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玄而又玄的英雄(1/2)

    1815年6月18日,比利时南部滑铁卢,尸横遍野。借着吊丧般的月光,人们看到一个鬼影从死尸中袅袅升起。他掏空了四周遇难战友的口袋,金币、挂表、细软等物,然后急速向巴黎方向滑行。他叫德纳第,因为拣回一条生命,从此便不再把生命的价值太当一回事。读过雨果《悲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家伙终于没出息地成为一个忘恩负义、见钱眼开的势利鬼,使人厌恶的程度更甚于小说中那个对冉瓦让穷追不舍的警官沙威。

    "往事越千年。"回到公元184年,具体日期不详,今山东平原县境内某开阔地上,一小股官兵刚刚与黄巾军张纯部队狭路相逢,官兵损折严重,贼人得胜后呼啸而去,听任吊丧的月亮再次君临天下,挨次移过地上那一具具还没来得及"马革裹尸还"的汉家官兵。又一个人影从尸堆里挣扎着爬起,嘴里哼哼唧唧。我好像看到他了:一张年轻的二十三、四岁的脸,不知是月光还是出血过多的缘故,他的脸显得非常白皙,中箭的左臂上,搭拉下一大片血痕。我们发现他还长着一对令人惊讶的大耳朵。

    根据达尔文的见解,人类的耳廓,除非它会动,不然将是一种多余的摆设。一双会动的耳朵,至少在猴子那里,会极大地有助于提高警惕:当需要判断敌情方位时,会动的耳朵无疑大占便宜。光线太暗了,我是说历史的光线,我没法准确调整焦距。感觉上他的耳朵应是纹丝不动的,但这到底是由于他的耳朵本来就动不了,还是此时饥肠辘辘,使耳朵的动弹功能一时不听使唤,则不得而知。何况,几个循迹而来的官兵已经看到他了,他们一声欢呼,就把这位历史中的英雄搀扶上了战车。

    当然---接过耳朵的话头----根据此时已经开始陆续传入中土的西域佛教的认知观念,巨大的耳朵还是某种峨然之相的象征。

    臂上的箭伤作证,这位大耳郎终于在朝廷的官僚阶层中觅得一锥之地,虽然那是一个过于微不足道的官职:安喜尉。在世人的心目中,这官衔大概与今天的科长相当,虽然管辖的范围要大一些。有道是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不当科长,无以成皇上,年轻的安喜尉志得意满,决定先在自己小小的辖区,搞出一片歌舞升平来。突然从朝廷刮出一阵整顿风,说是要对下面的冗官赘员重新考核审议,对其中滥竽充数者予以汰除。大耳郎估计自己"科长"职位难保,立刻狐疑不安起来。此时的他已不是早年与母亲一起编席子做草鞋的那个穷孩子,也基本放弃了少年时喜欢绫罗绸缎的不良爱好,身边那枝横笛自从遗落在战场上以后,也早已不思鼓瑟吹笙。作为一个没落子弟兼王室贵胄(虽然那谱系微若游丝,需要他一再提及才能使人略窥踪迹),然而他体内自有一股昂藏胆气,这使他根本不可能去贿赂督邮大人,即那个负责缉查下官的家伙。何况,他口袋里也没几个钱。他想和督邮谈谈,聊聊自己的身世。他坚信督邮一旦知道站在面前的乃是帝王龙种,一定会瞿然改颜,连说"久仰"、"幸会"。孰知督邮两眼朝天,对他的拜谒请求根本就置之不理。大耳郎先是鼻子一酸,想到自己的鸿鹄壮志有可能一开始就抛锚路边,不觉怒气贲张,精血上涌。仗着一股边地人特有的飒飒罡风,他猛地冲进衙门,拽住督邮肥胖的脖子便一路拖将出来,仿佛拖着一把扫帚。他把督邮三缠两弄地捆在树上,从贴身马弁手上夺过一条鞭子,着着实实地抽打起来……如不是突然想到对方属朝廷命官,如不是一边目击者连说"够了,要出人命的",那一天督邮大人本来是会因公殉职的。目击者说,大人被抽了一百多下。史籍中没有督邮先生从此半身不遂的文字,想必也差不多了。

    读者也许有点迷糊,他们认为我把刘备和张飞搞浑了。我要说没有,是罗贯中搞浑了。罗贯中当年处理三国题材时,读到史书上言之凿凿的"刘玄德怒鞭督邮",肯定感到大为棘手。根据他对刘备预先设定的性格典型,他完全无法想象慈眉善目、温文有礼的刘玄德"手拿钢鞭将你打"会是何等模样,就像他同样回避了刘备从尸堆里爬起这个细节一样。作为小说家,罗贯中有权将所谓人物性格的内在统一视做至高无上的目标,为此不惜让历史为自己让道。他处之泰然地把鞭子递到张飞手上,并一不做二不休,好事做到底,撒谎撒到西,干脆再让原来的鞭挞者成为阻止者、劝架者。好像没有读者对罗贯中的题材处理法不满,"张益德怒鞭督邮",这太顺理成章了,刘备,怎么会呢?……然而打这以后,再要说清刘备是怎样的人,便成了一件格外费劲的事了。

