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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泛言》 第40章 附:宋明理学与禅宗(2/2)

诚笃敬信的主旨,语异而实同,不必说论。

    (三)邵康节学术思想的渊源与曹洞宗旨的疑案

    关于邵子的学术思想,如果说是出于道家,这是不易引起纷争的事。倘使有人认为他与禅宗有关,那么可能就会引起哗然訾议了。但由多年来潜心研究的邵子的易象数之学与《皇极经世》的观物内外二篇的思想,愈加确立此一信念。至少可说邵子对易学的哲学观念,实为远绍禅、道两家的思想启发而来。即如他所祖述的陈抟本人的思想,亦与禅宗具有密切的关系。此事言之话长,今但就最简要易晓的略一说明而已。

    今据大家手边易找的资料,如全祖望在《宋元学案》的之学,别为一家。或谓《皇极经世》,只是京、叙录说:“康节焦末流。然康节之可以列圣门者,正不在此。亦犹温公之造九分者,不在潜虚也。”黄百家云:“周、程、张、邵五子并时而生,又皆知交相好……而康节独以图书象数之学显。考其初,先天卦图,传自陈抟;抟以授秞放,放授穆修,修授李之才,之才以授先生。顾先生之教,虽受于之才,其学实本于自得……盖其心地虚明,所以能推见得天地万物之理。即其前知,亦非术数之比。”据此以推,陈抟为唐末五代间人,陈抟之先,先天八卦图,又得授受于何人?唐以前无之,亦如理学家在唐以前,并无此说是一样地截流横断而来,岂非大有可疑者在也?如果推求于禅宗的五家之中,曹洞师徒,便已开其倪端。虽然对邵子的术数之学,略无牵涉,但陈持与邵子的易象数之学,与唐代的一行禅师的术数之学,都有关联之处。根据易理象数而言宇宙人物生命之本元问题道(哲学)的思想,与曹洞宗旨,却极其“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其中理趣,大有可观,唯限于时间篇幅,仅略一提撕,提起研究者之注意而已。

    曹洞宗据重离卦的五位君臣说:五位乃洞山良价禅师所创,借易之卦爻而判修证之浅深(名为功勋之五位,为洞山之本意),示理事之交涉(名为君臣之五位,为曹山之发明)。洞山禅师以“一”代表正也、体也、君也、空也、真也、理也、黑也。“一””代表偏也、用也、臣也、色也、俗也、事也、白也。并取离卦回互卦变之而为五位。其叠之次第:1.重离卦。2.中孚卦,取重离卦中之二爻加于上下。3.大过卦,取中孚卦中之二爻加于上下。4.巽卦,取单离,以其中爻回于下。5.兑卦,取单离,以其中爻回于上。

    洞山禅师又由爻之形而图黑白之五位:1.巽卦君位。正中偏:正者体也、空也、理也。偏者用也、色也、事也。正中之偏者,正位之体处,具偏用事相之位也。是能具为体,所具为用,故以能具之体,定为君位。学者始认体具之用,理中之事,作有为修行之位,为功勋五位之第一位。配于大乘之阶位,则与地前三贤之位相当。2.兑卦臣位。偏中正:是偏位之用,具正位之体之位。因之以能具之用,定为臣用,即君臣五位之臣位也。在修行上论之,则为正认事具之理,用中之体,达于诸法皆空真如平等之理之位,即大乘之见道也。3.大过卦君视臣。正中来:有为之诸法如理随缘,如性缘起者,即君视臣之位。学者在此,如理修事,如性作行,是与法身菩萨由初地到七地之有功用修道相当者。4.中孚卦臣向君。偏中至:事用全契于体,归于无为者,即臣向君之位。学者于此终日修而离修念,终日用而不见功用,即由八地至十地之无功用修道位。5.重离卦君臣合。兼中到:是体用兼到,事理并行者。即君臣合体之位,为最上至极之佛果也。

    以上就法而论,事理之回互,为君臣之五位。就修行上而判浅深,为功勋之五位。

    上面仅就部分的研究资料而说,其他如洞山良价禅师因涉溪水照影而悟道的偈语说:“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它与邵康节的:“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以及邵子观物吟:“耳目聪明男子身,洪钧赋与不为贫。因探月窟方知物,未蹑天根岂识人。乾遇巽时观月窟,地逢雷处见天根。天根月窟闲来往,三十六宫都是春。”其间的思想脉络互通之处,实在是颇饶寻味。至于《皇极经世》书中,假设“元会运世”的历史哲学之观念,与佛学“成住坏空”的“劫运”“劫数”之说,更有明显的关连。总之,邵子之学,发明禅道两家的学术思想之处甚多,义属专题,一时也恕难详尽。

