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谢冰莹(2/2)

到孙家。谢冰莹有正义感和进取心,为了北方左联的工作和参加几次进步戏剧的公演,还因为主编过一个妇女月刊,竟被国民党当局视为罪犯,上了黑名单。当时,社会是残酷的,白色恐怖像张牙舞爪的魔鬼到处游荡。得到要逮捕她的消息后,只好当晚就乘津浦车南下,不得不失掉了就要到手的女师大的毕业文凭。为她筹备旅费,朋友们当掉结婚戒指和棉袄,孙席珍夫妇特地赴车站给她送行。她,又开始了流浪生活。"社会太残酷了,它不让一个纯洁有为的青年去发挥他的能力,处处于优秀的青年以严重的打击,一直到使他们无法生存为止。"

    由南京转赴武汉,把孩子交给符号的母亲,在那里,以笔杆劳动,换取生活资料。但她逃亡的消息很快传到武汉,为了不出麻烦,只好到湘江对岸的岳麓山的昆涛亭隐居起来。这里很美,但面对湘江升起的太阳和那清溪里自由跳跃的小虾,却温暖不了她那颗被悲痛和凄凉紧紧蒙着的心。她想到死,想让青风峡里血红的枫叶为自己盖棺,但为了光明和孩子,理智又一次主宰了她,又开始了写作。在这段不太长的日子里,她经过无数次感情与理智的剧烈斗争,终于从苦海中拔了出来。"一个青年,尤其是一个富有战斗精神的女性,她不但要和万恶的封建势力奋斗,而且要和妨碍自己事业、容易消磨勇气的爱情奋斗!世间有比爱情重要万倍的事业待我去做……"她想,做人不能对不起良心和社会。回到家乡,她同母亲见了一面之后,下决心到上海寻找新的出路。

    四

    1931年仲夏,她在上海江湾幽静的黑房一子里,不停地构思小说里的人物,废寝忘餐地写作;那时,她一天能写一万三千字,仅用了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就写成了《青年王国材》和《青年书信》两部稿子。《青年王国材》是她生平第一次用第三人称写的长篇小说。"在动笔以前,并没有写出大纲和人物表来,只把整个的结构大略在脑子里构思了一下,以中学生为题材,内容描写一个好出风头,谈恋爱的学生,和一个埋头苦读的学生,两种不同的生活。人物是从我教过的学生里面挑出来的,把好几个人的优点,集中在王以仁的身上;把好几户人的缺点,加到王国材和女主角梅英的身上,就这样,我不分昼夜地埋头写作,不吃饭,不睡觉。有时买几个面包来放在桌子上,饿了,左手拿着面包啃,右手仍然在写字;晚上,实在写累了,和衣往床上一倒,老鼠成群结队地跑来把面包拖走了也不知道;第二天,眼睛一睁开,脸不洗,头不梳,又伏在桌子上写。"等到两部稿子完成之后,她说:"我再也没有勇气修改它,而且连再看一遍的勇气都没有。"这两部书顺利出版了,使她一共得到了六百五十元的巨款,这时,她决定用这笔款去东京留学,完成梦寐以求的读书志愿。

    我是从小就喜欢游山玩水的,当长崎丸把我从黄浦滩头载到了东海的时候,我高兴得好像逃出了樊笼的小鸟……

    当她乘船到达长崎时,"九·一八"事变已经发生,她看到这样的"号外":"皇军占领沈阳!支那军惨败!张学良逃亡!"

