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柳溪(2/2)

子"的帽子。1958年8月,成了她二十年苦难的起点——她被开除党籍、降职、降新,下放农村、农场、工厂,从事体力劳动,进行思想改造。

    这种岁月的回忆是苦涩的。但从苦海中挣扎出的柳溪,却有常人少有的乐观情绪:"从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这一漫长岁月的生活,对一个作家来说,也许正像俄国沙皇时代的许多革命者一样,必然要到西伯利亚去充军,这也未必就是一件最坏的事吧。至少,它使我更接近了人民,砥砺了意志,清醒了意识,也更理解了革命道路并不像我二十岁时所理解得那样笔直、铺满鲜花,而是充满了鲜血和荆棘。"

    无论处境何等险恶,不管是在农村工厂劳改中受苦,还是在收发室、资料室受屈,只要她尚能呼吸,唯独没有忘记的是创作。那年秋天,柳溪被送到天津郊区"安家落户",应付了一些检查之后,就偷着写了几十万字的小说,其中题名《两个父亲》的长篇,后易名《红薇传》者,即是《功与罪》的前身。但她却受到了严厉的批判,被指为"幻想东山再起"。那时她在人生的悲凉之中常读两篇文章:尤利乌斯·伏契克在法庭上的答辩《绞刑架下的报告》,和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这两位完全不属于同一思想范畴的历史人物的发言和文章,却使她从中吮吸了无比坚毅的力量和难忘的教诲。柳溪说:"我不仅应该活着,而且应该奋发有为地活着……"所以,那不公正的批判,并不能熄灭她的创作之火。在北风呼号着的寒冬,她忘掉了"劳改"中的屈辱、紧张、疲劳,偷着记录生活素材,做了大量的创作笔记,并利用干部们每月四天回城休假之机,创作了中篇小说《王妈妈》。1959年,她又被集中在天津双林农场改造。在那里,每天十二至十四小时繁重的体力劳动,也没有使她停止关于创作的思索。有一次,她因为思考一个故事情节,竟掉进沟边的冰窟窿,棉衣棉裤湿透了,在跑回宿舍时,全身结了冰,活像一位身穿铠甲的武士。为了烤干棉衣,她只好请假,一个人倒插着门,披着棉被,盯着火光,沉思着。谁会想到,她又在继续刚被中断了的创作构思呢!

    横扫东方,风云世界的"文化大革命",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在中国的大地上自生自灭的一场将永载史册的灾难。柳溪说,这期间,"我所受的迫害和斗争,和广大干部、知识分子、人民群众所受的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我受的比他们延长了一倍的时间罢了。"关于这段生活,她不愿多说,我也不想多问,但她那些与创作有关的情节,我却不厌其烦地穷追不舍……

    1967年,中国的"造反派"正发高烧,于是掀起了一个抄家的**。对于柳溪来说,已无家可抄,然而,她也不会幸免。那时,她既无金银,也无珠宝,只有偷偷写成的那些比金银珠宝更珍贵的草稿。柳溪总算把草稿都稳妥地转移到邻居——一个新华书店干部——的家里。但后来"牛棚时期",她伪装写"认罪书"(上而搁着"认罪书",底下放着创作手稿),写了长篇小说《功与罪》中的几个新章节,因临时转移,来不及把稿本收藏起来,还锁在书箱里。有一天,一帮人要检查她的单间宿舍,她怕极了。柳溪说:"我那些稿子里有一章标题为《幸福》,内容是写小说主人公李大波做白区工作,伪装洋车夫,从车站接来北方书记**同志,一路感到幸福的情感。那时我真是提心吊胆,若是被发现,不仅捞来一顶'**的孝子贤孙'的帽子、挨批挨斗,肯定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她后悔不该写出来,要是装在心里那该多保险。但她总算躲过了这场大祸。她利用开箱取茶之机,就着他们转身检查别人东西的时候,顺势将稿本拟在手中,掖在裤子里——让它顺着裤子掉在事先用带子扎好了裤脚的裤腿下边。

    写在这里的,我不认为是一则文人轶事。它是那个时代的罪证记录。柳溪说:"在我们的国家,把许多事情弄颠倒了。有的人,可以使用权力去搞打砸抢,却不允许你干正大光明的事业,做学问、创作,还得像贼一样偷偷摸摸。我被迫演出这样的滑稽戏令人疚心……"

    这些我痛苦地实录在此,也许会成为历史和社会的一面镜子。

    1970年,她离开了劳动集中营似的干校,在一片一级战备声中,以疏散之名插队到天津西郊一个临着独流减河的一个小村。东躲西藏的稿本,也从沉睡中醒来,欣然陪伴着孑然一身的柳溪。这时她并不感到寂寞孤独,虽然还戴着右派帽子,但是老乡们的亲近、关怀、同情温暖了她的心。他们常担心她的处境,为她的遭遇落泪。柳溪说:"我日夜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思想在一起,我可以忘情地大声说笑。春天,有刚出生的羊羔和牛犊的叫声;夏季,有可爱的蛙鸣;秋季,有蟋蟀的歌唱、卿卿的虫声;冬天,有串门的花猫同我说话,有呼啸的北风向我喧哗。每当夜深入静,全村沉睡的时候,我便重新摊开稿本

