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飞霞(2/2)

母亲身边跳到了另一个女人身边,以为会有更好的发展,当然是自身权威的无限度扩张,因为那个女人更弱。而他总想保持那个样子,永恒的圣约翰大学一年级新生。天塌下来,时代变了,地上铁路早通了车,快餐店里挤满吃汉堡包的人,他仍然是老样子:头发蜡得晶光锃亮,西装笔挺,用名贵手帕,皮鞋擦得纤尘不染,夏天规定要吃冷面、药芹拌豆干丝、醉鸡。

    但饶是如此,他也过得不开心,纯是自私的缘故。

    相对于杨之俊母亲来说,她父亲承载着更大的感情负荷。

    母亲的一生很容易说得清楚,且又慢慢地看透红尘的冷漠、刻薄,反而心境安详,顺其自然地过。但父亲,却不是一句就说得清楚的,他像个长不大的人,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因为他干什么结果都不会太好的,压根就不想从头做起,更不知道怎样去生活。

    他害苦母亲,但他不是一个小虾恶意的人。他同样沉沦在人海中,连自己都无力自拔,哪能空出手来救援他人?而偏偏,他又曾有过两个家庭,生下了几个子女。做为父亲,于是就更显得自私,更不负责了。

    《胭脂》好像在控诉婚姻本身。对家庭的逃避几乎成为亦舒小说的主题。

    作品中的家庭显示主要是在父亲的另一头家上。叶成秋父子有家,但没有写到他们具体的家庭生活,只是偶然提到他们家里有一个患了绝症的女人。那是不算的。

    而父亲的那一个家,在贫穷、一筹莫展的外表下,掩藏着很戏剧化的情节。父亲是典型的浪荡子,继母是典型的贱妻,两个儿子懵懵懂懂不晓得世事。反而是前妻的女儿"我"去充当其中的润滑剂。

    渲染着这个"惟一"的家庭具典型意义,不外乎想渲染婚姻生活的"可怕"吧。

    作品中有这么一段描写:

    父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发蜡香气扑鼻,有点刺人,身上穿着国语片中富贵人家男主角最喜欢的织棉短晨褛,脚上穿皮拖鞋。不止一次,我心中存疑"这些道具从什么地方买来?他们一家像是上演肥皂剧,不停的冲突,不停的埋怨。

    谁也不爱结交落魄的人,不止苦水多,心也多,一下子怪人瞧不起他,一下子怪人疏远他,弄得亲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父亲便是个最佳例子。

    叶成秋却是另一个例子。

    他是个斗士。在上海,他不过是个念夜校的苦学生,什么也轮不到,之俊的外婆就是因为这样,才坚决反对之俊母亲嫁给他。

    但香港不一样,父亲这种人的失意沦落,造就的是他的成功。在父亲把带下来的金子炒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也就是他发财的时候。时势造就人,也摧毁人。

    他还是个情种,一直爱之俊母亲。几十年来,都是那么忠心不二地包涵她、原谅她,老觉得对方可爱、长不大、稚气,什么都是可怜的,总是舍不得。

    所以之俊一直在为母亲庆幸,叶成秋一直在她身边。

    杨之俊也很仰慕这个人,公开地,毫不忌讳地说过一千次,若果要她组织家庭,配偶必须像叶成秋。因为这个男人是一个奇迹,任何考验都难不到他,长袖善舞,热诚周到,面面俱圆,几乎男人所有的优点他一应皆全,再加上丰富的知识,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又懂得生活情趣,这不是女人的偶像是什么?

    之俊对爱情还保留着一丝渴望,恐怕是从叶成秋与母亲几十年的稳固的关系那里来的。

    然而还未到结局,这美丽的梦幻也如肥皂泡一样破碎了。

    叶成秋的病妻死了以后,恢复了自由身的他竟然不是向他的初恋情人——杨之俊的母亲求婚。

    他的求婚对象居然是"我"——杨之俊。

    不外乎是"我"比母亲年轻。

    他想退休,享几年清福,当然是挑比较年轻的女伴比较合算。

    呜呼,又一个自私的男人。

    还有一个,叶世球,他身边的女伴也越换越年轻,甚而是只有十八岁的杨陶。

    难怪杨之俊愤膺填胸。"一股前所未有的失落的恐惧侵袭我心。在这个世界上,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真的不能相信人,你最看好的人便要了你的命。""没有人会来救你,之浚,你所有的,不过是你自己。"

    你教她如何再相信男人,爱情,与婚姻?

    她只有豁达,把所有的寄托放在一盒胭脂上。

    《胭脂》最让人有好感的,是它所表现出的宽容。

    生活常常不尽人意,如果还那么促狭,从中作梗,那真是没法过日子啦。宽容无疑为良药一剂,起码人们还有互相谅解的时候。

    没有了盟约,却还有宽容,母亲掩饰得很好。

    她已学会了以老朋友的身份去关心叶成秋,并且很维护他,告诉女儿,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敬,便是向她求婚。

    心里不是不委屈的,但她很识大体。

    她们那一代的女人,做到这一点很容易,老一代女人通达得多。

    一对情人,苦恋三十多年,有机会结合,结局却如此离奇:情人看上的却是自己的女儿。你叫她还有什么话说?

    宽容是唯一的最好的应付了。

    亦舒笔下的女人很少没有慧根的。

    之俊也做得很好,她还夹在两代人的恩怨之间呢,没有宽容,哪来还算正常的心态,过还算健康而独立的生活?

    父母亲的恋情之成为昨日黄花,他们也是在命运的磕磕碰碰中捱过来的。尤其是父亲,他老年的锐厉、刻薄、病苦,不也应怪罪几十年来每况愈下的生活吗?如果不采取宽容态度,那将像滚雪球一样,给后代背上沉重的负担。

    因此之俊说:他是我父亲,无论怎么样,他还是我父亲。她支持他们一家共度难关。

    她自己和陶陶父亲的恩怨也解决得很好。她的。动中没有记仇,没有愤恨,没有怨言,她甚至还把这一段情债说给了女儿听,鼓励女儿自己去面对她的亲生父亲。

    最难得的是她对陶陶的态度。

    杨陶是她生活中的宝石,在没有男人、爱情、家庭的环境中,陶陶是她生命中最明亮的光华。

    她们相爱至深。

    但一旦女儿长了,翅膀硬了要单飞,她会得接受事实。

    甚至在陶陶已不能回头,并不打算做一个平凡幸福的普通女人,抱定主意投奔名气海,无论在感情及事业上,都要求充满刺激时,她也不认为女儿选择错误。因为每一种生活方式都需要付出代价。

    而她自己,她会得走自己选定的道路,如她对母亲说的:

    "我的归宿,便是健康与才干。你还不明白?

    妈妈,一个人,终究可以信赖的,不过是他自己;

    能够为他扬眉吐气的,也是他自己。我要什么归宿?我已找回我自己,我就是我的归宿。"宽容,使得艰难的人生小道成为和平之路,幸福就隐藏在那并不刻意的超出知觉的痛苦之中。

    □ 作者:钟晓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