    她不相信这是事实,难过得流出了眼泪。国难,激烈地摇撼着那"颗爱国之心,她想马上回国参加作战,把我们的东北夺回来!但同行者劝她,说到必要时留学生可以全体回国……

    这个机会很快就到了:留日中国学生一千余人,在东京举行了一次"追悼东北死难烈士大会",与日本侦探、警察发生冲突,不久,大部分留学生带着受了无数次伤的心回到祖国的怀抱。

    谢冰莹一到上海,便发生了"-·二八"淞沪战争。她参加了著作者抗敌协会,白天参加医院组织的救护队工作,晚上写稿,编辑周刊《妇女之光》。她还动员了三百多个妇女参加抗战工作。这时期,她认识了女作家白薇、诗人柳亚子和林庚白。刊物被法国帝国主义强行停刊后,她满怀失望飘流到福建,在厦门中学和天真纯洁的青少年在一起,她说:"教书的确是一件最快乐的事,……喜欢帮助他们研究文艺的工作",上课时他们是师生,下了课便是好朋友。

    谢冰莹像一个喜欢播种的园丁,帮助学生为《厦门日报》编辑文艺周刊《曙光》,还和谢文炳、方玮德、郭莽西、游介眉创办了《灯塔》月刊,那是厦门唯一的文学刊物,是沙漠中绽放的一支灿烂的花朵,但只出了两期便被迫停刊。

    她喜欢厦门,那海,那浪,那纯洁的孩子,但环境压迫她,使她又像失落在虎狼群中的羔羊一样,随时都有被捉拿的危险。当时和现在都一直有人认为她参加了"福建人民政府"的活动,任妇女部长,还说她是社会民主党。她虽然同"福建人民政府"的成员有联系,他们也曾邀请她去工作,但确实和这个"政府"没有关系。她说:"我是个爱好自由的人,我不愿意参加任何党派,也不愿意卷入任何政治漩涡,更看不起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官僚政治家和那些今天拥护甲派,明天打倒乙派的投机革命家。"经过几年的政治动乱和生活的磨难,使她逐渐形成了只是凭着正义感和良心去生活去写作的人生观。说到这之前的生活时,她曾讲:"在上海时,曾为了左翼的问题,闹得天花乱坠。报纸杂志上只看到一些我打倒你,你打倒我的内战文字,而没有看到他们放弃共同为国家为民族前途努力的文章,我悲哀,我痛苦,我只有低下头来悄悄地叹息,我始终没有加入过他们的阵线,没有被任何人利用写过一个字的帮闲文章。"这是她对左联成立后上海文坛的看法,她觉得"内战"是不应该的,而应-致对外。

    尽管她在福建仅仅是个中学教员,但"妇女部长"的头衔却在当权者的档案里备了案。她必须悄悄逃走。回到上海,就在《申报》上看到包括她在内的通缉名单。柳亚子劝她回故乡躲一躲,于是她到了长沙,住在妙高峰青山祠里,应赵家壁之约,整天闭门写作,《一个女兵的自传》就是那时完成的。

    女兵自传的写作完全是被动的。当时正在良友图书公司主编中国文学丛书的赵家壁很欣赏她的文章,一再写信要她赶快写完一部书交他出版,书名也已拟好,叫做《一个女兵的自传》,并限她三个月之内完成。"我当时真是诚惶诚恐,忐忑不安。……我那时一来为了想筹备旅费重渡东瀛,完成我的学业;二来借写作可以减少一点精神上的苦闷,于是就勉强答应下来。我先拟定了几十个小题目,准备每个题目,最少写一千字以上,最多不要超过三千。那时候,我还没有养成写作的习惯,完全随着兴之所至,有时一连写三天三夜也不想睡觉;有时一连十来天也不动笔,所谓一曝十寒,正是我那时的写照。"

    女兵自传断断续续发表了一些,深受读者的欢迎,但直到她从日本回来才交了上卷,1936年3月由良友图书公司出版。

    女兵自传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她在谈怎样写《女兵自传》时说:"当我动笔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就下了一个决心,我要百分之百地忠实,一句假话也不写,完全根据事实,不渲染,不夸张,只有绝对忠实,才有价值,才不骗取读者的热情。"

