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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空洞里的一幕(1/2)

    我生在一个没有明确宗教信仰的家庭,一个人孤独地在辉县上小学时,照顾我的表婶——一位乡下农村妇女,恐怕是佛道混合祖先崇拜的一种泛宗教徒——经常请一些三姑六婆型的老太婆,在家演出神灵附体节目。当焚香叩头之后,“九天仙女”(当时辉县民间最盛行的女神,她是天老爷玉皇大帝的女儿,不是佛教的神)就从天上下凡,附到一位老太婆身上,那老太婆随即打哈欠、流泪,低声吟唱:

    “九天仙女下天庭,来到人间走一程,将身坐在高堂上,不知请俺啥事情?”

    善男信女就跪下来,向她提出疾病、平安等等疑难杂症,九天仙女会一一回答。

    我从小不信这种装神弄鬼,有时我肚子痛,表婶就请九天仙

    女给我扎针,九天仙女虚拟一个手势,我就故意躲开,让那位老太婆仍煞有介事地继续扎针,而且念念有词。我却提醒她,大声叫说:

    “针扎到柱子上去了!”

    老太婆因为被拆穿而恼羞成怒,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走,一面走一面说:

    “不诚心,不会灵!”

    不过,我虽然不信神鬼,却非常喜欢那种神秘气氛,尤其是焚出来的香味。我常幻想,日后我长大了,要在四合院角落空地上,盖一座小庙,供上一尊佛像,点上三支香火。

    我跟宗教的关系,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而跟基督教的渊源,却延后了六七年。一九四二年,那时我正调到偃师,有一次日本发动空袭,我躲在一个山麓的防空洞里,这时除了我,另外还有一位将近中年的妇女,手里拿着一本圣经。当日本飞机低空掠过,发出刺耳的噪声时,她忽然跪下来,举手向天,祷告说:

    “主啊!保佑我们偃师的人,保佑我们——防空洞里两个人!”

    我大声说:

    “那一个人是谁?”

    她缓缓说:

    “那一个人是你。”

    我真是一个野生动物,不但不知道感谢,也不知道欣赏她的慈悲,反被这突然而来的关爱弄得不知所措。

    “你叫谁保佑我?”

    “当然是主!”

    “谁是主?”

    “主是耶稣基督。”

    “那个钉死在十字架的洋鬼子吗?”

    “洋鬼子”是那个时代对外国人的通称,即使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还有许多人改不了口。

    “他不是洋鬼子,他是主!”

    我开始奚落耶稣基督,那个妇女,呢喃地祷告说:

    “主啊,宽恕他!他做的他不知道。”

    这一幕在警报解除后,我就完全忘记。

    然而,十多年后,我从台北保安司令部看守所出来,投奔新竹李淼。一个星期天上午,在新竹街头徘徊,看到一群基督徒出入教会,忽然像有一个灵光在那里一闪,使我看到防空洞里的那一幕,每个带着圣经、年龄稍长的女信徒,在我看起来都像防空洞里的那位虔诚的妇女。于是我身不由己地随着他们走进教堂,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后边,听牧师讲道,然后一个人再孤零零地回到宿舍。从此,我几乎每天都要去教堂一次,遇有聚会时,也顺便参加。不过,我跟其他任何教友都没有来往,只买了一本圣经,沉湎到里面。

    每次翻开圣经,偃师那位女信徒宽恕我的图案,就历历重现眼前,甚至,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位女信徒身边的碎瓦乱石和一些微弱小草。

    在台南“附工”教书时,我参加了安息日会。安息日会是基督教中一个特别的教派,它跟其他教派都不一样,它是守星期六的。那就是说,星期六是安息日,在这一天,大家都不工作,而普通教会休息的星期日,正是安息日教会的星期一。这样说来,会把人说得糊涂,因为全世界只有中国人才把Monday译成星期一,Tuesday译成星期二,使人对日子有一种顺序的感觉,如果像日本人一样,把Monday译成月曜日,Tuesday译成火曜日,对安息日就不会那么陌生了。其实现在的月历上,也可以看出安息日的正确性。第一排是星期日(日曜日),普通教派是日曜日休息的,还没有工作就先休息,岂不违反圣经旨意?而安息日会,在工作了六天(星期日到星期五)之后的土曜日(星期六)才休息。

    这一段教会经验,使我在应胡蒂老师之约到了台北后,踏上做梦都梦不到的另一个历程。

    我满怀期望地到了台北,才发现胡老师并不是介绍工作,而是介绍女朋友——齐永培女士。当然,没有人知道我在大陆上还有婚姻,我更不会自动宣扬。不过,事实上,大家也并不是全不知道,来台湾的外省年轻人,连同年长的老一代,几乎都包容一件事,男的能婚就婚,女的能嫁就嫁。那时“政府”ˇ有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口号:“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重返大陆虽然不像后来那样完全绝望,但是,也都知道,那件事是多么的渺茫,也都互相体谅,甚至鼓励在台湾落地生根。

    和永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齐家有位客人在座,他是台北仁爱路浸信会的长老,兼“国际青年归主协会函授学校”教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