    就在这个小村子里,她同善良的人民在一起生活了整整八年,他们成了她的朋友、亲戚,有的还是政治上和重病时的恩人。她写的不少作品,有些还念给他们,听取意见。

    1975年,柳溪爆发了一场严重的神经官能症和更年期综合症。她躲在冰冷的小屋里,想喝水都喊不到人。这时候,有一个从前认识的老朋友来伺候她的病体,使她起死回生。为了报答其恩情,柳溪和他在艰难困苦和暴风雨中组织了一个新的家庭。他是天津美术学院的画家康明瑶。他早年留学日本,也被错划为右派,是一位为人耿直的知识分子(据柳溪来信云,康先生于1993年7月9日病逝)。

    当谈及爱情、家庭时,柳溪颇为伤感。年轻时候,恋爱受骗,结婚有子后,因受审查怕牵连而被迫离异。这便是她十七岁至三十岁的辛酸史。她还得过恶性血崩症,几乎因流血过多而死亡。子宫摘除时一个人流着泪躺在病榻上,她没有家属,也没有一个人关心她。柳溪悲伤地说:"我并非天生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我也曾经陷于过绝望与悲怆之中。那时我失去了政治生命,也失去了家庭。夫离子散,远隔天涯。孤独是我的侣伴,忍耐是我的朋友。我从生活费里节俭一点钱,买些铅笔、书包、手套、糖果一类东西,寄给远在长春的孩子,我就会得到'想用物质腐蚀,收件人拒收'的回执;我嫌公厕太脏,主动打扫,就说我'故意表现';我给河北地震灾民捐献棉被,就讽刺我要'哗众取宠'……人言可畏,墙倒众人推!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到这份处境是无法领略的。如果不是我儿童时代就受过苦难的磨练,也许我不会熬过这人类情感领域中这种罕见的创伤和折磨……谢天谢地,一切都熬过去了。现在,过去和我划清界限的儿女,他们受到株连、历尽人生痛苦之后,也都欢欢喜喜来和我团聚了。看来,这个新家庭也可以与我共存亡了……"

    二十年苦海,柳溪的小船颠簸着,终于来到了生活的彼岸。那部长达一百五十万字的书稿,最后也在"评法批儒""批水浒"的嘈杂喊叫声中悄悄地走完了它的全部历程。1976年,10月的春雷轰毁了十年修筑的城堡,祖国面前又出现了一条康庄大道。柳溪这个被命运弃之已久的沦落人,和她的作品一起新生了。1978年春,她告别了那间亲切的茅舍和可敬乡亲,搭乘拖拉机回到天津。一张恢复政治名誉、恢复党籍、恢复职务的"改正决定",解放了柳溪被囚禁的精神和被捆绑的手脚。于是,她开始了长篇小说修改的艰苦工程。这一年,这位在文艺界被冷落了二十余年的老兵,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选了一篇小说《双喜临门》投寄给最富有威望的《人民文学》,并在8月号上刊出,起到了"亮相"、"开禁"的积极作用,于是上海《文汇报》才发了一则新闻消息:《女作家柳溪重登文坛》。此后,各刊物才敢发表她的作品。柳溪为此感慨万端。多少年来她一直沉沦在政治漩涡的深渊,又像一颗飞落荒郊野外的陨石,其心情悲凉而寂寞。柳溪说:"《人民文学》在我生死攸关的时刻,第二次又成了我的救星。"所以,她怀着最美好的感情,称《人民文学》为婴儿的奶瓶,是她走上文坛的摇篮。

    七

    柳溪是一位献身于革命,献身于创作的作家。从1939年发表小说处女作《失意者》算起,至今已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但她的主要创作时期却在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除了五十年代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挑对象》(1950年,大众书店)、《爬上旗杆上的人》(1957年,中国青年出版社)之外,之后出版、发表了《柳溪短篇小说集》(1982年,花山文艺出版社),长篇小说《功与罪》(上下集;1983年,百花文艺出版社)、《淑妃文绣的一生》(1990年,百花文艺出版社)、《战争启示录》(上下卷;1995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中篇小说集《生涯》(1984年,吉林人民出版社)、《男人的弱点》(1986年,时代文艺出版社)及《柳溪中篇小说选》(1995年,百花文艺出版社),长篇传奇小说《燕子李三传奇》(1985年,花山文艺出版社)、《大盗燕子李三传奇》(1985年,花城出版社)、《超级女谍——金壁辉外传》(1987年,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联合出版)及散文集《若梦集》(1995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另外,还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新港》、《长春》、《新苑》等多家报刊上发表了大量短篇小说、散文、特写、报告文学《李宝大婶》、《霞辉》、《窦老乐赶会》、《海河之滨》、《"红玛瑙"大战"五子登科"》等。从这个作品简表,我们不仅可以看出由于柳溪锲而不舍的坚毅精神所取得的成就,还可以异常明晰地看到她那条含辛茹苦、一生多蹇的道路。

    柳溪擅写短篇小说,二十多年的"犯人"生涯,使她不得不偷写长篇小说,而且中篇小说也成了她的所长。善良的读者,为她的成就而庆幸,又为她的不幸而同情。兴奋之余,我们还要握着她的手,含着泪说:"活过来就好。这就是一部作品……"