    在她写作的作品中,最使她伤心、痛苦的就是写《女兵自传》。她说:"我要把每一段过去的生活,闭上眼睛来仔细地回忆一下,让那些由苦痛里挤出来的眼泪,重新由我的眼里流出来。记得写上卷的时候,里面有好几处非常有趣的地方,我一面写,一面笑,自己仿佛成了疯子;可是轮到写中卷时,里面没欢笑,只有痛苦,只有悲哀。写的时候,我不知流了多少泪,好几次泪水把字冲洗净了,一连改写三四次都不成功,于是索性把笔放下,等到大哭一场之后再来重写。"

    对于写作她是很严肃认真的。她喜欢把故事里面的情节和人物,翻来覆去地思索,直到打好腹稿,许多对话能朗诵出来,这才开始动笔。她说她要学习托尔斯泰一连把《战争与和平》修改七次的精神,《女兵自传》她改了五遍。

    由于生活的沉闷和对读书的渴望,谢冰莹不顾一切,又于1935年第二次赴日留学,入早稻田大学文学研究院攻读西洋文学。当时她有一个计划:"再努力读三年日文,然后把歌德、托尔斯泰、罗曼·罗兰、巴尔扎克……几位我最崇拜的作家底全部杰作,介绍到中国来"。

    1936年4月12日,那是日本帝国主义用血淋淋的屠刀雕刻她的记忆的日子,是到死都不会忘记的。那天晚上,她刚补习日文回来,就被侦探抓到目黑区警察署去了。她被捕的原因是:当日本侦探三次问她去不去欢迎朝日的溥仪时,她不但不去,而且反对。谢冰莹说:"溥仪,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遭到全中国人唾骂的汉奸而已",根本不承认有什么'满洲国"'。为了爱国,她蹲了三个星期的日本监狱,受尽了侮辱和痛苦,敌人用饭碗粗的圆柱子打她的头(致使她留下永久的头痛症),用四楞竹棍几乎压断手的骨节,使她昏迷过去。当时日本的每家报纸都发了消息,上海的报纸也说谢冰莹是"国际社会主义者的活动分子"。后来柳亚子拍了电报,催促当时的驻日本领事馆和留学监督处保释,另外,也由于日本朋友的同情、帮助,才逃出虎口,回到祖国。但那些写了八年,从未间断过一天的日记和许多珍贵照片及原稿,通通被日本军阀没收。她那本《在日本狱中》,对她坐牢的生活,对祖国的感情、日本法西斯的罪行都有着详细的描述。

    回到祖国后,她没有在上海多呆,便取道香港到了桂林,不久便到南宁高中教语文,编辑《广西妇女》周刊,还整理了十多篇散文辑为《湖南的风》由北新书局出版。

    从1930年起,谢冰莹与鲁迅有书信往还。1936年10月19日鲁迅与世长辞。这一噩耗,使病中的谢冰莹痛苦万分,当即抱病草书祭文《纪念鲁迅先生》,并在黎烈文主编的《中流》第一卷第七期上发表文章:

    像午夜里爆发了一颗炸弹似的,鲁迅先生逝世的消息传来,使每一个景仰他、崇拜他的人怔住了!

    正当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略我国到了最猖獗,中华民族的生命危在旦夕,劳苦大众处于万重压迫之下的非常时候,一生为真理,为正义,与封建势力,帝国主义者奋斗的鲁迅先生,不幸因肺痨而与世长辞了!这不仅是中国文化界一个巨大的损失,而且是全世界新兴文化领域里的一个莫大的损失!

    在一个黑暗的时代里,帝国主义者及其爪牙,为了要镇压劳苦大众的反封建反帝运动,不惜用种种惨无人道的毒辣的手段来压迫他们,屠杀他们;拿着一支笔,努力暴露旧社会的黑暗丑恶,指示新社会的光明与幸福,描写被压迫人类生活的惨苦的一切思想前进的作家,都有举步荆棘之感。我们伟大的鲁迅先生,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里,始终抱着不屈不挠的精神,与万恶的旧社会奋斗……在他的文章里,从来找不出"消极""幻灭"的字眼,他的思想始终是一贯的反帝反封建,一直到他临死的前两天,他还是那样倔强,那样抱病校稿,撰文,计划着要印的书籍。