    (四)张横渠排斥佛老与佛道之因缘

    与周濂溪、邵康节同时而稍后的理学家,便有张载和二程——程颢、程颐。张横渠少有大志,喜谈兵。尝上书干谒范仲淹。仲淹对他说:“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授以《中庸》。乃立志求学。初求之佛、老,后恍然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世传横渠之学,以“易”为宗旨,以“中庸”为目的,以礼为体,以孔、孟为极。但是横渠的任气尚义,在气质上,与孟子的风格,更为相近。

    周濂溪的学说,在“太极”之上,加一“无极”。其用意,似乎为调和儒家的“太极”与道家的“无极”。有人说濂溪“太极”的涵义,犹如佛学的“依言真如”。“无极”的涵义,犹如佛学的“离言真如”。但他说“无极”而“太极”,则又似佛说“性空缘起”,以及老子的“有生于无”。

    张横渠只说到“太极”,并不提“无极”。但他对于“太极”的解释,又不可说是“无”。而且他批评老子“有生于。自语相违,互无”之说,以为错了,又是以“有”作根据的自矛盾之处,甚多。这是周、张二人思想的根本不同之处。横渠说出“气”字,又提出性有“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不同。周濂溪对于佛教,很少有显著排斥性的批评。张横渠的著作中,排佛之言甚多。例如驳斥佛学“以山河大地为见病,以**为尘芥,以人生为幻妄,以有为赘疣,以世为荫浊。”又说:“彼语寂灭者,往而不反;徇生执有者,物而不化。二者虽有间矣,以言乎失道,则均焉”等等,大体都是粗读《楞严经》的“世界观”、“人生观”而立论,并未深知《华严》《涅槃》经等的理趣。但他在《西铭》中,开示学者,“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观点。以及他平时告诫学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等观念,则又似佛学的众生平等,因此兴起“同体之悲,无缘之慈”,以及视心佛众生为“正报”,山河大地为“依报”之说的启发交变而来。至于上述他的著名之“四句教”,简直与禅宗六祖慧能教人的“无边众生誓愿度,无尽烦恼誓愿断,无量法门誓愿学,无上佛道誓愿成。”完全相似。又如他在《正蒙》中所称的“大心”,便是直接套用佛学“大心菩萨”的名词和涵义,而加以儒家化的面貌而已。也可以说,他是因袭禅宗六祖的思想而来的异曲同工,也并不为过。关于张横渠所著的《正蒙》,以及他的“理气二元”的立论,则大半是挹取道家的思想,启发易理观念,这也是事实。这些都是从他“初求之佛、老”而得来的启迪,大可不必有所讳言。

    (五)二程的思想与禅佛

    二程——兄颢(明道先生)、弟颐(伊川先生)“少时,从学于周濂溪,既然有求道之志,后泛滥诸家,出入老、释几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云。”根据《宋史》记载这些有关的资料,宋儒的理学大家们,几乎都是先有求道之志,而且都是先求之于佛、老若干年或几十年后,再返求诸六经或孔、孟之说而得道的体用。我们都知道,六经与孔、孟之书,至今犹在。佛、道之书,也至今犹在。大家也都读过这些书,究竟是六经与孔、孟之书易读,抑或是佛、道之书难读,这是不须再多辩说的问题。同时佛、老之“道”,其“道”是什么?六经、孔孟之书,其“道”又是什么?这个问题,界限也极其分明。真不明白何以他们都愿意把这些问题,混作一谈,便说“‘道’在是矣”的含糊话,这未免使“理学”的声光,反而大为减色。至于二程之学,如较之周、张、邵子,则在气度见地上,早已逊有多筹了。