    美国人悉尼·胡克在《历史中的英雄》一书中写道:"人们只有在抱着某些目的的时候,才能创造历史。"如果这是一个规律,则反之亦能成理,即历史既经创造,就必然会抱有一个目的。那么,在刘备颠沛流离的生涯中,他究竟抱有何种目的呢?为什么当他日子刚刚好过一点,作为刘表的座上客在荆州一住就是十年,却会因为上厕所见到腿上多了几条赘肉,就突然抽抽噎噎起来呢?除了到处标榜、张扬自己的汉室宗亲身份外,他几乎从来不说大话(只有一次,而且是在酒后:"备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虑也")。对这一次抽噎,他的解释也是模棱两可的。其中有对时光飞逝的感叹,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熟悉汉乐府(如著名的"古诗十九首")的读者知道,感叹"岁月忽已晚"、"人生忽如寄"之类沮丧情绪,简直是这一派先生最烦人的滥调,即使"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曹操常常也未能免俗。更能捕捉刘备哭泣缘由的,当是他后一个解释:"唉,我好久没有骑战马了,我的功业在哪里呀……。"他想念战马,想念战场。整日价与刘表座上的芸芸名士谈玄悟道,刘备既不感兴趣,想必也不是对手。这是刘备区别于曹操、袁绍乃至刘表、陶谦之处,正如这也是刘备为什么与公孙瓒、吕布倒比较谈得来的原因所在。"刘备天下枭雄",枭雄,《辞海》释义为"犹言雄长,魁首",倘如此,按三国时的标准,天下方失鹿,人人争为雄长、魁首,缘何唯独刘备被人称为"枭雄"呢?(刘备夫人死后被人称为"枭姬",亦可见"枭雄"为刘备所独占)。枭,又通鸮,意即猫头鹰。看来为考察刘备的英雄气概和性格特征,我们还须将昼伏夜出的猫头鹰的特点一并纳入。(按:曹操曾被陈寅恪称为"旷世之枭杰")。

    面对三国,刘备在很多地方都颇为费解:当黄巾军起,群雄纷争之时,他也匆忙起兵加入战团,借助对黄巾军的剿杀,在战场上频繁摇动一面上书"平原刘玄德"的旗帜,奇怪的是却一直没有搞出什么名堂,以至颠簸了十多年,竟得到野心家袁术这样一份评价:"术生年以来,不闻天下有刘备",想想也实在丧气。《三国演义》里有一仗打得极为精彩,先是关云长酒尚温时斩华雄,接着又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刘关张在关东诸豪面前大大地露了一回脸。然而这一仗与其说打得精彩,不如说写得精彩,因为那完全是罗贯中让打的,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纸上谈兵。《三国演义》第十一回"刘皇叔北海救孔融",有一句话最能说明当时刘备的心情。当太史慈仗着一身孤胆杀出重围向刘备求援时,刘备"敛容曰:'孔北海知世间有刘备焉'?"这一"敛容"实有入木三分之效,为此,兴高采烈之际他完全不考虑好友公孙瓒"曹操与君无仇,何苦与人出力"的善意规劝,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与曹操军事力量上的悬殊对比,冒冒失失地便准备助拳来了。人们老是强调刘备"喜怒不形于色"的一面,却往往忽视了他作为性情中人的另一面。这一次碰巧曹操后方有事,便送给刘备一个顺水人情,想必也使刘备非常过瘾,晚上躺在床上时他难免会进一步想:"曹公亦知世间有刘备焉?"然而,若说刘备自领一支军在中原往来驰突,就是想充当一个好事者,只要逢人求援,只要获得应有的尊重,他就悍然出兵,显然也把这位玄妙英雄看得过于简单了。他的雄心非常隐晦,甚至不惜藏匿在一片菜园子里,但就像越是怕人知道的奸情往往也越为强烈一样,越是隐晦的雄心,同样也越不容易遭到磨蚀。由于战局实在过于经常地与己不利,刘备便长期来不知何为"笑傲江湖"。我们发现沙场上的刘备狼狈之日多,舒心之时少,如"饥饿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穷饿侵逼"的情境,刘备体验颇多。为什么刘备手下大将总有出头露面的机会,我想这与足球比赛所谓"弱队出门将"的道理一样:如果你老在战场上吃败仗,当然就得一刻不停地劳驾手下拚命救场了,何况,侥天之幸,刘备手下又独多这类"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的非常英雄。然而长坂坡上的英雄充其量只能改变一时的凶险形势,却无法左右战局,所以刘备在战场上东奔西窜的命运,便长年得不到改善。从初出江湖到赤壁大战,二十五年来刘备竟从来不曾觅得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难怪后来要从东吴处连蒙带骗地弄来荆州了。他虽然不像吕布那样喜欢寻衅闹事,但卷入战场的频率,却与吕布一般无二。吕布反复无常,轻于去就,刘备与他也正在伯仲之间,只不过刘备没有"杀主"的习惯罢了。除素来瞧不起他的袁术外,当时有点头脸的人物,刘备差不多一一投靠个遍:吕布、陶谦、曹操、袁绍、刘表……还有更不起眼的呢,就不说了。