    鲁迅先生,你是尽了你的责任而过早永远的休息去了,一切敌人们将不知要怎样高兴,因为现在又少了一个领导青年大众的"叛徒"了。但是,成千成万的勇敢前进的文化工作者,正在继续着你未完的工作,正在猛烈地和敌人们斗争,只这一点,你是可以在九泉之下感着安慰的。

    永存在我们心坎里的悲哀,是描写不出的,真正的纪念你,惟有从艰苦的环境里,打出一条血路来,解放被压迫的中华民族,解放全人类的奴隶!

    虽然,谢冰莹不愿介入文化界的矛盾和斗争,但她对于鲁迅先生的崇敬溢于言表。从这篇祭文中,我们又可窥见谢冰莹的人格。

    五

    1937年,当她正在南岳衡山半山亭疗养的时候,卢沟桥上抗战的炮声把她从病床上赶到了前线。她母亲病故不久,父亲又患重病,但她顾不得感情的创伤和亲情的挽留,心,扑向了战火,她毅然告别家乡,永别了父亲,奔向战场。她说:"这是一个大的转变,也是北伐以后第一次痛快的生活。"大革命时代的青春活力,又在这位"女兵"心头生长起来,她,还是那位"女兵"!

    谢冰莹来到长沙,立即发动妇女到前线为伤兵服务,四天内便成立了一切都是自备的湖南妇女战地服务团。对她的行动,统治者并不以为然,还骂她们无用,说女人是不能上前线的。但由她负责的妇战团还是抢先上了前线。她举着鲜红的团旗,她们高唱着《义勇军进行曲》,高呼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华民族解放万岁!"的口号告别了长沙,许多人都流着热泪为这群热血沸腾的女青年送行,其中也有孙伏园先生。

    这是谢冰莹一生最快乐的经历之一,她说:"真的,我不知用什么文字来形容我的快乐";她一直认为那是最值得回忆最有价值的既艰苦又悲壮的人生!

    在战场上,她始终抱着"救一伤兵,就是杀一敌人"的信念。她们虽然没有同敌人直接拚命,但为"受伤的战士洗伤口、敷药、绷扎、倒开水、喂饭、用温柔的语言安慰他们,用激昂慷慨的话鼓励他们,为他们写家书,寻找旧衣服给他们御寒,送书报给他们看,讲述时事给他们听……",她们不分昼夜地工作着,战斗着,她们睡的是潮湿的地铺,喝的是泥沟里的污水……生活是苦的,但谁也不说苦,谁也不怕苦。

    在抗日战争的烽烟里,谢冰莹跑遍了运河东西、长江南北,跑遍了黄河流域,在汉口作过"前线归来"的讲演,也曾在重庆为《新民报》编辑副刊《血潮》。在四川,她不习惯后方的生活,于是又奔向徐州;台儿庄大捷中那堆积如山的战利品,使她兴高采烈。这时期她写了许多报告文学,后来在广西出版了一本《五战区巡礼》。在欢乐与痛苦、光荣和侮辱、血泪与火交炽的战时生活里,她凭着自己的勇气,"冲破了黑暗","斩断了枷锁",又做了一次"叛逆的女性"。她回忆说:"我没有一天停止过我的工作,虽然我个人是胜利了,一步步接近了光明、幸福。但回顾整个的国家仍然在被敌人侵略着,全中国的妇女还在过着被压迫、被轻视、被歧视的生活,我不能放弃我的责任,仍然要向着人类的公敌进攻;总之一句话,我的生命存在一天,就要和恶势力奋斗一天。"