    《宋史.道学传》说大程子“出入老释几十年”,其弟伊川也如此说他。但明道的辟佛与非禅之语有说:“山河大地之说与我无关,要简易明白易行。”这是他批评《楞严经》的话。如用现代眼光来看,简直是毫无科学头脑,非常颟顸。因此可以说他的“理学”思想,也只属于“心理道德”的修养学说,或者是“伦理”的养成思想而已。又如他批评《华严经》的“光明变相,只是圣人一心之光明。”未免太过笼统,不知此语已自落入禅家机锋转语的弊瘫,并非真知灼见。又如批评《涅槃经》要旨“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话,他便说:“蠢动含灵,皆有佛性为非是。”更是缺乏哲学思辨主题的方法。馀如说:“道之不明,异端害之也。昔之害近而易知,今之害深而难见。昔之惑人也,乘其暗迷;今之惑人也,由其高明。与云穷神知化,而不足开物成务;其言无不同偏,实外于伦理,穷深极微而不入尧舜之道。”这些都是似是而非,隔靴搔痒的外行话。佛道与儒家的尧舜思想,本来就是两回事,不必混为一谈,多此一辟。而且佛学中再三赞扬治世的“转轮圣王的功德,等同如来”的福业,也并不专以出世为重而完全忽略入世的“伦理”思想。所谓“转轮圣王”,便有近似儒家所谓“先王之道”的情况。况且佛学大乘的菩提心戒,对于济人利物求世的思想,尤有胜于儒家的积极,他都忽略不知,也甚可惜。至于他批评禅的方法说:“唯觉之理,虽有敬以直内,然无义以方外,故流于枯槁或肆恣。”这倒切中南宋以后禅家提倡参究(参话头、参公案等,的方法,以及重视机锋、转语等便认为是禅宗的真谛之流弊,的确有其见地。但他对于真正的“禅”是什么?老实说,毕竟外行,有太多的观念尚待商榷。

    程伊川与佛教的禅师们,也常相往来,宋人编的《禅林宝训》中,便有灵源禅师给程伊川的三封信,其中有:“闻公留心此道甚久”,“天下大宗匠历叩殆遍”,“则由僧与居士相见,其来久矣”,“纵使相见,岂通唱和”,“虽未接英姿,而心契同风”等语。伊川也曾见过灵源之师晦堂禅师,故灵源有信给他说:“顷闻老师言公见处,然老师与公相见时,已自伤慈,只欲当处和平,不肯深挑痛剧。”等语。而且还有别的资料,足可证明伊川与灵源禅师等的通问交往,虽老而未断,这等于朱熹要钻研道家的丹道之学,为了一个门户之见的憍慢心所障碍,不肯问道于白玉蟾,到老也没有一点入处,只好化名崆峒道士邹䜣,注述《参同契》一书以自慰了。《二程遗书》又说:“伊川少时多与禅客语,以观其学之浅深。后来则不观其面,更不询问。”但他尝说:“只是一个不动之心。释氏平生只学得这一个字。”“学者之先务在固心志。其患纷乱时,宜坐禅入定。”这与以“静”为学的基础一样,同样地都以采用禅定(并非禅宗)为教学的方法。然而他的排佛言论却特别多,尝自言:“一生正敬,不曾看庄列佛书。”如果真的如此,则未免为门户的主观成见太深,自陷于“寡闻”的错误。因此他引用佛学,便有大错特错之处,例如说:“释氏有理障之说,此把理字看错了。天下惟有一个的理,若以理为障,不免以理与自己分为二。”他对于佛学“理障”(即所知障)的误会,外行如此,岂能服天下知识佛学者之心。并且又不知辨析的方法,不知比较研究的真实性,但在文字名词上与佛学硬争,更落在专凭意气之争的味道了。陆象山所谓:“智者之蔽,在于意见。”真可为伊川此等处下一注脚。

    至于他教学者的方法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在“用敬”之前,又须先习“静坐”。他所讲的“静坐”、“用敬”、“致知”的三部工夫,正是由佛学“戒、定、慧”三学的启迪变化而来,但又并不承认自己受其影响,且多作外行语以排佛,反而显见其失。实例太多,不及枚举,暂时到此为止。其他如程明道先生的名著《定性中》文中说:“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既以内外为二本,则又乌可遽语定哉!”等观念,完全从他出入佛、老,取用《楞严经》中楞严大定的迥绝内外中间之理,而任运于“妙湛总持”的观念作基础,再加集庄子的“心斋”等思想而来。但对于理学家们的教学修养的价值,那真是不可轻易抹煞的伟著。

