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恶师和初中(1/2)

    这个短暂的少年黄金时代,不到一年就结束了。小学五年级是我另一段苦难的岁月,再没有克非这样的老师了,级任老师是一个名叫侯万尊的年轻人,那一年他从初级师范学校毕业不久,相当于初中程度,算术特别好,什么四则题、鸡兔同笼、繁分数、假分数,无不精通。那时候,他大概只有二十几岁,聪明能干,可是性情暴躁。我的算术程度恰好跟他相反,什么四则题、鸡兔同笼、繁分数、假分数,一个也不会。仅这一点,就足以使他怒不可遏,认为我既愚笨而又不肯用功。他对于既愚笨又不肯用功的学生,惟一的办法就是打,每错一道题,就打五手板。每天算术课时,我总要挨十手板或二十手板,每一板下去,手都痛得像火烧一样。我想到如果父亲在的话就好了,他可以到学校向老师讲情,少打我几板。但是不知道父亲身在何方,而且我也不敢写信,恐怕落到继母之手。回家面对乡下人的表婶,又无从倾诉。所以每天上学是我最痛苦的时刻,既不敢不去,又害怕那不可避免的无情手板。当一个孤儿,我没有第二个选择。

    侯万尊不是只打我一个孩子,他打所有算术不好的孩子,一个叫秦鼐的同学,也经常被打得哭哭啼啼。有一天,秦鼐那位身为邮政局局长的父亲,到学校找校长抗议,立刻引起轰动。抗议的结果如何不知道,但经常挨打的同学,尤其是我,渴望着这项强大的外力,以阻吓侯万尊的板子。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侯万尊站在台上,宣布说:

    “我不在乎任何家长抗议,只要学生功课不好,或者是犯错,我还是要责罚。”

    听了之后,我的心都凉了。不过,这项秦鼐事件,使聪明的侯万尊发现,有家长呵护的孩子不要打,没有家长呵护的孩子仍是他的出气筒。出气筒?是的,由管教学生变成拿学生当出气筒,是一个脾气暴躁的教师的自然倾向。

    我的算术从此恶性循环,一辈子都无法提升,对我的升学,造成致命的杀伤。这是我平生最痛恨的一位老师,我不能原谅他的暴行。有一次,大概一个星期天,我在校园里打篮球,侯万尊也来参加,他连投两个球都进篮了,我捡起球来又传给他,并故意讨好地叫一声:

    “侯老师,再投一个!”

    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不对,侯万尊突然脸色大变,喝问道:

    “你怎么敢对老师这种态度?跟我来!”

    我虽不知道闯了什么祸,但我知道我闯了祸,而且是大祸,双腿几乎重得抬不起来,低着头像囚犯一样地跟在他的背后,一直走到他的宿舍。宿舍门上钉着一个牌子,上写“仰民室”——仰民,是侯万尊的别号。

    侯万尊一进他的房间,就抽出手板,向我狞笑说:

    “伸出手来!我不打你的右手,好让你写字,我打你左手。”

    侯万尊端详着我恐惧的面孔,冷冷地问:

    “你说,叫我打你几板?”

    我完全变呆了,我想说几句乞求讨饶的话,但我的性格使我开不了口。主要的是我想认错,又不知道错在哪里,又恐怕认了错,使侯万尊更为发怒。我只一心想到怎么逃过这一场毒打,一股被羞辱的恨意从心中升起,我的心灵向侯万尊咆哮说:

    “你为什么问我?板子在你手里,你要打多少就多少,你怎么会听我的?你欺负一个孤儿罢了。”

    但我忍耐着尽量把语气放缓、放软,忽然间脱口而出,说:

    “随便。”

    “我就打你这个‘随便’。”

    侯万尊暴跳起来,大声叫骂,一面用手板雨点般打向伸出来的我的小手。我痛得大叫,每一板子下去,小手都被打得摔向背后。侯万尊并不痛惜,仍大叫:

    “伸出来,伸出来。”

    在这一生中,我就后悔我当时不敢拔腿逃走,痛恨自己畏缩、没有胆量。尤其是我必须自动伸出手挨打,是我一生中最早的一次重大侮辱,我不能忘怀。我把侯万尊恨入骨髓,心里想:

    “我长大了一定要报复。”

    几十年后我终于长大了,甚至于长老了,我虽然没有报复,却产生一种强烈的诉求,那就是我反对任何体罚,认为凡是体罚学生的教师,都应受到严厉的谴责。

    这是我最后一次被打,大概挨了十几板后,侯万尊才让我捧着渗出鲜血的小手出门。我害怕学校,又逃不出学校,天地之大,在我看来只是一个牢笼。

    有一天,在我住的“老司院”空地一口水井里,人们打捞出一具跳井自杀的人的尸体。我望见那光着上背的男性尸体,脚上头下地从井里吊出来。隐约听说,那是县政府的一位职员,因为家庭过度贫穷,无法赡养家小,才投井自杀。就在那刹那之间,十二岁孩子的我兴起投井自杀的念头。可是我没有付诸实施,因为我一转脸就遇到一个同班同学,大声告诉我一条生路,那是一份招生简章,同学高高举在手上,喊叫着、跑着。他也是挨打族群的一员,所以我立刻就会悟到是一个天大的消息。果然,那份简章上说:在辉县县城北方约三公里的百泉镇上,新成立的私立百泉初中,招考一年级新生,除了高级小学毕业生可以报名外,高级小学五年级肄业生也可以用同等学历报名。我正在就读高级小学五年级,这消息使我高兴得发疯,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事实上是全世界没有一个人肯垂听我的咨询,包括表婶在内),就悄悄地带上毛笔盒,前去投考。

    这是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充满自信的考试,半个月以后,学校发榜,我被录取。辉县是一个荒僻的县分,教育并不发达,百泉初中虽然是当时该县惟一的最高学府,但因全县没有几个高级小学的缘故,惟恐招收不到学生,所以包括我这种菜鸟在内,才勉强招足了两班。

    百泉初中的环境十分优美,天下没有几个学校像百泉初中那样地紧傍着小河小桥。“百泉”这两个字,当称“百泉乡”的时候,它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庄,而在百泉乡的中央,苏门山下,有一个“百泉湖”,那是一个美丽而巨大的池塘,湖水清澈得可以看出从底部冒出来的泉水水泡。像星宿海是黄河的发源地一样,百泉湖是卫河的发源地,百泉初中就在百泉湖下方不到半公里的地方。可是这么好的环境,学校却设在一座破庙里,包括学生宿舍在内,全是用借来的庙宇和民宅,因为距县城有三公里之遥,所以我也成了住宿生。

    一般小孩第一次离家到学校住宿的那种依恋或畏惧的感觉,我一点都没有。在开封时,我一个人住一间房子,回到辉县,也是一个人住一间房子,而宿舍里,小朋友拥拥挤挤反而觉得热闹有趣。不过那些小朋友都来自四面八方的荒村僻壤,尤其是来自山地的学生,讲得一口比辉县话还奇怪的盘上话(“盘上”是辉县北部山区地带,海拔约一千米)。他们是当时典型的山地居民,呆头呆脑,言语粗鲁。最初,我们十几个人一个寝室,木板床紧紧相连。有一天晚上,和隔床来自盘上的一位名叫尚均的同学,一言不和,他的闪电拳头已击中我的胸膛。我看他个子既大而又蛮不讲理,不敢还手,吃了闷亏,但以后我们成了好朋友。十年后,尚均当辎重兵团驾驶兵,还载着当时已是兰州大学学生的我,西出玉门(甘肃省玉门县,不是玉门关),饱览西疆的景色。

    县城距盘上大约二十公里,我以辉县平地人的身