    1939年初,她不顾国立编译馆黄维特的反对,不在后方作"太太",坚决到前方。到重庆,她在报上发表消息,动员民众一致挽救民族的危亡,组织妇女上前线为伤员服务。谢冰莹4月5日到宜昌,受到当地军民的欢迎,她为九十四军作讲演,疾呼救亡图存是每一个中国人的神圣职责。在那里,她组办救护人员训练班,第一次认识在基督教全国总会任训练主任的贾伊箴,冒着敌机的狂轰乱炸到前线视察,同诗人臧克家讨论战时文学问题。后来她又在老河口组织了一个训练团,全身心地投入抗战。她搜集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材料,并及时地写成文章,把为祖国而战的无名英雄介绍给千百万同胞。1940年至1943年,她到西安主编《黄河》文艺月刊。她说:"那一段生活也是值得回忆的,常常把稿子带到厨房去看,左手抱着孩子,右手写文章……"《黄河》是当时西北国民党统治区仅有的大型纯文艺刊物,对当时的小说创作有颇多贡献,不少撰稿人后来都是知名作家。这期间,她出版了《新从军日记》、《在火线上》、《战士的手》、《姊姊》、《梅子姑娘》、《写给青年作家的信》、《抗战文选集》及《在日本狱中》。后者是在华山三元洞写成的。写作是需要环境来配合心情的,但在景色幽美的华山来写狱中生活,太不调和。但她到华山的目的不是游山,而是写作,如果把用生命换来的宝贵材料永远埋在脑子里,是对不起一个作家的良心的。她在《樱花开的时候》一文中说:"无论做什么事情,只怕动手,一动手,总有一天会成功的。自从那晚下了决心以后,我便开始拟小题目,一共写了二十三个……","我对于写作的态度,是非常认真的:只要一动笔写文章,我全副的精神都要集中在情节上,我没有心思来做别的事,甚至听到孩子的笑声,我也并不高兴。……我要使全部的情感沉浸在回忆里,使那一幕幕血淋淋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像电影似的在我眼前演放;因此我在两个星期里,决不和孩子玩,我只等他们一出去,马上把门关上,同时用蓝布把窗户遮住,只露出四分之一的窗口,使光线暗淡得像狱中一般。在这样的布景和气氛下,我写得很快,精神贯注,一气写成三四千字是常有的事;到了晚上,更是我写作的理想时间……在豆大的菜油灯下,许多小青虫来扑向灯光,起初它们飞得很高,慢慢地它们又受了创伤,翅膀被火烧得支支作响;但它们并不灰心,仍然再接再厉地挣扎着,奋勇地向前猛扑;最后,它们的小生命都被牺牲了,后来者又踏着它们的尸体前进……"谢冰莹看到这些小小的无名英雄,就想起在受难的狱中,她觉得她也像这些小虫子一样,以必死的决心,在忍受一切敌人所加于的残害。她带着悲愤的心情写作《在日本狱中》,脑子里不论白天晚上,时刻回忆着狱中生活:"例如看守,犯人,和我同室住的良子,吉子,以及法官,翻译,大鸟公寓的管理人……他们一齐来到我的脑海里;我有时痛恨,有时伤心,有时我从门缝里望望隔壁,看见一些来游山的客人,在那儿有说有笑的,我就讨厌他们!我恨他们的谈话影响了我的写作,于是我在这边故意用拳头把桌子捶得砰砰响,大声地学着日本警察的口气骂着:'马鹿野郎!'('混蛋'之意)由于我骂别人,而联想到日本警察骂我,打我,以及我当时的心境。……在这个时候,不论什么人,他如果妨碍我的工作我就把他当做敌人一般看待。"

    她埋头写了十天,精神渐渐不能支持,头晕,眼睛模糊,腰背痛,但是《华北新闻》催稿付印,于是又恢复了夜以继日的写作,发誓"一定要把这些用生命换来的材料写出来告诉全中国的同胞"。她在脑子里又坐了一次监狱。当她写完《在日本狱中》最后一个字,竟兴奋得一夜没睡。这部书,也已由日本名作家鱼返善雄译成日文出版。她说:"我坐监牢的罪没有白受,我终于得到了精神上的安慰,我们的国家,也得到了最后的胜利,至于个人的损失,又算得什么呢?"