    我们略一引述宋儒理学家的五大儒,与禅之关系的简要处以外,其馀诸儒中,有关这些资料者,多得不及缕述,只好到此暂停了。

    (六)有关理学家们排佛的几个观念

    根据以上所讲,好像在说宋儒的理学,都是因袭佛、道两家学术思想的变相,理学的本身,便无独特的价值似的。这是不可误解的事,须要在此特作声明。现在只因时间与篇幅的关系,仅就本题有关禅与理学的扼要之处,稍作简介而已。如果必须要下一断语,我们便可以说:“禅宗到南北宋时,已逐渐走向下坡,继起而王于中国学术思想界者,便是‘理学’。相反地,元、明以后一般的禅宗,或多或少已经渗有‘理学’的成分了。”换言之,“理学”就是宋代新兴的“儒家之禅学”。元、明以后的禅宗,也已等同是“禅宗之理学”了。佛学不来中国,隋、唐之间佛教的禅宗如不兴起,那么,儒家思想与孔、孟的“微言大义”可能永远停留在经疏注解之间,便不会有如宋、明以来儒家哲学体系的建立和发扬光大的局面。幸好因禅注儒,才能促成宋儒理学的光彩。如果再要追溯它的远因,问题更不简单。自汉末佛教传入中国以来,引起学术思想界儒、佛、道三家的同异之争,一直历魏、晋、南北朝而到隋、唐,争论始终不已。由汉末牟融著《理惑论》,调和三教异同之说开始,直到唐代高僧道宣法师汇集的《广弘明集》为止,其中所有的文献资料,随处可见在中国的学术思想界中,始终存在着这股洪流。初唐开国以后,同尊三教,各自互擅胜场,已经渐入融会互注的情况。宋儒“理学”的兴起,本可结束这个将近千年来的争议,但毕竟在知识见解的争论上,更有甚于世俗的固执。理学家们仍然存有许多不必要的意见与误解,因此而使禅与理学,都不能爆放更大的慧光,这是非常遗憾的事。

    但在禅宗方面,却一直对儒家思想和理学,并无攻毁之处,甚之,还保持相当的尊重。因为无论学禅学佛的人,只要是读过书的人,都曾受过孔、孟思想教育薰陶,不会忘本而不认帐。即使毫未受过教育的学佛者,凡是中国人,对于圣人孔、孟思想的尊敬,也都牢入人心。并且已将儒家和孔、孟的思想,变成个人生活与中国社会形态的中心,极少轻蔑的意识。

    理学家们排佛的要点,除了对于“宇宙观”和形而上“本体论”的争辩以外,攻击最力的,便是出世(出家)和入世(用世)的问题。有关“宇宙观”和形而上“本体论”的哲学思辨,理学家们的观点,虽然属出入佛、老而契入《易经》与孔、孟的学术思想范围,毕竟还不如禅佛的高深。此事说来话长,而且也太过专门,暂时不谈。至于有关入世和出世的问题,的确有值得商榷之处。不过他们忘记了在唐、宋以来的中国社会,虽有大同仁义的思想,但并未像现代有社会福利的制度,因此贫富苦乐悬殊,以及鳏、寡、孤、独、残疾、疲癃、幼无所养、老无所归的现象,也是一件非常严重的社会问题。幸好有了佛、道两教出家人可以常住寺观等的制度存在,无形之中,已为过去历代帝王治权和社会上,消弭一部分的祸乱,解决了许多不必要的惨痛事故,未尝不是一件极大的功德。因此而批评离世出家,就等同墨子“无父无君”的思想,那也是一般不深入的看法。这是理学家们,大多都未深入研究大乘佛学的精神和大乘戒律思想的误解。况且墨子思想的“尚同”“兼爱”“尚贤”,也并非真如他们所说的完全是“无父无君”的惨酷。不过这又要涉及儒、墨思想的争端问题,在此不多作牵连了。

    此外,宋、明以来理学家们讲学的“书院”规约之精神,是受禅宗“丛林制度”以及《百丈清规》的影响而来。理学家们讲学的“语录”、“学案”,完全是套用禅宗的“语录”、“公案”的形式与名称。不过这些都是属于理学与禅宗有关的小事,顺便一提,聊供参考而已,并不关系大节。

    总之,本题是有关中国学术思想史的演变与发展的大问题,实非匆促可以讨论的事。当时因为黄得时、钱鞮男两位先生的命题,我只好提出一些有关的简略报告,等于是作一次应考的缴卷,并未能够详尽其词,敬请见谅。

    (一九七二年,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