    文学是生活、思想的反映。但是如果没有真实的生活,就不会形成真实正确的思想,这样,作家也不会创造出真实感人、富有社会意义的作品。柳溪的短篇是其时代社会生活的写照,是生活土壤里长出的花朵。当我们读她五十年代的小说时,虽是时过境迁(尤其国家政策的巨大变化),但给人的思索似乎还是比较深远、广阔的。

    柳溪把河北人民视为养育她、疼爱她的再生父母,把曾留下过她年轻的足迹、青春的倩影的华北大地,看作自己的至亲骨肉。她的小说的根须,就深植在这块可爱的土壤之中。

    孙犁在她的短篇小说集序里说她的"文思敏捷,其才足以副之;刻画深刻,其学足以成之。时有嘲讽,发人深省;亦富娓娓,听者不倦";还说她的作品有着女性作者"不易有的豪放"之气。这是气之相熟较深的老作家所作的言简意赅的宝贵评论。

    从能看到的三十多篇短篇小说中,可见柳溪对农村生活积蓄之深厚。只有其深厚,选材才能精,方能避免单调、简单或重复。柳溪小说的题材是丰富的,她的视野是广阔的。她的绝大部分小说虽然写的都是农村牛活,但没有雷同的现象,每一篇都有其独有的深刻性、新鲜感。读她的这些小说,就好像生活在农村一样,各种活生生的人物都围到你的面前,都争先恐后同你对话,他们毫不隐讳地表现着自己,以自己的喜怒哀乐触动你。有的人物,你爱他;有的,你恨他;有的,同情他;有的,你可怜他。这是柳溪艺术上的成功,但这种艺术却是生活和思想的升华与再现。

    文如其人。风格即文格,文格就是人格。柳溪的小说,深厚之中有豪放,有的还透着辛辣。在生活里,她从不回避矛盾。这种性格,就表现在她的创作之中。《爬在旗杆上的人》的创作与发表,就是她这种性格的典型表现。这篇小说是以河北饶阳五公村成立的中国第一个农业合作社的背景材料写成的,耿社长实际上就是全国劳动模范耿长锁的化身(因此,不少人把这篇小说又称之为特写)。她写在五十年代,不是八十年代,而且还是在被审查之中。这种实事求是、追求真理的精神和勇气,终使它击败当时强大的"社会势力",作为文学领域中的一篇历史见证,存留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

    柳溪的这种人格,实际是一个严肃作家的创作原则。一个作家,无论是写光明,还是写黑暗,都应当尊重历史,进行客观的真实的描写,那些虚假的,脱离历史真实的虚构或夸张的"作品",只能是历史长河中一个时期的漂浮物,总要在一个河湾的岸边停下来,默默地腐烂掉。说到这里,我又想起她和刘真等作家到河北大名县深入生活的一桩事。当时这个县有一位红得发紫的假劳模,欺上瞒下,人人怕他,但却是这个县委年年上报丰产的"王牌"。柳溪不顾一切,给**河北省委、华北局书记刘澜涛写信,忿怒揭发这个假"劳模"的罪恶和包庇他的县委,最终使正义得到了伸张。这是她没有写成文字的小说,这其中的人格,同她的文格是完全一致的。

    她的《鸭官陆文骏》,是一篇充满了人情、令人难忘的佳作,朴实、自然、细腻、真切、动人。小说以陆文骏为中心,另外还有两个人物:金苓(苓寡妇)和她的儿子铁柱。六十多岁的陆文骏一辈子没有娶过妻。他年轻时是一个身躯魁梧漂亮的小伙子、干活的能手,村里的姑娘们都偷偷地爱着他,同伙的男人羡慕他。那时他与二十二岁开始守寡、比当新娘时还美丽、丰满、娇媚、更有风韵的金苓相爱,金苓还怀了孕。他们斗争、反抗——不仅要面对几千年来人们因袭而来的世俗的攻击,更要遭受杀人不见血的封建宗法与道德的屠戮。金苓的族长向她宣布:"第一,要嫁,必须嫁到外村;第二,只有她的小儿子才是财产的继承人,财产不能由她带走;第三,儿子是她夫家的后代香烟,不能由她带走——而且永远不许她看见他。"她的父亲信奉"好马不被双鞯,好女不嫁二夫男",干脆扔给她一把菜刀和一根绳子,意思是——宁可让她自杀,也不许她改嫁。他们不能结婚,也不能远走高飞。金苓被迫坠胎。在社会的残酷压迫下,金苓为孩子,陆文骏为他们母子俩,这一对相爱的人儿,便中断了关系。但他们的心,一直向往着,相爱着。"春雷一声响,世道变了",后来还成立了农业合作社,因铁柱长大了,当了社长。这时陆文骏已经悲凉地跨入了老年。他为自己无依无靠的处境而悲哀。忽然有一天,田铁柱请他入社,又当了养禽队的负责人。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使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他时常在心里闪现的对金苓的思念,最后也就成了现实:金苓的儿子——田铁柱社找,主动让母亲到陆文骏那里,于是完成了一个时代的美满结合。

    这篇小说反映了中国变化中的社会观念,歌颂了纯洁、专一的爱情和新的生产关系下的人性。在中国新文学里,关于寡妇再嫁的主题并不罕见,但这篇小说透露出的人情味、人道的光芒,使它增加了感人的艺术力量。小说不仅表现了历史,就是在当代和未来高尚的爱情、家庭生活与社会道德的逐渐完善中,也有深意。