    1943年夏,谢冰莹离西安去成都,在制革学校任教。抗战胜利,她兴奋地赴汉口任《和平日报》(原《扫荡报》)及《华中日报》副刊主编,还创办了幼幼托儿所。她爱孩子的天真纯洁,从事儿童文学写作的志愿便是这时萌发的。1946年,自己借资出版《一个女兵的自传》(中卷)。1948年初,谢冰莹在北京师范大学讲授"新文艺习作",同时在北平复刊《黄河》月刊,仍任主编,贾伊箴在北京大学任秘书兼化学系教授。她回忆说:"那年夏天,我想到沈阳寻找写作素材,但到了山海关就走不动了,因为有十几里的铁路被毁掉了。山海关到处住的都是阿兵哥。他们看见我就说:'哎,女同志,这里有个空,来睡吧!'有时没有办法,我只好睡在他们当中,不过一切风平浪静,没有出事。我那时想,如果他们有不轨行为——我不会客气的,我可以打,可以叫,可以骂,因为我是战士!从山海关回北平,住在同乡刘克定家里,这时远在台湾的梁舒先生来信说,台湾省国立师范学院中文系要聘我去当教授。于是我便积极筹划赴台之事。但明达(即贾伊箴)反对,他说我太好动,刚从汉口到北平,又想去台湾。不过他还是顺从了我。我是从上海走的。在上海,我和小女儿莉莉住在赵清阁家里。她是一位感情非常丰富的人,处处善待朋友,诚恳之至。8月下旬离开上海,我带莉莉先到台湾,住台北和平东路二段——四巷十八号,明达和两个儿子暂留北平,之后不久,也到了台湾……"一晃几十年,至今流落海外,真是感慨系之;听起来像个梦,像个长梦,也像个短梦,人生难道真是个梦吗?

    八

    谢冰莹不信鬼神,但后来她还是真的皈依了佛教,于1956年拜师父,并取"慈莹'为法名,似乎从此无人无我,无智无得。

    她为什么信佛?故事是:1954年,她为台湾《读书杂志》写连载长篇小说《红豆》,当写到第三期时,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要求主编暂停,过了一段时间还是写不出,她已心灰意懒,要求干脆停掉算了,但主编和读者都不答应。这时,她突然想到:观世音菩萨是有求必应的,何不求她帮忙?于是当晚就提着小箱子到庙里去住,向菩萨叩拜后,往书桌前一坐,随之文思如泉,当夜就写了五千多字。她在庙里只住了几天,就把长篇小说完成了,如期刊出。其实,作品的产生并不是佛的法力,她那些苦苦写不出的日日夜夜,正是她开掘文思之泉的过程,而到她上庙来写作时,已是水到渠成之势了。这一点,她也清楚,她说的"信则有,不信则无"则是她中年以后对宗教看法的注脚。但自此,她便信了佛,在家里供奉了观世音菩萨像,每天必顶礼膜拜,桌卜的白银小塔里,还放着从印度来的三颗舍利子。之后,她曾改写佛经故事,出版了《仁慈的鹿王》和《善光公主》两本书。

    谢冰莹在台湾一直从事教学,但她的创作很旺盛,出版了多部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五十年代,曾先后到马来西亚和菲律宾讲学三年,在台湾出版了《菲岛游记》、《冰莹游记》、《马来亚游记》、《海天漫游》和以菲律宾为背景的长篇小说《碧瑶之恋》。六十年代,她主要从事儿童文学创作和研究。

    1972年8月,谢冰莹乘船到美国探望久别的儿女和朋友。她爱自然,爱山更爱海,对于海的恋情是从青年时代就种在心里的。她已多年不乘船了,这一次,她觉得那浪中的船,像海鸥一样,给了她许多写作的灵感。但是有一天,巨大的风浪使船身突然倾斜,她摔倒了,右大腿骨折,使她几乎昏了过去。在没有医生治疗、无药止疼的大海上,她以惊人的意志,忍受了二十多天的痛苦。船一到美国宾夕法尼亚,马上就进医院开刀,大腿肌肉里被放进一截不锈钢支架来代替已经粉碎了的骨头。在美国治腿的一年间,她没停笔,仍为台湾《小朋友》月刊的《海外小读者》专栏每月写一篇文章,把美国的风土人情,介绍给小朋友。

