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却话巴山夜雨时(2/2)

体会到沉浸在幻觉中的诗人的精魂,早已飞越千山万水,到了他梦中千回萦绕的故乡。

    于是,在那里的诗人当然会回忆起在巴山茕茕孑立的孤独时光,和他的那位“君”一道“却话巴山夜雨时”,第二次出现的“巴山夜雨”四字与第二句中的“巴山夜雨”遥相呼应,构成一个语义上的回环,提醒人们,在诗人的想象里,时间和空间再度超越,又回到了“巴山”的“秋池”旁,又回到了那秋雨绵绵的夜里。想象套着想象,像梦里套着梦,时间与空间就在这神奇的遐想中超越了物理限制,几度曲折几度叠现,构筑了一个类似蒙太奇式的叠影。欢聚的愉悦反衬着独处的寂苦,故乡的温馨反衬着异乡的清冷,这是此时此地的心境,还是彼时彼地的追忆?是欢聚后不无幸运的叙说,还是未能团聚时满心期待的幻境?诗人的思念之情也就在这孤独、欢聚、孤独的叠影中传递给了读者。

    《夜雨寄北》只有四句,却使诗人的视角三度转移,实——虚——虚中虚的三层递进之中,诗人的视角从“巴山夜雨”转到故乡“西窗”,又从“西窗”转到“巴山夜雨”,似乎沉湎于思恋中的诗人瞬间在千山万水相隔的两地穿梭往返。诗歌这东西就是那么神奇,它把现实中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把现实中的普通情感变得那么感人。《夜雨寄北》中“何当”、“却话”这两个近体诗中很少出现的关联性虚词和“巴山夜雨”在二十八字中的两度叠用,使这首小诗的时、空与视角变得十分奇异,它把诗人不可能挪移的视角在诗歌中转移了好几次,把现实中不可能超越或改变的时空在想象中超越和改变了,因而也把很多人都曾有过的思恋心理细腻深婉、含蓄巧妙地写得那么动人。所以,姚培谦在《李义山诗集笺》中说:“‘料得闺中夜深坐,多应说着远行人’(白居易诗),是魂飞到家里去。此诗则又预飞到归家后也,奇绝!”桂馥《札朴》卷六也说:“眼前景反作后日怀想,此意更深!”

    很多人已经指出《夜雨寄北》这种巧妙的时空结构与章法结构对后世的影响,如王安石《与宝觉宿龙华院》:“与公京口水云间,问月何时照我还。邂逅我还还问月,何时照我宿钟山。”杨万里《听雨》:“归舟昔岁宿严陵,雨打疏篷听到明。昨夜茅檐疏雨作,梦中唤作打篷声。”等等。但很少有人拈出它与现代诗的关系,像前引卞之琳的《断章》。这里还可以举出一些作品,像刘大白《泪痕》九十四“人在花里,花在风里,风却在人心里”,郭绍虞《江边》“云在天上,人在地上,影在水上,影在云上”等就运用了视角转换的手法。此外,像台湾诗人郑愁予的《梦土上》:云在我的路上,在我的衣上,我在一个隐隐的思念上,高处没有鸟喉,没有花靥——我在一片冷冷的冻土上。这里的“我”实际上已经没有一个固定的处所,被抛掷在一片飘荡的梦土上,时而云依着“我”,似乎我在一块坚实的基础上成为视角的基点;时而“我”又依着“思念”,似乎我在随着茫然无定的思绪浮荡;时而在“高处”,似乎人在冷寂的空中;时而在“冻土”,似乎又坠落荒漠,使人感到诗人处在一种“出窍”状态。

    当然,现代诗以视角转换来表现主体的失落与荒谬,与李商隐并不一样,李商隐表现的是古代人有家难归的思恋之情,而现代诗人表现的是现代人无家可归的失落感。不过,古今诗人在形式上却有隐隐约约的相通之处,因为当诗歌的视角不再是固定的一点而是游移的多点时,主体的迷惘、惶惑、惆怅便那么浓烈地表现出来,就像一个人被旋风簸弄到一片无际的旷野,分不清上下东西南北,理性的框架、时空的框架都不复存在,只有任从想象飘荡。在这一点上,现代诗人不应当感谢李商隐的启示吗?——尽管他们并不见得是直接受到了李商隐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