    小说《我的爱人》,描写护士朱淑贞,经过思想斗争,最后决定与一位在朝鲜战场上被美国榴霰弹片夺去双目和左手的军人结婚的动人故事。这是一曲伟大爱情和高尚灵魂的颂歌。姑娘护理残废军人之后,并与他将要告别时,流着眼泪说:"……我是发愁我走了,谁给你穿衣,帮你吃饭;不给你派通讯员,谁给你当眼睛,当手杖呢?"她做出与他结婚、终生伺候他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仅出于革命的责任感,而更有人道力量的驱使。他,一位为人类和平流过血的战士,应该享受爱情。她知道他是一个十足的残废人,永远看不见她的美貌,但是她深刻地懂得,爱情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心灵感受。这类题材不太好写,容易流于公式化概念化。但柳溪写得相当成功,以情动人,似乎把我们带入了被爱情的阳光照耀的君子国,那里到处是美和温馨的情操。

    柳溪的短篇小说有较广阔的生活视野。在她的笔下,既有栩栩如生的具体描绘,又有或细腻或豪放的抒情。在《爬在旗杆上的人》里她写道:"这个地区就这么怪:干旱的时候,庄稼灰塌塌的全拧成了绳,地上一踩就冒起一股烟,水满的时候呢,到处都积满了水,房檐的椽本全发了霉,长出了蘑菇。现在靠微的雨像罗面一样,仍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原野一片混沌迷茫、没有一个人影……"读到这一段,就会知道,这该死的雨,给正在收割的谷子带来了什么后果,故事就是从里展开的。"蔚蓝的河面上,阳光像火蛇一样。小船的箭把它撞碎了,随人蛇的幻灭,水面上迸发了无数的金点,颤抖着,揉碎着,耀得人眼发花。在晚霞的辉映中,雪白的鸭子,迎着落日,在水面上扑着翅膀,拍着羽毛上彩色缤纷的水珠……"(《鸭官陆文骏》)这里写陆文骏上任后到河里放鸭子的情景,实际上是写他的心清。"……屋里刷得四白落地,大红的木器家具,使人耀眼欲眩,炕上新毡条,新被褥,墙上挂着奖状、大美人的画片,桌上摆着半导体收音机……"这么平实、亲切的几笔,使人感到这是多么真实的农家景象!但这只是《骨肉》中语言的一个方面;另一方,在其结尾,我们又读到:"我又流下泪来,但这是欢乐的眼泪,我真要擂起胸膛,向故乡的山川宣誓:我骄傲我有一个农民的儿子,留在这片美好的土地上传宗接代,让他成为真正农民的骨肉,替我报答抚育我的农民!"这又是何等豪迈!而又一转:"夜色清凉如水,天街澄澈晶莹,我如醉如痴地伫立在月光之中……"又把我们从感情波涛里,推向冷静,悠远的思索中。

    这些语言,这些描写都不是孤立的。它同整个作品的背景、人物、性格、结构组成一个整体。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但不是文字游戏),没有成功的语言,便没有风格,没有成功的艺术。仅从这里顺手拈来的例子,可以看出柳溪语言运用上的功力。

    八

    由于历史的原因,柳溪后来的文学成就,主要表现在中长篇小说创作方面。她的《生涯》、《四姊妹》、《彩凤凰》,都是跨度大、背景广、人物多,维系着中国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的中篇小说。这些作品,如同一组生活和时代色彩浓烈的油画,从中不仅可以看出一个家庭的兴衰、个人的沉浮,还可以看出国家命运的变迁。

    柳溪说,她最关心的,是女性的命运。那一群性格各异、鲜明、丰满的女性形象,就是她中篇小说的主要成就。

    在中国文学史上,从《诗经》、《孔雀东南飞》,到《窦娥冤》、《西厢记》、《红楼梦》,直至本世纪二十年代开始的新文学,关于女性命运的诗歌、戏剧、小说,可以开列出很长很长的书单。妇女是社会的两个主人之一,是人类历史两个缔造者之一,但是她的命运,几乎从来都很不幸。在我们的生活中,没有谁能同母亲、爱情、家庭分开。作为"人学"的文学,带着强烈的正义感、同情心和感**彩,关心她,歌颂她,表现她,则是义不容辞的、天经地义的力。柳溪的经历和遭际,决定了她后半生创作的题材。但是生活的多样性、复杂性、地域性、社会性、时代性,制约着人物的性格、思想、观点、感情,因此,"人"便永远不会是一种模式。于是,柳溪笔下便有了吉悒兰、高婵、高婕、高妤、素娥,以及高殿臣的几个老婆等等不同的女性形象。"我们从这些小说中看到了柳溪,看到了她的思想,气质,生活态度,政治观点,爱与憎,喜与忧"(刘锡诚:《在重新执笔之后——读柳溪中篇小说有感》)。是的,我们在字里行间看到了"作者自己的遭遇、感情和血泪",更看到了一个风云变幻的岁月——由许多人组合起来的命运。