    是的,由于长期来他一直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根据地,刘备只能频繁地去偷、去借、去抢别人的领地。说刘备带领的更像一支自由雇佣军,还有一个佐证:他的兵士往往多为租借而来;他向人开口借兵借将(如向公孙瓒借赵子龙),比借钱还要方便。我们看曹操向他人开仗,总是抱着明确的战略意图:把对方全部消灭。但若说刘备与曹操、袁绍作对乃是想消灭这两位巨无霸,刘备自己都不敢相信。事实上当时世上那么多军阀豪强,没有一个是被刘备灭掉的。刘备正仿佛成语中那只躲在螳螂后面的黄雀,耐心地等待曹操挨个消灭异己力量,等待曹操与袁绍两家火星撞地球……奇怪的是,这样一个祸水型人物(他投奔谁,谁就要倒霉),居然每投一新主,都会受到极为隆重的待遇。甚至连最不会用人才的袁绍,官渡之战前听说刘备来投,都要出城二百里亲自迎接,更不必说一味要把地盘让给他的陶谦、刘表等人了。至于曹操,我们知道也曾给了刘备极大的脸面,竟至到了"出则同舆,坐则同席"的亲昵程度。至于"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惊世评价,更是把刘备抬举到云端上了去。那么刘备到底有哪些不同寻常之处呢?

    我们试着再向他凑近一点,我们可以先考察一下他的形象。

    他的形象当然够奇怪的:史书上说他"身长七尺五寸",根据吴承洛先生《中国度量衡史》提供的换算数据,我可以把刘备的身高精确为172.5厘米,几乎是最为标准的中国人身高。那么,"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之类描述又是怎么回事呢?这显然是小说家罗贯中在参考了《三国志》后勾画出的一副典型的帝王之相。我请读者诸君仔细想想大作家罗贯中为我们献上的这副美妙殊相,如果你在生活中碰到一个两耳垂肩,双手下垂竟能超过膝盖的家伙,你会有何感想?"目能自视其耳",我相信只有耳大如扇的猪八戒老兄才能做到,要么,刘备两眼的距离特别辽阔。我们知道,眼距开阔,这既非美相,通常亦与智力不及有关。反正,如果我们把陈寿和罗贯中的差劲形容当回事的话,我要说刘备实在奇丑无比。至于"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云云,我们同样不能被字面美感所魅惑了,因为,撇开这八个字表面上的美感,难道那不是一副白无常的尊容吗?中国古人在形容人脸方面实在没啥长进,多喜欢用些滥调门。何况,三国时代"面如冠玉"的人也忒多了些,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到《三国演义》里去数数。至于娘娘腔十足的所谓"唇若涂脂",不消说竟然也是关羽的相貌特征。附带提一下,说关羽"面如重枣"也失真得很,你且拿一枚山东大枣朝人脸上比划比划看,管保把人吓死。关羽的脸是有点红,也许有点像美国总统克林顿,英国浪荡球星加斯科因的形象也不妨参考斟酌。

    我不成其结论的结论是:刘备的形象肯定有点不同寻常,但未必是小说家告诉我们的那副尊容。

    刘备还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呢?他有点武艺,小时曾靠"勇力"在乡里有点名气,但放在三国的大环境里,刘备这点功夫实在不值得挂齿,对付几个乡下泼皮还凑合,上阵取敌将之头则是难为他了。

    刘备有一句让世上女权主义者气炸了肺的格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过去看过一部印度电影,其中一个大恶棍也曾把女人比做衬衫,"脏了就可以扔掉。"我们还是不要拿今天的标准去苛求古人了,须知刘备的魅力,相当程度上正和他这份独到的"妻子观"有关。事实上我发现刘备与兄弟们同床共寝的热情,并不亚于与妻子们缠绵,他与自己最钟爱的大将几乎都有过"寝则同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