婢女日后该干什么,竟然考虑起"组履分香"之类细枝末节的事来。然而在我看来,曹操《遗令》是既不同流俗又独标高格的,其中闪烁着清醒、明智和至为难得的朴实。他肯定自己的只是"军中持法"的严明,明确指出自己平时的"小忿怒,大过失",不应被仿效。他对自己的丧葬规格作出严格的限定:"敛以时服"、"无藏金玉珍宝。"他要求"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有司各率乃职"。

    那是距今1780年前,一个盖世英豪在自己**岁弥留之时吐出的肺腑之言。

    虽然曹操《遗令》中明确指出了自己的埋柩之所:"葬于邺之西冈上,与西门豹祠相近",奇怪的是,关于曹操在漳河上设七十二疑冢的说法又不胫而走,越传越邪。无风不起浪,我相信这一传说的始作俑者多半为盗墓贼,他们想必把西门豹祠附近的大小山头掘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沮丧之余只能编出这一传说来自慰。

    真有意思!曹操的墓究竟在哪儿呢?曹操《遗令》中流露的究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真切情感,还是更深沉的权谋诈术呢?有人曾恶狠狠地写道:"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直须发尽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藏君尸。"立刻就有人代替曹操回答道:"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君莫知。七十二外埋一冢,更于何处觅君尸?"无聊至极!

    随他们去泄忿吧,我们不是盗墓贼。有这点时间,还不如回到梅子青青的时刻,重新聆听一遍曹孟德煮酒论英雄吧。"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曹操这一番不避自夸的感慨,也值得我们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