    《生涯》,作者是以泣血泪的感情,悲怆地写下的一部小说。主人公吉悒兰的旷世苦难,从社会的角度,真实而形象地反映了历史。

    1967年,——文化大革命最疯狂的岁月里,吉悒兰在死神面前,似乎是于弥留之际那种昏沉的思绪里,像梦一样回忆了苦多乐少的一生。她一生下,就死了母亲,于是便开始了白眼和打骂的折磨,还当过人家的使女;但她反抗过,寻过死。一个偶然的机会,在超龄好几岁的情况下上了小学,从此算结束了苦难的童年,但又进入了不幸的青年时代。她的恋爱生活,不是上当受骗,就是被抛弃。她向往革命,追求光明。参加革命后,那个分配给她的丈夫,竟在她政治上受屈辱的时候,落井下石,残酷地践踏道德和良心,以"假离婚"的欺骗手段,使她失去了家庭和子女。婚变给她的灵魂带来了至深的创伤。接踵而至的,又是被打成右派分子、劳改、大病、血崩和那魔鬼文化大革命……这是一个"特殊而真实"的人物的一生。

    善良的吉悒兰,执著的感情和信念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她受污辱,受欺骗,受屈辱。这是历史的无情,社会的残忍!

    但是在吉悒兰的悲剧命运中,她是一个强者。因为,从小就不屈服于后母的淫威,一直追求她所追求的一切。她一直生活在逆风和暴风中,但从来没有倒下。我喜欢吉悒兰自杀未遂后的富有个性的语口:

    在外祖父家那个自灭未遂的痛苦场面,给了我这个幼小灵魂一个处世哲理:有自灭的勇气,就应该有求生的勇敢,把那股勇气运用到求生的欲念上,你就能冲破一切软弱的怯懦的念头而坚毅地活下去。这思想一直在我的心灵上,占据着一个重要的位置,无论是我少女时代失意的痛苦,少妇时代不幸的婚变,以及投身火热的革命斗争后,在残酷无情的政治斗争中,被卷进灾难的漩涡,弄得家破人亡和夫离子散,我也没有再自杀过……

    这是她从人生的苦酒中提炼出的认识和精神,是她性格和形象中闪光的东西。话又说回来,她毕竟是一个社会的人,活生生的人,作者也写了她的幼稚、上当、受骗的弱点、过失和悔恨。这,便是她——一个弱者的表现。在一种据有统治地位的社会力量或集团面前,个人毕竟是弱者。你即使拥有光芒万丈的真理,或是正义的化身(从长远的历史观点来看,真理和正义永远是强者、胜利者),在短暂的时间或时期,也很难扭转颠倒的乾坤。吉悒兰曾是这样千千万万个"牺牲者"中的代表,最后,她只是个被解放的"胜利者"。假如不是十月的春雷劈开了暗夜,那轮光芒四射的新太阳,也不会冲过云海,喷薄而出,吉悒兰也不可能得到新生。

    柳溪的《生涯》,具有最明显的"自传性"。这从主人公吉悒兰身上,一眼便能看见作者的影子(当然,《四姊妹》中也有作者的家世,高婕身上也有作者的影子),但我们不能说,这位文学形象就是柳溪,那样就会降低文学作品的社会价值。柳溪本人在其中篇小说集的《后记》中说:"众所周知,历史上的许多著名的作品,差不多或多或少都有作者自己的影子,我这个落伍掉队的女兵,自然也不例外。读者可以从中听到我真诚的呼喊。"又说:"《生涯》,可以说是我的'自传性'小说,而'自传性',并不等于就是'自传',它毫无例外地是进行了某些符合文学规律的艺术加工。……我想,文学作品它自然是描绘人生的,甚至也写了作者一些个人遭遇中的悲欢离合,但它仍是文学作品,而不是真实的传记。"这是作者坦诚的自白。作家冯骥才在柳溪的《关于中篇小说〈生涯〉的一封信》中,在谈到自传性小说时写道:"……自传性小说所描写的内容,大都是作家亲自经历过的、切肤感受过的、浸透着本人的真情实感。对人物、场景、环境、心理的描写,常常不靠想象,而凭回忆。各种细节招之即来。人物都有着活生生的原型。作家写起来就会很动感情,也很便当和自如。……作家写这种小说时,只要把过去生活中闪光的、有价值的片断提出来,做些加工,连缀一起就成了。"这些意见,是颇有见地的。当然,既然是"小说",不仅要有艺术加工,还得有顺情合理的虚构。这在创作,是允许的,必不可少的。柳溪的《生涯》,就是因为浸透了浓厚的"自传性"的色彩,又把主人公的命运融入社会的大风大浪的流程之中,才使它有了震颤读者心灵的艺术效果。

    《四姊妹》是《生涯》的续篇。它的背景与《生涯》基本一致,仍然是中国解放前后大动荡的社会生活,描写一个父亲、三个母亲、四个女儿这样一个家庭的兴衰与沉浮。四个女儿是中心人物,她们截然不同的人生旅途,不同的命运,真实而形象地再现了中国社会的变迁。

    地主官商高殿臣的四个女儿是四个完全不同的形象。高婵,"嫡出长女",平时总是带着她母亲的庄严,举止雍容华贵。她性格孤僻,我行我素,终生信奉独身主义和科学救国。解放前夕,当一些人纷纷逃亡美国,或想逃而不能的时候,她却抱着为中国妇女服务的目的,从美国留学毕业回到北平。她说:"我是一个医学科学工作者。我用不着问今天是国民党,明天是**!我的信条是居里夫人的名言:科学是不分国界、阶级、种族的,科学无祖国。它应该打破狭隘的局限,服务于全人类!"作者并没有让她说大活、空话,她是一个典型的不问政治的旧知识分子的形象,富有正义感,喜欢高婕,讨厌高娟……