    1973年,她回到台湾,又经五位骨科名医会诊,进行了有效的理疗,在一个四只脚的不锈钢拐杖的帮助下,经过苦练,学会了走路,她风趣地说:"我一生学过两次走路"。

    由于腿的原因,迫使她从任教二十多年的台湾师范大学(原台湾师范学院)退休,1974年又到美国,同丈夫贾伊箴住在旧金山,过着有规律的生活:每天6点起床,吃完早点便上楼念经,作运动;7点40分柱着拐杖搭公共汽车去中国城的一所英文学校学英语,然后买菜,下午阅读报纸、杂志和朋友来信……但她还不能习惯美国的生活。

    谢冰莹是一位不甘寂寞、从不愿闲静下来的人。退休后,她在写一部长篇小说,还要继续写《女兵自传》、"五四"以来的作家印象记,还要为小读者写一两本佛经故事。

    在近七十年创作生涯中,谢冰莹在文坛上不停地耕耘,写了一千多万字的作品,至今共出版了散文集《从军日记》、《麓山集》、《我的学生生活》、《军中随笔》、《湖南的风》、《抗战文选集》、《生日》、《冰莹创作选》、《爱晚亭》、《绿窗寄语》、《故乡》、《作家印象记》、《梦里的微笑》、《生命的光辉》、们日金山的雾》、《观音莲》、《抗战日记入《新生集》、《冰莹杂文集》、《我在日本》、《作家与作家》,短篇小说集《前路》、《血流》、《伟大的女性》、《梅子姑娘》、《姊姊》、《圣洁的灵魂》、《雾》、《谢冰莹自选集》,长篇小说《青年王国材》、《红豆》、《碧瑶之恋》,中篇小说《离婚》、《空谷幽兰》、《在烽火中》,长篇传记《一个女兵的自传》(后改为《女兵自传》)、《女兵十年》、《我的少年时代》,报告文学《在火线上》、《战士的手》、《第五战区巡礼》、《新从军日记》、《在日本狱中》,儿童文学《爱的故事》、《动物的故事》、《太子历险记》、《仁慈的鹿王》、〈给小读者》、《南京与北平》、《小冬流浪记》、《林琳》、《善光公主》、《旧日金山的四宝》、《小读者与我》,游记《冰莹游记》、《菲岛游记》、《马来亚游记》、《海天漫游》,另有书信《青年书信》、《写给青年作家的信》、《冰节书柬》、《给青年朋友的信》(上、下)和论文集《我怎样写作》、《我的回忆》、《文学欣赏》、《谢冰莹散文选集》(1992年,百花出版社)等及一些选集,计七十余种。《一个女兵的自传》出了十九版之多,1985年和1994年,四川文艺出版社和中国华侨出版社又各出一版,并被译成英、日、法、韩等国文字,此书是研究她的生平、创作和思想的重要著作。另外,台湾三民书局还要出版她的全集。

    谢冰莹是一位成就卓著的多产作家,正像一位辛勤的农夫,她洒下的汗滴已在金色的秋天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到了晚年,虽然有视力衰退、两耳重听、记忆力不好、牙疼等老年病折磨她,但她还是孜孜不倦地学习和写作,因此被人称为"不老的女兵"。她说:"我只希望做一个平凡的渺小的人,只愿用整个的心力贡献给文学,读者的眼泪便是我的收获!读者的同情,就是我的财产——我的无价之宝!"