    高娟,长得丰姿绰约,很会眉目传情,忸泥作态,懂得在什么场合应像花一样张开笑脸,在什么场合应庄严、肃穆。学生时代,她是有名的枝花,在去新京参加清朝末代皇帝"选妃"不中后,便与伪满大臣结婚。抗战一胜利,就急忙易主,当了国民党接收大员的第十一个小老婆。解放后,又成了新政权下**一位"高干夫人"。文化大革命中,她带头斗争高干丈夫,划清界线,离了婚,靠上了支左联络站的军代表,于是那位海军航保处处长又成了她的丈夫。她会看风使舵、左右逢源,极善投机,利用结婚、离婚攀龙附凤,是一个似乎永远浮在水上的漫画式的人物。

    高妤,在四姊妹中最小,"是一个天生的幸运儿,一个天之骄子!一个绝代尤物!"她当了国民党首席接收大员、行辕主任的干女儿,梦想着"参与这个世界的大变革"。她追捕过三姐高婕。到台湾后,现实使她选择了科学,抛弃了政治,定居美国,成了物理学博士。作者笔下的高妤,其性格是发展的;她作为美籍华人回国探亲,主要就是要向三姐高婕道歉、忏悔。

    高婕,是《四姊妹》的主人公,作者着墨最多。她是"庶出"——姨太太、小老婆生养的。这种社会地位,给她带来的是屈辱。从出世以来,她看到的是母亲的悲苦——受欺压,挨打骂。从这样的阶级烙印里,生长的是不平,是反抗。她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她的眼睛是深邃的,目光是冷峻的。她的妩媚里,透出的是忧郁、悲怆和凄婉。由于社会地位、环境(她接触过女英雄赵一曼等革命者)的影响,高婕背叛了家庭,成长为一位向往革命、追求光明的新女性。她秉性勇敢,十五岁就在长春、北平参加**领导的地下斗争。解放后,她走上成熟,富有坚定的自我牺牲精神,时时把握着崇高的信念,因此她才能以高尚的道德力量,毅然同被打成右派分子的石屏结婚。这样,一个冷寞的、屈辱的、被误解的、"眼泪浸泡着心的凄凉岁月",以二十年漫长的黑色阴影,残酷地罩住了她。但她默默地奋斗着,期待着,始终保持着自己的信仰与赤诚。"艺术家的使命就是把生命灌注到他所塑造的人体里去,把描绘变成真实。"柳溪实践了巴尔扎克的这句名言,她不是把生活、人物变成作家笔下"描绘",而是以血泪和生命去塑造,所以才有高捷等人富有生命力的文学形象。

    《四姊妹》的父亲——地主官商高殿臣,是写得最成功的一个人物。他精通商业行情,是交际场中的大市侩;他一生中唯一遗憾的是没有"爵位",恨自己只是一个"土鳖地主"。为了挽救家庭败落的命运,他以四个玉树般美丽的女儿为钓饵,让那些有权有势的军政界的官宦人物上钩,好"有个能作威作福的乘龙快婿,管他什么伪满、中华!"他以杨玉环如何被唐明皇册封为贵妃对女儿们进行教育:"她爸爸成了老太爷,她哥哥杨国忠成了宰相,连文武百官也顶不上人家一个杨家闺女!……你们姐妹四个,要有一个成了这么显贵的一品夫人,光耀咱们高家的门庭,那我也不白来人世走这一遭啦!"当"新京"皇宫传出"选妃""圣诏"时,高殿臣恨不得立刻携眷奔赴"满州国"应诏,为当"老国丈",竟把家从哈尔滨搬到长春,大花"运动费",不惜走"后门"……高殿臣是个随机应变的几朝"元老",伪满、国民党时期他是上面的人物,**时期,他仍然浮在上面,成了"红色资本家"。"统战对象"。实际上,他的骨子里却是一个没有国家、没有民族、货真价实的卖国贼、反动派!他自己曾说,他称各式各样的女婿:"有高干女婿,外国女婿,还有劳改释放的女婿……"这是一部多层次、多矛盾,纵横交织的历史!高殿臣,则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不管风吹浪打,成长起来的一个令人费解的"怪物"!

    《彩凤凰》是一部农村劳动妇女高尚道德、情操的颂歌。柳溪说,它"是专门描写农村妇女形象的。她是我在抗日战争中就熟悉的妇女,而她的遭遇,又是在老解放区常见的,我为这些勤劳、勇敢、善良的女性流过眼泪,抱过不平,因而写起来不仅感情饱满,而且也献上了我崇敬的心情。"

    小说中的葛素娥,在八年抗战中,支持丈夫参军打日本,以自己的生命,勇敢地掩护过他。她不仅承担了养育一家老小的重担,还跟着雁翎队打过伏击。然而,这位对革命有功之臣,革命胜利后她得到的却是不幸。她和进城后当了官,变了心,抛弃了她的乔振民是"抓髻"夫妻,过去非常和美,他当了八路军后,她为他站岗放哨,盖洞口,他挂了彩,为他养伤。但在文化大革命中,当乔振民被揪斗时,她不仅疼爱地可怜他,还为其申张正义:"……尽管乔振民对我没良心,我恨他,可我要说,他不是一个孬种,更不是一个叛徒!他打日本鬼子,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干革命咧。他不是胆小鬼,怕死鬼,他身上挂过多少彩,有多少枪眼儿,我知道的最清楚……这是实际事儿!我恨他没良心,这也是实际事儿,但这是私人间的个儿,可那是革命的大事儿,不能胡编。"这些话,只有一个公正、善良、仁慈、高尚的心灵里才能流出,这些话如同雕塑家的一刀一斧,画家的一笔一抹,最后完成了这个闪光妇女的形象。葛素娥的性格也有弱点:那就是奴隶般地忍受痛苦,"打断胳膊往袖里掖,打掉了牙往肚里吞"这种从中国几千年妇女的命运中因袭下来的逆来顺受的一面。这个人物的心理刻画、性格描写极其细腻、准确。作者从千百万个葛素娥的命运中,把最真切、感人之处,提炼出来,诉诸笔端。在朴素、自然、抒情、清疏的文笔之中,为我们创造出一个有着民族传统的文学形象。

    在生活中,或在历史上,虽然邪恶得逞的悲剧普遍存在,但在柳溪的多数作品(如以上三部中篇小说)中,都是大团圆的结局。这从美学上,表现了中国人在艺术上的美好的善良愿望,也体现了作者美学观点及对弱者的同情。

    九

    《功与罪》是柳溪以二十多年的奋斗写下的具有较高艺术概括力的长篇巨著。它以主人公方红薇的成长为主线,再现从"九·一八"到"七七"事变前夕中国北方城乡波澜壮阔的革命斗争与社会生活。

    小说是从美国传教士查理德和与他有两代世仇的贫农女儿方红薇的斗争展开的。聪明、美丽、天真、善良的方红薇,在水峪镇为父母取药时;被从事对中国儿童做征服心理实验的查理德拐骗到北平,幽禁在深宅大院。曲折、复杂、激烈、艰苦的斗争就从这里发端,并逐步深入、激化。方红薇从被拐骗,到接触革命,受到启示,挣脱教会势力的羁绊,积极参加"一二·九"运动,并作为领导,南下请愿,这是一个艰苦的历程,也是她从幼稚到成熟、成为革命战士的过程。这中间,交织着民族矛盾、阶级斗争,有真诚的友谊,有纯洁的爱情,既有历史长河中激流勇进的战士,也有沉沦、叛变的渣滓。

    这部小说,是柳溪在1958年酷暑中,被戴上右派分子"荆冠"那天,下定写作决心的。《功与罪》从写作意图、结构、时代背景到成稿,都有不少重要的变化。柳溪说,她写《功与罪》的目的,最初比较简单,但酝酿了好久。她老家献县的张庄有个大教堂,在抗战与解放战争中,专门搜集**的军政情报。1947年被破获,她对此颇有感触。解放后她去参观育婴堂,见到白骨累累的死人坑,深受教育,于是便决定写一部单纯揭露教会配合侵略中国的作品。但后来她被劳改,时间挤掉了,拟写的作品搁浅了。是她划成右派之后,才又燃起创作这部小说的**。那时她在天津南京东路看见一座德国天主教堂正作晚祷,许多中国人虔诚地在听一个身穿白色绣花道袍的人在讲经。柳溪说:"当时我心里很难过,已是六十年代了,在我们国家对宗教还那么火热,我感到有一种揭穿宗教的责任。这时我想到我仍旧要写这部作品。"

    她在冀中时,认识一位曾是内蒙古王爷的军区司令部的参谋长,为了投身革命,他坐过牢,爱妻在狱中生下一女后牺牲。"二十年后,在一次剧团为部队演出时,她发现一个女演员长得很像他死去的妻子……非常凑巧,女演员原来也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父亲是革命者,母亲在狱中生她后死去,她被送到育婴堂长到十五岁,才偷着跑到根据地参加了革命。参谋长从身上拿出保存的照片,于是他们抱头相哭,从此认了父女。北平解放后,女演员忽然接到她生身父亲的信函,被认走了。可是他们还保持着父女一般的感情。这件事使我非常感动,于是初稿我就写了这个故事。"(《功与罪》上部《后记》)在农场劳改时,柳溪与与一位也被打成右派的巾帼英雄人物同居一室。她的故乡是基督教美以美会的一个教区……八岁时被一名美国传教士拐骗到北平,经过学生运动和地下工作的锻炼,"七七"事变时参加了革命。之后,东挡西杀,业绩辉煌。柳溪说:"她是我们这个时代孕育的女性英雄人物的典型……劳改分手后,我书中的女主人公的形象,便鲜明地树立起来了。于是我以参谋长的故事和她的经历结构新的梗概,重新写作了第二遍。"这位女英雄,就成了方红薇的原型。这部小说她从1958年构思,1962年写作,到1965年,她完成了两部半。