    "文如其人"一说,并不适用于所有的作家,但用它来形容谢冰莹却是合适的。她的文风,一如其人,热情而奔放。她自己在《平凡的半生》里也说:"'文如其人'这句话,我想大概是对的。我为人处世只有三个字'直'、'真'、'诚',写文章也是如此。"有人说:"她的散文没有一处是矫揉造作咬文嚼字的,也没有一处是吮笔儒墨刻意经营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就好像树叶长在树枝上一样;一切都是那样朴素,你很难找到特别绚烂的词句;一切都是那么坦荡,清澈可爱,一览无遗!如果说冰心的散文以柔见长,那么冰莹的则以柔中带刚取胜,它清新流利、活泼动人,没有一点儿女气。"(《谢冰莹选集·前言》)她的小说,有点散文化,有人说这是"结构散漫"的毛病。她的小说取材,"大多数是在许多典型人物身上找到的真实故事",写作时,又"总是把书中人物当做自己,往往写到不幸的遭遇,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高度的真实,强烈的感**彩,细腻的刻划,构成了她的小说的感人力量,也弥补了结构上"散漫"的毛病。

    谢冰莹曾说:"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作品,每一个时代的作品取材和思想,也必定和其他时代不同。尽管写作要靠天分,后天的努力也是不可少的。我觉得年轻作家应该多读点书,当然,无论那一位作家都是应该多看书的。我希望年轻人不要盲目的反抗传统,艺术没有新旧之分,只有好坏之别,它不像科学是日新月异的。文学的路子很多,最好不要有老作家、新作家之分。"这些话,对青年作家来说,是颇有禅益的。

    1993年我在旧金山访问谢冰莹时曾提了两个关于创作方面的问题:

    您走上创作道路是受家庭、作家影响,还是受生活启发或自身追求?她回答道:

    从事创作是我个人的兴趣和追求,当然也受父母的影响,尤其受我大哥的影响。我有话,是非说出来不可!要说话就得写作。我又问:

    您的艺术信仰和艺术风格是什么?她又回答:

    现实主义!我的作品主要是纪实的。日记、传记文学当然必须完全真,就是小说也都有真实的模子。

    命运的鞭子总是将她在人生的风雨中驱来赶去。但是她是生活的强者,在穷困面前,在战争的枪林弹雨中,在敌人面前,她都没有倒下,没有屈服。她走了多少路,便爬了多少格子,写了多少文章。走到哪儿,写到哪儿。她的作品就是她自己——她的血肉,她的人格,她的精神,她的光辉。苦难是智慧的磨刀石。是苦难使她成长起来,坚强起来,成了"女兵"。她回忆说,《从军日记》出版后,"不知不觉地我走上了这条有快乐也有痛苦的写作之路,我仿佛做了一个梦,我绝不承认我有什么写作天才,我是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人,也是个头脑最简单的人,生来洁身自好,不慕名利,与世无争,能吃苦,如果问我有什么特点,那就是能吃苦,不怕穷,不论做什么事,但顾耕耘,不问收获;不肯向现实低头,有跌倒了爬起来,失败了再干的勇气。我想这是先父母给我的好遗传,也是军校受训给我的影响,假如不是参加北伐,找不会了解社会如此复杂,民间如此疾苦,革命如此重要,忠实的民众和热情的男女青年是这么可爱的。……这真是一个漫长的梦,从发表《从军日记》到现在……,我还在写作的梦里没有醒来,我很想丢下笔,再也不干填方格子的工作,但是朋友们不饶我,他们要逼着我写,读者也不让我休息,那么,我只好继续地写吧。"

    谢冰莹与故乡的读者断了五十多年的音讯,但海峡的波涛知道,太平洋的风浪知道:作者的心和读者的感情是相通的……作者身在海外,神在故国,她写过不少感人的怀念家乡的散文。她在《还乡梦》的结尾时写道:

    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呢?也许是一个真实的梦,不管它是梦还是现实,我都愿意回去,永远投在故乡的怀抱,嗅着泥土的芬芳。

    可爱的故乡呀,我永远记着你四季如画的风光!

    1995年1月10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