    人的思想是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而变化的。一部作品的构思,同样会随着作家对生活、对历史认识的不断加深而升华。文化大革命中,柳溪有了新的想法。从革命"中坚"被一批批划入"敌人"营垒,到开国元勋、盖世英雄和无辜人民相继死于非命,这些确凿的事实说明了什么?"历代兴亡有其必然的规律。"柳溪说:"我以为认真的政治家应该回答这个问题,有良知良心的作家,通过他们的艺术实践,也应该回答这个问题。"她不仅悲愤地呼吁,也去实践。《功与罪》几易其稿,几易其名,就是她不断深化主题的证明。柳溪是在寻找历史的答案。她在给我的信里说:"顾名思义,我写《功与罪》就是想通过人物的命运,大胆地评价这一历史阶段的功过,给后来研究历史的专家,提供一点生活背景、时代气氛、人物的可怜命运,他们可歌可泣的斗争,以及谁在创建新中国和谁制造了这场浩劫、灾难。"

    《功与罪》气魄宏大,所反映的生活浩繁。笔者对方红薇、李大波等,以及像艾洪水等人物未作分析,只能留待以后。这里以较大的篇幅记下了这部小说的创作过程,我想这对研究柳溪的创作思想及其长篇小说会有好处。

    柳溪的十六万字的通俗长篇小说《大盗"燕子"李三》,是她以群众喜闻乐见的民族形式,探索文学民族化、通俗化的一种尝试。"燕子"李三同拳王霍元甲、大刀王五,并称"幽燕三侠"。这部小说描写了本世纪三十年代威震京津、劫富济贫,以及他如何搭救北伐战争中的军团长越狱的正义侠骨、赤胆忠心的感人事迹。这部小说由《花山文学丛书》发表后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天津《今晚报》连载了删节本,接着,电视台、电影制片厂、剧团、连环画都要改编。如此热烈的反响,柳溪颇为激动,使她进一步体会到文学大众化、通俗化的重要性。

    严肃与认真,是作家创作中必不可少的精神。柳溪就是以这种精神深入生活、观察生活、研究生活的作家。修改《功与罪》时,她走访了女主人公的故乡,住在她当年落生时的土炕上,还采松枝与野花为她扫墓,夜间盖着她的被褥,思念着她的音容,眼泪打湿了衾枕。那一次,柳溪搜集了许多女主人公的英勇斗争事迹。写作《大盗"燕子"李三》也一样,为了对这部真人真事的作品进行必要的艺术加工,她访问了当年枪毙李三的原北平警察局长、八十九岁高龄的鲍毓麟,这使她了解了许多具体情况和那时社会风貌的知识,为作品增加了不少生动的情节。《超级女谍》又是一部通俗传奇佳作,深受读者喜爱。

    一个作家丰富的生活阅历和雄厚的积累是从哪里来的?我想有着传奇般生活经历的作家毕竟是少数,关键还在于作家到生活广阔的天地里去汲取。我想起美国作家海明威《午后之死》里的一段名言:"……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对干他想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得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壮观,这是因为它露出水面只有八分之一。一个作家因为不了解而省略某些东西,他的作品只会出漏洞。"这些话,不仅使我联想到柳溪作品的深厚,也想到她笔下那些较为合理的剪裁。

    柳溪作品的风格,同她的性格一样:明朗、磊落、风趣、诙谐,多是大的主题。她喜欢抒情,但不喜欢纤细。柳溪说:"在作品里,我希望给人们以希望,对未来充满信心。"这使我想到,她多数作品的大团圆结局。她还说:"我是学历史的。我写的东西,总愿意把时代背景写得真真切切,有时特别注意烘托环境和气氛,有时也特别喜欢选择具有时代特点、历史特征的事件作为描写环境的陪衬。"这一点,在《功与罪》中表现得最清楚。

    十

    1986年9月,柳溪率领中国作家代表访问法国,我在马赛第一大学接待了她和林斤澜、梁晓声。她瘦弱的身体不禁令人大吃一惊,同四年前在天津访问她时完全判若两人。她告诉我,出访前几个月,大病一场,真是九死一生。

    1985年后,她被推上领导岗位,除了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作协天津分会党组负责人、副主席,还担任《天津文学》、《通俗小说报》主编和中华文学基金会理事。她对我说,她真诚地不愿承担这些职务,并随时准备辞掉它们,静下来,写小说《纪昀传》……一位本份的作家,做作家的事情,才是她的追求……

    柳溪在给我的信里,最后有一句话:"啊,往前看吧,我们充满希望的国家!"

    这个充满自信和希望的时代正在走来。冰河已经成春水,那些灾难已经写入历史。柳溪,一位普通的中国作家,作为旅人,在生命的长途中,历尽辛苦,才走出跋涉了二十余年的沙漠,来到满眼春色的绿洲,创作上才有了累累硕果。她是从历史大河里游来的作家,这一切又已经成为过去。她说:"我要进步!无论长篇还是短篇,都应当开拓新领域,挖掘新思想,要写别人没有写过的,或是在旧的题材领域里挖掘出新意来。不要嚼别人嚼过的馍,那没有味道。一个作家应该生活得深,思索得深,开拓得深,不这样就没出息。取乎其上,得乎其中。我是这样要求自己的……"

    是的,柳溪正在这样做。在新的历史条件、生活环境中,她定会以新的思考、更娴熟的技巧,创作出不负众望的佳品。

    1985年元旦草于法国蓝色海岸1995年元旦改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